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盯着他,开口说出三个字:“抱紧我。”
没等祝神做出反应,他蓦地吼出声:“抱紧我!”
祝神浑身一颤,忙不迭抱住他。
一面抱,一面不停求着,几乎带了哭腔:“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小鱼还没回家,我不能忘了他,我不能啊……”
戚长敛绷紧的手背悬在祝神脑后,良久,终于是放下了。
眼前的风雪里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雪花下刀片似的在风里飘,割破了贺兰破的衣服和头脸,却没拦下他的脚步。
戚长敛远远地打量了贺兰破一遭,才发现对方身上的惨状并不比祝神好到哪去。
如果祝神拔了一手的指甲已算得上狼狈,那贺兰破的双手简直惨不忍睹。
他先前不知去过哪里,也不知做过什么,十个手指头反正是烂得连指甲都找不到。两只手掌伤得只剩肉不见皮,旧伤新疤翻卷着,眼下受了冻,又裂出许多口子,人是血淋淋的一个,在雪地里顶风走着。
戚长敛摸了摸祝神胸口,发现还有心跳,只是异常的快,大概是服用了过量裂纹草的缘故。
他捧着祝神的脸,隔着头发一遍又一遍地亲着祝神的脸和耳朵:“要么忘了我,要么恨着我——咱们这辈子,只能这样了。”
说完,他猛地把祝神推向一边,直直望向贺兰破。
贺兰破举起手,一刀飞来,扎进了他的胸口。
戚长敛只觉一痛,不过痛得并不厉害,因为胸膛内空空荡荡,故而没有击重要害的濒死感——当初祝神杀他,可是在最后一剑斩了他的头啊!
戚长敛被钉在岩石上,静静地坐着。
雪意渐杀,贺兰破走过来,径直抱起了祝神,经过他身边时,步子稍微一顿:“这刀杀不死你,但至少能困你十二年。”
他翘着嘴角,没有说话。
天地间只剩他一人,雪停了,他的念力止了,身体却从脚底开始结冰。
他想不明白贺兰破肉体凡胎,普普通通一把刀,怎么能使他的身体冻住,将他镇压十几年。
直到那冰攀爬着结在他胸口处,连着那把卷刃的长刀一起冻住,戚长敛浑身一震,像感应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物。
他慢慢低下头,对着胸口那把刀狐疑地喊道:“凤辜?”
满山寂寂,无人应答。
戚长敛的话凝结在寒冰里:
“你怎么……只剩一缕魂了?”
第64章 64
下山的路上,祝神在贺兰破怀里昏死过去。
丘墟偏僻,山路颠簸,荒野之外还是荒野,贺兰破为了不让他过多受风,一离开风雪地,就寻了处干燥温暖的山洞将祝神安置进去。
祝神身上裹了两层衣裳,贺兰破微微探手进去摸了摸他的体温,心口处还是热的,别的也摸不出来了。
他在冰川之下待了近半年,甫一出来,又上了丘墟。若论体温,他比祝神更像一个死人,只是寒气仿佛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于他行动无碍。贺兰破从头发到四肢,浑身上下除了冷还是冷。
而人间正是暖春。
他不敢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祝神,在山洞附近捡了些树枝,用棕叶捧了溪水回去,祝神喝不进水,他便用指腹蘸着在祝神嘴唇点了一圈以保湿润,接着扭头回去生火。
去年中秋他与祝神观音庙一别后,便断断续续没了音信——贺兰破花八十万重金拜托的那位女法师——越郎,戚长敛在引诱控制祝神的同时察觉到了她的念力,因此对她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追杀。越郎东躲西藏,也不断试着联络贺兰破,每一次冒出点风声都无一例外被戚长敛捕捉到,因此只能把脑袋一缩,当起地鼠来。
他们三个,贺兰破追查戚长敛,戚长敛追杀越郎,而越郎在联系贺兰破与躲避戚长敛之间来回摇摆,竟成就了个贺戚二人互不知晓彼此真实目的的格局。戚长敛只当贺兰破是祝神下山勾搭的小情郎,并不知晓暗地里派女法师追查自己的人就是他;而贺兰破,则因为身无念力又被祝神隐瞒,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戚长敛一直在祝神身边。
直到那次,越郎终于同贺兰破接头,告诉他自己有了凤辜的下落。
其实并非是她找到的凤辜,而是凤辜找上的她。
人念合一的法师,世间只此一个。只要凤辜愿意,念力探及整个沾洲,也不会使人察觉,除非他自己有意召唤。
当越郎感知到凤辜的念力时,对方的念息已非常微弱,只在朦胧中指示她将贺兰破带到梓泽边上。
至于凤辜如何知道她与贺兰破的关系,这也并非她能探查的。
越郎照吩咐要将贺兰破带去梓泽,临走前贺兰破找过一次祝神——那个十二月的清晨,因为小鱼滚下床的一声哭鸣,祝神哄了一早上,屋内屋外的两个人终究没有见上面。
跋涉千里,站在百尺冰川上,越郎告诉他:“往下走,找到盘龙钟。敲响钟声,凤辜便出现了。”
冰面之下仍旧是冰,往下要如何走?除非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贺兰破用刀一寸一寸地挖,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挖到盘龙钟的位置。
他一言不发地干起来,越郎一遍一遍重复叮嘱:“在你见到凤辜之前,不要回头。”
贺兰破蓦地仰首道:“不行。”
他可以挖一时,一天,一个月,但不能长长久久没个休止地挖下去。身后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戚长敛也没有找到,祝神还在外面流浪,自己怎么可能把时间无止境地耗费在这个冰川上?
贺兰破不了解凤辜,故而越郎尽可能简短地解释:“凤辜与戚长敛是至交,是这世上唯一也是最有可能了解戚长敛一切的人。”
她顿了顿,又欲言又止地道:“我听说……人念合一的法师,知悉世间来去万物。”
她暗示至此,也不敢多言,梓泽寒气逼人,是凤辜的念力在指示她应该离开了。
贺兰破在原地若有所思片刻——只是片刻,便蹲在冰面继续往下挖了。
与其浪费时间纠结是否要做这件事,不如立马就做。
没有什么是不能开始的,也没有什么是除了祝神以外不能放弃的。若真到了不得不离开那一刻,他也能舍弃所有成果抬腿就走。
贺兰破留在了梓泽,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一件事。
起先他没觉得饿,也没觉得冷,过了很久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第一反应是自己需要找一个记录时间的法子。
梓泽有正常的日夜更替,只是他一个人在这里,日子久了也会遗忘年月。
于是每过一轮日升月落,他便割下一根发丝包起来,提醒自己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在梓泽的第一个月,他的刀变钝了。钝刀使他的速度慢了下来,贺兰破并不在意,因为除了刀他没有更好的工具——既然没有,就在有限的条件里做到最好。
很快贺兰破遇上第二个问题,他的身体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对疲倦、饥饿以及寒冷的免疫兴许是源于未知深处的凤辜的力量,但这力量无法阻止正常的肉身对环境的反应,渐渐的他的手摸到冰川时感觉不到凉意,他便明白自己的身体此时比寒冰更冷了。
不知日后出去了,还能不能恢复如常,若是不能,那便得时刻注意着别在祝神身边待久了,毕竟祝神是很怕冷的。
贺兰破生出这个想法时短暂的黯然了一下,手上却没因此落下速度。
第二个月,他在冰川中看见了蛇。
蜿蜒的,细长的,静止在冰块里的,一条条细微的黑影。
那时他已经挖出一个冰窟,自己站在深处,抬头不见天日,靠着头顶冰岩的颜色判断黑夜白天。
贺兰破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模糊黑影思索着,先试探着往脚下又使了一刀。最新铲起来的冰块下,是几片青油油的蛇鳞,像一条往上涌动的蛇正抵在冰面上等待冲破而出。
他略略退了半步,又撬了一刀。
蛇头露了出来。
下一瞬,那条蛇猛然从冰岩里整条窜出,直冲贺兰破眼睛叼来!
好在他早有防备,抬手一扫,蛇身分成两半,又用粗糙的刀尖将蛇脑袋钉在脚下,直等它不动了再拔出来。
此后贺兰破万分小心,一路铲冰,一路杀蛇,架不住越往深了走蛇就越多,后面几乎是一铲子下去就是一窝蛇蜂拥而出,最后几天的时间里,他周围的冰岩便接近黑色——冰面下全是蛇,从四周到脚底,一片蛇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要他往下挖一刀,便要预备着杀死一堆蛇。
遇见那条巨蟒时贺兰破的刀早已是个卷刃的状态,他一转头便能和周围冰岩里无数条凝固的青蛇对视,它们静止不动,却好似每一条都在贺兰破耳边呼吸,只要他稍微放松警惕,它们就能找到突破口趁机将他咬得尸骨无存——这样的痛苦,正是祝神在那所不见天日的小木屋里没日没夜所受的幻觉与折磨。
他挖了太久,正靠着身后的冰岩喘气,四周忽然便天摇地动,仿佛快把这一片冰川震碎。
贺兰破尚来不见看清,恍惚就觉得一个大块的黑色阴影往自己眼前冲来,一个眨眼就冲破了他跟前的冰岩,带着那一块的蛇群都涌动着飞过来。
他当即一躲,大块头便当着他的面,从一块冰岩撞进另一块冰岩,留一条滑带在两块冰岩之间穿动。
贺兰破一瞧,这哪里是滑带,这是碗口粗的蟒蛇的身体!
蟒蛇以飞快的速度在冰块里闯了一圈,瞄准他的位置,突然掉头,冲破冰块朝着贺兰破张开血盆大口。
接下来便是一场恶战。
贺兰破记不清与巨蟒缠斗时顺便砍了多少条蛇喽啰,总之他一刀将蟒蛇七寸捅个对穿扎在身下时,那些死的活的小蛇尸体近乎淹没他的小腿。
刀是不能拔了,贺兰破看明白这是条不死的,七寸被捅穿了眼珠子还滴溜溜跟着他转。
他没了剑,心里估摸接下来再遇见蛇只能赤手空拳上阵,实在不行就往回跑吧。他能死在祝神身边,但不能死在蛇阵里,这不划算。
他把腿从蛇堆里抽出来,再一转头,眼前豁然变了景象。
冰岩没了,蛇海没了,眼前空空荡荡一块空旷无边的冰面,冰面上放着一间小屋那么大的四四方方的冰块,透过冰块隐约能看见里头三块甲片,甲片顶端相聚,尾部散开。
那甲片模样看不真切,故而判断不出是什么材质,贺兰破慢慢走近,觉得那形状像个钟。
盘龙钟——钟找到了,那盘的龙呢?
他心灵福至,低头往脚下一看——脚底的冰面下,距离他很远的深度,模糊有一条蛇的影子。
那条蛇长度不可估量,体型极其庞大,团了数圈,盘踞出一片湖海的范围,一动不动,似在沉睡。
贺兰破蹲下身,用手掌贴在冰面上,有非常微末而持续的震动传到他的掌心。
他隔着数尺冰岩,看见蛇身盘踞的中心有一处鲜红颜色,因离得太远,只见颜色,不见具体样貌。
这便是盘龙钟下的“龙”了。
既已确定,他便不再犹豫,记得越郎所说要敲响盘龙钟方可得见凤辜,拿他首先触摸到钟才行。
没了刀的贺兰破开始徒手刨钟。
指尖划过冰块是没有寒冷的感觉的,因为他的身体已足够冰凉。正因冰凉,他的痛感也变得麻木,以至于挖得十指溃烂,血肉横飞,他仍能以正常的速度挖开冰块。
指头挖得见了白骨,触碰到钟身的那一瞬,连响声也是血淋淋的。
“贺兰破。”
有人忽然在身后叫他,声音都带着伶仃。
第65章 65
贺兰破在冰川下的最后一个月,只做了一件事。
练刀。
昼夜不息地练刀。
凤辜千里迢迢把他引来这里,只为了将他练成全天下最快的一把刀。
贺兰破挥舞着那把卷刃的兵器,不知疲倦,身如鸿雁,追风斗雪,凤辜就陪在一边。无论白天黑夜,两个人没有合眼的时候。
空旷无边的冰原上,刀声彻夜鸣响。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凤辜在他无数次招数落地时摇头:“不够快。”
“还不够快。”
有时贺兰破感觉自己已经化作了冰原上的一片光,清晰地感知着每一阵刀刃带过去的风。他的刀很快,身体和眼睛比刀更快,刀尖出在空中,他的目光已经落到地上。可凤辜仍是摇着头说:“要打败戚长敛,还要再快。”
最后陪他过招的是凤辜。
偶尔刀身擦过凤辜的衣袖,贺兰破会想,为什么凤辜宁可花费如此长的时间来训练他也不直接亲自去救祝神?很快他又会在脑子里把这个想法否决。
除了自己,贺兰破也不相信任何人。
那天——他忘记了是多少次落败于凤辜手下,当那把破破烂烂的苗刀刺穿凤辜的身体时,贺兰破也有一瞬的愣怔:他战胜凤辜了。
他的刀快过了凤辜,这意味着他早已快过了戚长敛。
接着贺兰破才反应过来另一件事,凤辜的身体是虚无的,从衣带到肉身,看得见摸不着,陪他练刀一月之久的人一直是一缕魂。
他没有多想,脱口便问:“你的身体呢?”
凤辜透过冰面看向那条盘踞的蟒蛇。
蛇仍然是沉睡的,持续而规律的震动通过层层冰岩触及他们的脚下,相当微弱,是隔得太远的缘故。
贺兰破总是被中间那一小片鲜红颜色吸引注意,随即又听凤辜说:“我会和你一起去,光凭这把刀,杀不死他。”
“你去了就能杀死他?”
“我也不能。”凤辜不爱笑,眉目间生就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无论面对谁都像有一种老师的姿态,贺兰破此时才发现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我寄一缕魂,镇他十二年。”
“十二年后呢?”
“有祝神。”
贺兰破欲言又止,他不忍告诉凤辜十二年后的祝神是终日惫懒多病的模样,可又觉得自己不说,其实凤辜也都知道。
否则凤辜不会将他引来梓泽,告诉他将祝神救出念境的办法,给他这一颗灵蛇心头血。
山洞外天光稀薄,他生了火,将祝神托进自己怀里,从身上拿出一枚小小的血红色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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