接着妈妈也怔了怔。
祝双衣暗叫不好,刚要低头,妈妈来到了他跟前。
“你……”妈妈勾着脖子要看他的脸,“你抬头。”
祝双衣稳住心神,抬起脸时笑嘻嘻道:“小的是李员外家……”
话音未落,妈妈惊叫一声,跌坐在地,捏着绢帕的手颤颤巍巍扬起来指着他,面目苍白道:“还魂了……还魂了……”
她乍然爬起来,纵是惊惶,还不忘抓住祝双衣胳膊:“你几岁……你今年几岁?”
祝双衣可不想在这时候被人抓住任何一个部位,便陪着笑要从妈妈手里挣脱:“老爷说几岁,小的就几……”
“是不是十七?”妈妈一双眼睛泛着锐光,越是惊恐,便将他抓得越紧,几乎整个身体颤抖起来,“十七是不是!”
祝双衣神色微变:“你怎么知道我十七?”
妈妈深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又将祝双衣来来回回地打量:“你怎么会……你怎么会跟着姓李的……你来寻仇了,你来寻仇了!”
她力气忽变得出奇的大,攥紧祝双衣往房里拉拉扯扯:“我要问问……你是不是他……”
祝双衣没有躲,更不会逃,先前他偷偷摸摸也要进到天字一号房里去,这会儿被人光明正大往里推着,他还记得自己的三两金子!
两个人推推搡搡闹出不小动静,惊动了屋里的李员外。
李员外左拥右抱地出来,身边是两个体量不足,形容幼态的孩子,脸上浓妆艳抹,难辨雌雄。他一眼瞧见跪在地上的祝双衣,虽不比妈妈反应那样强烈,却也停下脚步凝神端视道:“咦?”
祝双衣微微把脸往上扬了些。
李员外愕然:“你是……”
祝双衣藏在袖中的匕首悄然滑落到他的掌心。
他的手隐在袖口,紧紧握着刀柄,头往阴暗处偏了偏:“李员外要认故人,便上前一些吧。”
那李员外见他被妈妈和两个小厮羁押着,自然不存警惕,当真就撒手放开那两个孩子自顾上前:“我说你……”
一语未了,祝双衣从地上暴起,高举匕首,扑向李员外,一刀扎进了他的眼球。
他知道这样扎不死人,于是在第一刀刺入后,趁众人还没从突变中回过神来,又飞快往李员外的心口和脖子各扎了几刀,几乎是个捅沙袋的架势。几处伤口喷出的鲜血溅了祝双衣满头满脸,这时一旁的小厮和妈妈终于反应过来,一面尖着嗓子叫人,一面上来要将他摁住。
祝双衣哪里是引颈受戮的人,抢先一步扔了刀破窗而逃。
天字一号房在望香楼第三层,窗户外是一棵百年梧桐。前几日城中刮大风,吹断不少末梢,留下许多半截长短的残枝在空中光秃秃支着。
祝双衣从楼上跳下,清晰地感受到有被风削尖的树枝如刺刀扎进他的小腿,接着从小腿一路划过他的膝盖,在他腿上开了条血淋淋的口子。
李员外的家丁很快追出来,祝双衣冒着寒风在夜里狂奔,可腿上血流量过大,他很快便慢下来。
身后叫嚣声渐次近了,祝双衣拖着条废腿靠在路边,意识渐渐模糊。
帮我最后一次吧。他在心中默念,送我去一趟医馆。
-
祝双衣凭空消失了。
这是李员外的家丁那晚亲眼所见。
据望香楼妈妈的说法,是李员外八年前害死的孩子变成厉鬼找他报仇来了。报完仇,自然就去投胎了。
别人问他是怎么害死那孩子的,妈妈就一脸晦暗,缄口不言。
而消失的祝双衣则是出现在了老大夫家里。
他在晕倒过后失去了知觉,再度睁眼已是深夜。祝双衣被腿上剧烈的疼痛逼醒,老大夫就坐在他旁边,给他的伤腿缝针。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因为他出现得毫无预兆,浑身是血倒在医馆,大夫发现时身边没有足够的麻沸散,便往他嘴里塞了块巨大的干巾。
祝双衣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咬着干巾仰天哀嚎了几声。还好堵着嘴,那声音不大,只是额头不停冒着冷汗,转眼一个枕头被汗水洇湿了大半。
他死死抓着被褥,两个眼睛痛得攀满血丝,额上也是青筋暴现,脸色却苍白得如同死人。
偏他生来便很能忍痛,如此医治,手段不亚于酷刑,愣是没把祝双衣疼晕过去。
大夫见他这样也只叹气:“还不如晕了呢,醒着多受罪。再忍忍啊!”
祝双衣腿上缝了三十来针。
丈夫收线的时候,他连喊的力气都没了,嘴里含着干巾,直挺挺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地发神,浑身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全被汗打个湿透。
痛觉麻痹了,他的听觉便敏锐起来。
祝双衣察觉到第三个人的呼吸,扭头往外看去,发现门外有个四五岁的娃娃正啃着指甲往门缝里看他。
对上祝双衣的眼睛,孩子也没害怕,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走到大夫旁边,用袖子擦擦祝双衣的眼睛:“漂亮哥哥,不哭啊。”
祝双衣虚得发不出声音:“我才没哭,这是汗。”
“哥哥不汗。”
祝双衣想笑,可没力气笑,扯了扯嘴唇,问道:“您孙子?”
大夫一瞪眼:“我儿子!”
祝双衣身子瘫了,脑子却还活泛,当即接话道:“怪道是您儿子,说话比我弟弟好听多了。”
“你这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大夫哼了一声,在旁边盆里洗过了手,摸摸自己儿子后脑勺,“快五岁啦。”
大夫顿了顿,语气缓和起来:“也不知道哪天我死了,他怎么办。”
他说到这儿,自顾低头笑了笑,颇有点笑自己故寻烦恼的意味。
“算啦,”他站起来,拎着儿子走出去,“人各有命!我去给你煎药,你再睡会儿吧。”
祝双衣迷迷糊糊睡了半宿,中途大夫往他嘴里灌了碗汤药,窗外鸡鸣时,他蓦地惊醒,床边守着他的娃娃立时跑出去:“阿爹啊!漂亮哥哥醒啦!”
大夫又端着药进来。祝双衣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二刻啦。”
祝双衣掀开被子:“我得回去。”
“急什么!”大夫把药递给他。
祝双衣捧着药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拿袖子胡乱擦擦嘴:“我弟弟还在家里。”
“我知道!”大夫帮着他穿了鞋,从外头拿进来两个药包,“这药拿去吃,有外用的,有内服的。外头有辆牛车,你上去,会有人把你拉回家。”
祝双衣犹犹豫豫不肯接药:“我……”
“不要钱!”大夫把药塞他怀里,“走吧走吧!”
祝双衣上了牛车,回头瞧见大夫的小儿子扒在门框上,一边啃指头一边冲他招手:“漂亮哥哥再见!”
祝双衣这回有力气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想,要是大夫死了,小朋友没地方去,他就把他接过来,跟小鱼打伴。
也不知道小鱼对这个弟弟会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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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后的🐟:撤回你的想法
第50章 50
祝双衣坐着牛车赶到家门口时,小鱼正泪眼婆娑地扒着门框远望。
他这些日子因为有祝双衣陪着,脸上的肉又长回来些,门框扒久了,在腮帮子留下一道深深的木头印。
祝双衣跳下牛车,努力装作右腿无碍的样子走到小鱼跟前:“哟,谁家的花脸猫啊?”
小鱼一直望着远处,对他的走近没有察觉,直到祝双衣的脸出现在自己跟前了,一双视线才愣愣地从远方收回来。
“……祝双衣?”小鱼眨眨眼,来来回回看了祝双衣两遍,忽地扑到祝双衣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你怎么啦?”祝双衣吓一大跳,脑子里闪过廖二和戚长敛的身影,忙道,“有人欺负你了?”
小鱼只是哭。把脸埋在祝双衣大腿上,推也推不开,哄也哄不好。
祝双衣把药放到地上,小心翼翼避开伤口,弯腰抱起他:“别哭啦……”
小鱼换个姿势接着哭。
祝双衣叹了口气,打横抱起他走回卧房,等小鱼在床上哭够了,才拎着小鱼后衣领子问:“哭什么呢?那么起劲儿。”
小鱼起先不肯说,祝双衣这会儿也没精力跟他闹,见他抹着眼睛沉默,不知不觉就犯起困来。
他昨晚就眯了一两个时辰,现在只要有个枕头就能立马昏天黑地睡过去。
马上眼睛都翻白快进入梦的交界了,小鱼嘀嘀咕咕地开口:“你是不是……”
祝双衣强打起精神,使劲眨了眨眼,把耳朵凑到小鱼嘴边:“你说什么?”
“……不要我了。”
祝双衣微微一怔,随即丈二摸不着头脑地道:“啊?”
他把小鱼抱正坐在自己怀里:“谁跟你说的?”
小鱼这会子扭捏了,一味地不吭声,只低着脑袋揪衣服。
“你自己猜的?”祝双衣捧着他的脸,“为什么这么想?”
小鱼目不转睛盯了他半天,说:“我娘就是这么丢下我的。”
他是草原上出生的孩子,在一个叫兰达的种族里。
传说兰达是狼的后代,兰达人活得亦如野外狼群一般。一位母亲可以有很多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有不一样的父亲——父亲不重要,孩子只跟随母亲生活。
兰达人居无定所,跟随母亲在草原上随处迁徙。
小鱼是不讨母亲喜欢的,他有七八个兄弟姐妹,成日围在母亲身边,母亲把关注和爱平均地分散到每一个人身上,除了他。他像是草原上多余的一条生命,母亲和兄弟姐妹们每天围做一团,吃饭睡觉,摔跤骑马,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永远只能远远地跟在他们后方,吃他们吃完的饭,喝他们剩下的水,在家庭地界的最边缘处睡觉。因为害怕每次迁徙母亲都不告知他——然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所以他数年如一日地每天最早醒来,最晚睡去,害怕在某个清晨一睁眼,草原上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在遇到祝双衣以前,他没有名字。母亲甚至不给他取名字。
遭受这样的冷遇,不为其他,只因他是个弱者。草原的长风在兰达人身上根植出了一种天然的、适者生存的野性,他们秉持着狼族的生存法则:没有自保能力的弱者不配活着。
他不像草原上的孩子,更像中原的血脉:斯文、瘦弱、沉默寡言。这样的孩子在兰达是不受欢迎的。哪怕母亲,也不会对他多出一丝怜爱。他只会被盼望着早些死去。出生到现在,他连母亲的奶水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小鱼每天怯生生地跟在那个大家庭末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与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分明和其他孩子一样流着母亲一半的血液,却活得却像个恬不知耻的外来者。
他不是没有自尊,而是离开了这个并不欢迎他的团体,他第二天就会被真正的狼群叼去。他只想活着。
可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那天母亲告诉他要带他去中原,去壮阔的北方,那里有最繁华的飞绝城,他们一起看看中原的灯火与富贵。
母亲除了他谁也没带。这是他第一次不用担惊受怕一觉醒来会变得形单影只——母亲只有他一个孩子,又怎么会丢下他呢?
在他的认知里,母亲无论何时,都是有孩子跟在身边的。只是眼馋了那么久,这回终于轮到他与她寸步不离。
到了中原,他第一次与母亲如此亲昵。他们牵手在闹市里,脱下草原的衣服,母亲为他穿上中原人的小袍子,还给他买了串糖葫芦。那个夜晚美得像梦一样,让他初次体验到被人呵护的滋味。
他像个寻常的小孩子缠着母亲,在客栈里要母亲抱着才肯睡觉,那时他并不知道抛弃二字名为何意。
直到第二天被客栈伙计的敲门声吵醒,他在空空荡荡的床上睁眼,耳边是伙计叽叽喳喳但一个字都难以会意的中原话,他痴痴呆呆在被褥上寻找母亲的痕迹,最后被拎起来扔到了客栈外的大街上。
那一年,他四岁。
那条街如飞绝城每一条街般十年如一日的热闹,是这座城中数百条街道里最普通的一处。
他站在这条无名街巷里望着昨日来路的方向,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他没有去找母亲,这样的场景过去在他脑中演练了无数次,只是背景从空旷的草原变成了繁华的中原。
可有什么不一样呢?他被放弃了。
长达三年的流浪生活就此开始。
他在数不清的战乱与一次次死里逃生中活成了一只瘦弱却凶猛的小狼。
最后一次他被一支从天而降的飞箭射中胸腔,昏迷在一条水沟里。大概是真的死了吧,所以再醒,活的是第二条命,从一开始就有人捧着饭喂,守在床边,事事以他为先,每晚抱着他睡。
只是有些毛病改不过来,比如不太会笑,不会喊出亲昵的称呼,说不出好听的话。姑且把这些当做第一条命留下的后遗症,好在捡他的那个人并不会因此认为他不配生存。
“我哪都找了,你不在。”小鱼低着眼睛,快把衣角拧成麻花,“你不要我了。”
小鱼心想,自己不被要是正常的,他总是被丢弃的那一个。可是醉雕呢?祝双衣连醉雕也不要了吗?
接着祝双衣就回来了。
他抬起被泪水打湿成一片的眼睫毛,试试探探看了祝双衣一眼:“你是不是回来找醉雕的?”
“啊?”祝双衣听得没头没脑,“这都哪跟哪啊?”
他把小鱼搂进自己胸前拍拍背:“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不要醉雕也不会不要你啊。”
旁边柜子轰隆一声,一直藏在衣柜里的醉雕破开柜门跃到地上,走出门槛前冷冷回头瞥了祝双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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