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下饭就惨了,陆穿原默默在心里嘀咕,这人离死不远咯。
很快他就嘀咕不出来了——祝神看上了他那一背篼的药草。
没跟陆穿原商量——千钧一发似的,祝神伸手就那个背篼里掏,眼看一把乱七八糟的药草就要糟蹋进他嘴里。陆穿原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啪啪啪往祝神胳膊上打:“干,干什么!松手,松手!”
祝神饿红了眼,只要能入嘴的,他都非得塞进嘴里试试不可。
陆穿原不撒手,他也不撒手,被逼急了,直接一连身蹭过去凑进自己手心呼噜噜地吃。
陆穿原吓一大跳,生怕祝神一张嘴连着他的手也给咬进嘴里,连忙松开,徒有一颗心在滴血:那么一握药草,得花他两个时辰才能采到,这要是拿回去捣一捣晒一晒,卖出去可是几十两白花花的大银子!
果不其然,没吃上两口,祝神哇啦啦又给吐出来。
陆穿原气得恨不能吊着人打一顿:“败家玩意儿!”
祝神骤然听他开口,先是惊惶一愣,两个人对视一阵,就见祝神野人一般,又要伸手去抢他的药篓子。
陆穿原挡在背篓前,一指头顶着祝神脑门心:“敢!”
今天谁要敢再碰这堆药草一下,他能跟人拼命!
祝神好似被定在原地,虽说暂时的不动了,眼珠子却还不住往那药篓子里瞟。
这么对峙着也不是个办法,陆穿原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拽着祝神慢慢坐下,放缓语气问:“你姑娘呢?”
问这话的时候,陆穿原把指尖移到祝神手腕上,不动声色地搭起脉来。
“姑娘?”祝神咽了口唾沫,因为没有力气,所以说话前先喘了一下,“我没有姑娘。”
陆穿原拧着眉头,忽凝重了神色:“你是个法师?”
祝神显然不懂,睁着眼睛茫然道:“……哦?”
陆穿原忽然感到很无力。并且怀疑祝神真的是个野人。
他叹了口气,越诊,脸色就越难看。
这人身上毛病太多了,他是真没心思给自己揽事儿。
见祝神还盯着背后那一背篓药草不放,陆穿原瞪了他一眼,转身过去在里头翻找。
一面翻,一面问:“几时开始服用裂吻草的?”
祝神对着他的背影,慢吞吞重复:“裂吻草?”
陆穿原停下了动作。
他直觉这人脑子不大对劲。
“你……”陆穿原扭过头,掂量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祝神没有迟钝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道:“我是祝神,不是祝双衣。”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是一怔。
“祝神?”陆穿原觉得他这回答太奇怪了,便进一步试探道,“那谁是祝双衣?”
祝神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谁是祝双衣?
他的目光定格在陆穿原脸上,记忆却逐渐渺茫了。
连带着祝双衣这个名字一同在他大脑里回响起来的,还有小鱼。
小鱼总是被他从那张高高的木床上抱到院子里,像抱一株花草一样,他以小朋友要多晒太阳的名义把小鱼安置在那张摇椅上。
从下面仰着头冷冷看着他,小鱼总是一副臭脸的模样对他说:“祝双衣你烦死了。”
祝双衣从不觉得小鱼真的烦他。
小鱼喜欢他,只喜欢他,最喜欢他。祝双衣看得出来。
除了小鱼,他想起的还有隔壁奶奶,还有村子里许多面目模糊的人。
祝神坐在山洞冰冷的岩地上,喃喃道:“我是祝双……”
不。
还没说完,他后背乍然起了一层冷汗。心里有个声音逼迫着他反驳道:“我是祝神,不是祝双衣。”
为什么要这么说,祝神不知道。是反应使然。
陆穿原瞧他是有点魔怔了,便不再多问,怕说得多了,惹人入瘴,他就脱不了干系了。
他把手里一株毛茸茸的草药递过去,又从兜里摸出一把生芝麻:“嚼了,咽下去。”
祝神木然地接过,才放进嘴里,又听陆穿原说:“别急着吞,慢慢嚼。”
祝神这株草和这把芝麻嚼得很慢。
不是他不想吃快,而是一吃急了,当即就吐,他不得不细嚼慢咽地吃,一吃就是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以后,胃里泛酸的感觉压下去,再捧着粽叶,祝神总算能喝点水进去了。
喝了水,他仍是饿,趁着陆穿原不注意,抓起旁边的果子吃了一口,登时直犯恶心,迫不得已还是吐掉。
这时陆穿原正准备给他裸露出的伤处上药,听见他偷偷摸摸吐东西,就从背后探出头来:“再饿都忍着,你这肠胃毛病大了,往后只能喝药汤。”
祝神的上衣卷到胸上,手放在后颈处拎着,过了半晌才回应:“一直吗?”
陆穿原坐在他后头,摸了摸他凸起的脊梁骨,哂笑了一声,没说话。
祝神想一直喝,他还不乐意一直照顾呢!
一时上完药,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是个要下一天的趋势。
陆穿原进山进得深,深山的路不好走,下了雨更是打滑,他不能贸然走回去,只能耐心等着雨停。
一等就等到晚上。期间果真没有别的任何人回到这里,他又几次三番试探祝神,见祝神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便更心烦了——他就怕这个人赖着自己!
眼前的火堆快要燃尽,陆穿原添完最后一把柴,舔舔嘴唇,像是饿了。
他拿起祝神身边那包兔干,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瞥见祝神抱着膝盖对他咽口水,陆穿原嚼着肉,敷衍道:“你不能吃。”
祝神,因为之前在戚长敛的折磨下时刻警惕着,故而不肯放弃每一次进食与休息的机会,超乎寻常地能吃能睡,只是在裂吻草的影响下体格依旧日益消瘦;眼下骤然脱离禁锢,身体本该有的异常才后知后觉地显现出来了,这一天在山洞里,始终是吃什么吐什么,要没有陆穿原搭救,他就该饿死在这儿了。
所以他也不再有所企图,这会儿头脑清醒了,肢体与语言是迟缓的,心肠却渐渐明亮。
他如今孤零零一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知来路也没个去处,说起亲眷只想得起一个千里之外的小鱼,又浑身是伤被扔在这儿,陆穿原就是老天递给他的一根浮木,长远的先不论,就说当下,如果陆穿原甩甩手要走,那自己今晚就能被狼给叼了。
祝神冲陆穿原分外和气地笑笑,说:“您吃。”
陆穿原觑他一眼,心想:这人活过来了。
紧接着便听祝神中气不足地问:“先生贵姓啊?”
“免贵姓陆,陆穿原。”
陆穿原专心致志享用着兔子,对祝神看似不屑一顾,其实立着耳朵,没由来的,竟有些好奇接下来祝神会说什么。
祝神往他身边蹭了蹭:“陆先生——”
话音未落,外头刮起大风。
这里是一处风口,山路狭隘,两侧峭壁夹道,因此不管风大风小,只要起了,从这儿一过,都是四两拨千斤的架势,声音呼啸得仿佛能掀起千般风浪。
洞里火小,风一来就灭了。
陆穿原眼前一黑,他还没怎么的,祝神在他耳边蓦地发出一声惊叫。
他被半边身子一震,手里兔肉掉了一半,反应过来时,祝神已经手脚并用地挂在他身上,像条猿猴似的不肯下来。
“你……”陆穿原往左转,祝神在他背上跟着转;他往右转,祝神还是跟着往右转。
“哎呀!”他逮着祝神胳膊把人往下拽,“你给我下来!”
“痛!”
祝神被他扯下来了,一落地就抱着脑袋往他怀里躲:“痛!”
陆穿原扒开他的手,惊讶于自己的力气:“痛?哪痛?”
“哪都痛!”祝神蜷在他腿上,不停地往自己后背和胳膊上抓挠,“有蛇……有蛇咬我!”
“有蛇?哪有蛇?”陆穿原念及他一身都是才敷好的草药,不肯让他满脸满身的动手,“别挠了,那点药全糊手上了!”
祝神不听,双手被他攥住,就一个劲窝在他怀里发抖。
又是一阵风刮过来,祝神突然扑腾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有蛇!”
陆穿原终于觉出不对劲了。
他往祝神额头摸了一把,摸到满手的冷汗。
“药……”祝神趁他松手,翻了个身,死死抓住他的衣角,身体抖得失控,“给我药,给我药!”
一语未了,他又如活鱼般在陆穿原腿上挣扎:“痛——痛!有蛇!有蛇咬我!”
陆穿原深知这里是不可能有蛇的,祝神这是不知道吃了多久的裂吻草,硬生生给自己吃出幻觉了。
他这时也隐约明白,为什么这人脑子会像坏了似的不怎么灵光,也自以为明白,祝神被丢弃在这里的原因了——吃药吃的嘛!谁愿意平白无故养着个什么都想不起的瘾鬼呢?
摸到祝神手腕侧方一处穴道,他略施巧力往下一按,祝神吃痛闷哼一声,身体僵了僵,然后昏死过去。
第67章 67
春雨潺潺,祝神再有意识,便是第二天清晨了。
这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他的指尖和耳垂被陆穿原放了血,竟是睡了场好觉。
临醒时祝神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一棵桃树下,树在山顶,他从树下起身,放眼望去一片荒芜。
远远的,山脚下站着个豆丁大的小人儿,穿一身缝缝补补的百家衣,一张肉脸生得两颊雪白,是个皱着眉头的奶娃娃。
祝神心里一喜,张开双臂往下跑,要去把人抱起来:“小鱼!”
跑了没几步,身后有人轻轻地呼唤他:“祝神。”
祝神转过头去,只见着个鹤骨松姿的背影,从头到脚一尘不染,很有点脱尘绝俗的味道。
对方并不转过来,可祝神心里仍是高兴的,又追过去喊:“师父!”
及至近了,前方忽然转过头,竟是换了副面孔。
祝神看不清楚,只觉得自己被人紧紧抱住,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十几岁的模样,坐在谁的腿上,低头只看得见一双目光炽热的眼睛,里面说不清是爱是恨,只是亡命徒一般地盯着他,一遍一遍问他:“为什么要杀了我?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又听对方悲怆地对他剖白:“我的心在你这里,我爱你啊!”
祝神的骨头被攥得生疼,头也疼,听见那双眼睛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告诉他:“日出之时,你将忘记一切!”
他便慌了,心中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助,他疯狂地挣扎着,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去接小鱼,小鱼就在山下,固执地等着他接他回家。
“不行……”祝神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能忘记小鱼,不行……”
他在这股绝望中终于挣动了身体,接着便猛然睁眼,面上湿润一片——他不知埋在谁的怀里,睡梦间把人衣裳都哭湿了。
头顶上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祝神被人拎着后衣领子扯出来,对着陆穿原横眉冷对的一张脸,他眨眨眼,恍惚间一切都远了——像折子戏落幕一样,梦里所有的人,渐渐在他脑海里淡化,变成了虚影。
再一眨眼,祝神便把梦忘了。
陆穿原方才在祝神睡着时摸到角落里紧挨着他的一把长剑,那剑形状古怪,剑身却很干净,不靠近祝神仔细查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本就因为这把剑存了疑心,加之祝神在梦里胡言乱语,更是让他聚精会神地要把人审视一遍,末了陆穿原认为祝神有言不发,兴许并非是个一无所知的糊涂蛋,便凝重了表情问道:“小鱼?谁是小鱼?”
如果祝神敢否认半个字,他立马就扔下他离开!
哪晓得祝神发完了怔,就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姿势仰头躺好,半点也不含糊,虚弱地说:“小鱼……是我弟弟。”
陆穿原问:“那他现在在哪?”
祝神摇头:“我忘了。”
陆穿原把眉毛拧起来,掂量这话的可信度。
祝神随他打量,倒是也不心虚。小鱼在哪他确实是想不起了,只隐约记得自己把人送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所以此时并不很担心,至于送去了哪儿,怎么送的,为何要送,他得慢慢想。他也察觉自己这脑袋应该是出了点毛病,可能是先前在哪磕着了,导致现在记不清许多事。
随即他肚子便嘹亮地咕噜了几声,是饿了。
陆穿原从药篓子里原样掏出昨天的药草和芝麻,叫祝神嚼着吃下。
祝神接过,见陆穿原拿过药篓子像是要走,垂下眼睛略一思索,干脆赖在陆穿原腿上,装没眼力见的不动弹。
他不动,陆穿原就叫他起开,祝神翻了个身,把头脸转向陆穿原,非但没起,这姿势倒使得两个人更近了。
他侧脸贴着陆穿原的大腿,弯眼一笑,细嚼慢咽地把嘴里那点芝麻吃完,问道:“陆先生,是大夫?”
陆穿原昨天给他洗了把脸,这会儿低头看过去,就见祝神洁白的额头下生着两道细长的眉毛,一张脸哪都生得秀气,就是那双眼睛很张扬,乌浓的睫毛一张一合,藏不住的那双琥珀珠子,略一转动,便把精明气表现了个十足。
“你……”他凝视着祝神,欲言又止。
祝神此刻是很愿意跟他搭话的,两个人话说得越多,才越有交朋友的机会——谁会把自己的朋友丢在山洞里呢?
于是他赶紧仰起头,笑得相当温和无害:“我怎么了?”
陆穿原说:“你像只狐狸。”
祝神微微一愣,没料到自己会突然招来这么个比喻,听起来倒也新鲜。
便顺嘴接道:“那陆先生家里缺不缺打杂的狐狸?”
一语说完,怕陆穿原拒绝,他又忙说:“手脚勤快,做事麻利,不要工钱,给一口饭……和一个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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