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其中也有人发觉了不对劲,但没人敢指出来,因为官方手续就摆在那里,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会去质疑?
万一要是说错了话,那可会有损专家的名头。
但乔清许不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见乔清许一副担心的模样,姬文川又说道:“你也不要太有压力,之前我已经带团队来看过这件东西,所以并不是你的意见就会左右我的决定。”
乔清许愣了愣:“已经看过了?”
“是的。”姬文川语速平稳地说,“他们给的意见是最好不要入手。”
乔清许突然发现姬文川确实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放到之前,他绝对不会告诉乔清许专家已经有过建议,而会看乔清许自己有怎样的想法。
现在他却主动告知,明显比之前坦诚了不少。
“是因为像假的吗?”乔清许问。
“不。”姬文川说,“是没法下结论。”
“连专家都看不出来?”乔清许狐疑地问。
“不确定。”姬文川说,“他们跟我说话有所保留。”
原来如此,乔清许明白为什么姬文川说只相信他了。
如果东西一眼假,那肯定不会没法下结论,所以这东西看上去应该是真的。
但没一个专家敢下结论,因为担不起这个责任。
要是姬文川花大价钱把东西买回来,结果有其他专家发现这是假货,谁能赔得起姬文川的损失?
毕竟汝瓷实在太特殊,极其稀有也极其昂贵。
一件新的汝瓷问世,必定会引起广泛讨论,要是各地的专家都认为这是假货,到时候连姬家的名头都不会好使。
为了避免担上责任,姬文川聘请的专家团若不是有100%的把握,自然是不会建议他入手。
但反过来说,如果这就是真正的汝瓷,就因为胆小而错过,这对姬文川来说也是莫大的损失,所以他只能找个敢说真话的人来看看。
——这个人除了乔清许以外也没别的人选了。
乔清许一下放宽了心:“我先说好,你要是听我的意见做了错误的决定,最后可不要赖上我。”
姬文川笑了起来,揉了揉乔清许的脑袋:“好。”
白桃口中的勿言堂是一家拍卖公司,坐落于东京的核心地带。
姬文川昨晚应酬的应该就是勿言堂的人,在进入会议室后,他先感谢了对方昨晚的款待,一群人寒暄了好一阵才进入正题。
有人把装有那件汝瓷的盒子放到了乔清许面前,白桃在一旁翻译道:“这件东西是从一对夫妇手里收来的,他们翻修旧宅,从地底挖出了这只盒子。”
木质的盒子看上去破败不堪,很是有些年份。
盒子里铺着发黄的红布,里面装着一件羊形香炉,乍一眼看上去极为漂亮,的确是汝瓷独有的那种天青色。
乔清许拿出来仔细看了看,这次他的手感不起作用,但以他的了解,这东西的器型、开片纹路、支烧痕迹等等,都符合北宋晚期汝窑的特征。
——这些姬文川聘请的专家团应该也能看出来。
“怎么样?”姬文川转过头来,看着乔清许问。
“有点问题。”乔清许微微皱眉说。
虽说这件羊形香炉非常符合汝瓷的特征,但它实在是太新了,并且,它有被盐水泡过的痕迹。
“我听之前的专家说,它被盐水泡过。”姬文川主动提起。
“是,但盐水做旧一般是青铜器,没有听过用盐水做旧瓷器的说法。”
“还是说日本这边是这样造假的?”姬文川压低声音问。
勿言堂那边也有翻译,一听姬文川这么说,连忙高声说道:“姬先生,我们日本人是不会造假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这话听上去多少有些刺耳,不就是说中国人喜欢造假古董吗?
乔清许漫不经心地回道:“确实,你们也没那个技术。”
姬文川用手挡住嘴唇,假意咳嗽,实际很轻地笑了笑。
“还能看出其他问题吗?”他又问。
乔清许摇了摇头,说:“这件东西非常矛盾。”
姬文川:“矛盾?”
“如果这是一件假货,既然能把各个细节仿得如此逼真,怎么会不注意做旧?用盐水来泡,也太奇怪了;但你要说它是真货,它也太新了,表面还闪着贼光,不像是七八百年前的东西。”
“这个事情我们有讨论过,”日方的翻译又接话道,“它应该是从沉船里捞上来的,所以有被海水泡过的痕迹。”
“哪一艘沉船?”乔清许问,“北宋的时候你们可没有‘遣宋使’,如果是普通的贸易往来,你们从哪儿搞到宫里的瓷器?”
那翻译似乎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又说道:“反正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日本人是不会造假的。”
这一点乔清许也感到不解,日本人应该造不出这么逼真的赝品。
“你光说不会造假,你倒是解释下这东西的来历。”
乔清许再次发难,那翻译也不是专业人士,便把乔清许的话翻译给了身旁高管模样的人。
“来历当然是从中国来的。”那高管用日语说道,白桃在乔清许旁边小声翻译,“但它怎么会被埋到地底,这一点谁也没法弄清。”
“恕我直言,弄不清就不能证明它是真品。”乔清许直视着那高管说,“古董最讲究来历,更别说这么稀有的汝瓷。你不可能拿一件来历不明的东西,说他符合汝瓷特征,那它就是汝瓷。”
“所以我们开价也不高,只有两千万美元,如果这是一件来历正统的汝瓷,那绝对不止这个价格。”
两千万美元,大概1.5亿人民币的样子。
如果来历正统,拿去公开拍卖,上两亿应该是很轻松的事。
“你们应该很清楚,来历比它的真假更重要。”乔清许说出这话,一旁的姬文川挑了挑眉,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不不不,乔先生,真假才是最重要的。”高管说道,“只是来历我们确实没法弄清,所以价格才有洽谈的空间,不是吗?”
这高管少说也有五十来岁,穿着讲究的西装三件套,一般年轻人见到这种长辈,多是不敢开口,但乔清许在他面前完全不怵,该说什么说什么,竟让他说出“价格还可以谈”这种话来。
谈价格已经是后话了,姬文川适时开口道:“渡边先生,我们下来再商量商量。”
勿言堂的楼下没有停车的地方,司机还得从附近的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在等车的间隙,乔清许始终埋头看着刚才拍的照片,从姬文川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被秋天的阳光染成了浅金色。
“‘来历比真假重要’?”姬文川悠闲地双手插兜,重复着刚才乔清许说过的话。
也不知是哪个小朋友,在高足杯的事上非要分个真假。
乔清许抬起头来,说道:“那都是随便说的。”
姬文川笑了笑:“第一次见你这样。”
“说违心的话吗?”乔清许解释道,“刚才是在谈判,属于特殊情况。”
“不是。”姬文川说,“我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凶。”
张牙舞爪的,丝毫不给对方留面子。
乔清许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妥,问道:“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是的。”姬文川点了点头,“这么凶的小朋友是没人要的。”
意识到来姬文川是在逗自己,乔清许扭过头去,嘀咕道:“不要就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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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瓷部分的介绍有参考《说瓷》一书
第33章 给小情人捧场当然大方
东京的核心地带能看到不少地标性建筑,东京塔、富士大楼、日本皇居等等,路上随处可见背着相机的游客,但坐在车里的乔清许却只顾看手机里的照片。
即便隔着屏幕,照片上的汝瓷也透着一股惊人之美。
素雅的淡天青色像是雨后竹林里浮起的团雾,技法最精湛的画师也无法用画笔还原。羊形炉盖惟妙惟肖,仿佛即将从炉中一跃而起。
一般来说,汝瓷的釉面都有像裂纹一样细碎的纹路,叫做“开片”。
这是由于泥胎和釉料的膨胀系数不一致,经过烧制会后,就会出现类似“撕裂”的现象。
这件羊形香炉的开片纹路是最漂亮的冰裂纹,有层次,有深度,像是覆盖了一层薄冰一样,极其难仿制。
如果有人的造假水平能达到这个境界,怎么可能不注意做旧的问题?
“小朋友?”姬文川的声音打断了乔清许的思路,“前面是秋叶原,要去看看吗?”
“哪里?”乔清许从沉思中抽离出来,一瞬间有些茫然。
“秋叶原。”姬文川说,“你们年轻人喜欢的地方。”
乔清许不禁有些无语:“姬先生,不是每个年轻人都喜欢那种地方。”
“是吗。”姬文川说,“那说明我还不够了解小朋友。”
他没有特指哪个小朋友,但乔清许总觉得是在说他。
说起来,年轻人有年轻人喜欢的地方,那老先生应该也有老先生喜欢的地方。
乔清许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犹豫着问:“你昨天晚上……”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姬文川主动接话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乔清许也不知该怎么说,索性用了一个很通俗的说法,“去做大保健了?”
姬文川反应了一瞬,随即笑得不行:“你是想说风俗店?”
“反正就是老男人喜欢去的地方。”乔清许顺嘴说了出来。
听到这三个字,姬文川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他挑了挑眉:“老男人?”
“咳。”乔清许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重新拿起手机说,“关于这件瓷器,我有一些想法。”
话题岔开得太过生硬,但好在姬文川并没有计较,淡淡瞥了眼乔清许的手机,说道:“你说。”
好险。
糊弄过去了。
乔清许暗暗松了口气,问道:“你之前请的专家有说过它大概几成几率是真的吗?”
“没有。”姬文川说,“他们不敢给我任何‘这件东西可能是真品’的暗示。”
——如果这导致姬文川冲动之下出手,那肯定也得承担责任。
“我倒是觉得,”乔清许顿了顿,“它有九成几率是真。”
姬文川说:“你确定?”
“日本应该没人能做出这么逼真的仿制品,毕竟比起国内他们的造假水平并不发达。”乔清许客观地说道,“但如果是国内造假,带到日本来贩卖,海关那关又不可能过。”
姬文川认同地点了点头,问:“它很新这一点该怎么解释?”
“如果它常年埋在地底,没有经过正常的氧化过程,是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乔清许说。
“那被盐水泡过呢?”姬文川又问。
“勿言堂的分析也有一些道理,它可能曾经沉寂于海底,后面打捞上来后又被埋在地底……”乔清许也想不通是为什么,只能笼统地说道,“总之这东西的来历是个大问题。”
“嗯。”姬文川说,“如果没有一个像样的‘故事’,它的这些疑点就很难被认可。”
乔清许微微皱了皱眉,纠正道:“姬先生,不是‘故事’,是‘事实’。”
民间卖假古董的人都很会编故事,什么祖传下来的、去国外旅游淘来的,反正只要故事编得真,这古董也真了大半。
尽管乔清许知道在姬文川眼里,故事的可信度大于东西的真实性,但他还是不喜欢听他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
姬文川将十指交握,搭在大腿上,突然问道:“你觉得历史书上写的都是事实吗?”
乔清许抿了抿嘴唇:“不一定,但是……”
“过去发生的事情,只要没有发生在你眼前,你就不能确信它是事实。”姬文川说,“放在古董上也是一样。你只能尽可能地编一个接近事实的故事,让它成为某个版本的事实。”
“我说不过你。”乔清许扭头看向窗外,“待会儿你又要给我讲哲学问题了,我才懒得听。”
姬文川轻声笑了笑,抬起手来捏了捏乔清许的耳垂:“这件汝瓷的情况,确实需要一个像样的……”
顿了顿,他改口道:“来历。”
听见姬文川妥协,乔清许也略微让步,说道:“就算编故事,也要有依据。现在只有沉船这一条线索,很难编出完整的故事来。”
说完,觉得不太对劲,他又补充道:“我是说,很难完全捋清它的来历。”
“是的。”姬文川叹了一口气,“这是最让我头疼的地方。”
“那你会先把它买下来吗?”乔清许问,“如果被别的买家买走,就有些可惜了。”
“暂时不用着急。”姬文川说,“这件东西是两个月前从地底挖出来的,按照日本的法律,公示六个月后无人认领便归发现者所有,所以至少要等到四个月后才能正式交易。”
“但万一被别人定了呢?”乔清许说。
“其他买家也都在观望,毕竟两千万美元不是小数目。”姬文川说,“但欧洲买家出手的可能性比较高,因为他们喜欢中国瓷器,又相信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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