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鸿祯将学生的忧心看的透彻。铸币的模具在户部,此事真要查起来,户部一干人等都逃不了嫌隙,那些顾党便也罢了,梁明远却也在其中。
私铸是谁的脑袋都担不起的大罪,户部几乎都是顾党,对于铸币模具外泄一事,梁明远心下已约摸有了定数。他算是聪颖,前前后后串联,想到顾家有个祖上传下来的铁矿,且掌管铸币模具的提举交钞司已经并入户部,都是顾党一派。这事儿谁做的不言而喻。
梁明远面色凝重,对着盛鸿祯拱手,“学生多谢老师警醒,此事我会多加留意。”
说起私铸币一事,他又想到不太相干的人来。
“前些日子,贺中丞被贬随州……”
他不傻,经过这些日子,大约知道老师同贺牗关系缓和不少,便也敢多嘴提一提那人了。
学生突然主动提起贺牗,盛鸿祯原本只关心正事的心思猛的被抽走半分挂在远在随州那人身上,尽力压下眸中担忧,拍了拍学生肩膀道:“他自有他的事要做,你且回罢。”
那些彼此不提的误会被解开不久,贺牗眨眼又去了随州,现在想来,他们相聚的时日实在太短。少年意气风发时的饮酒赋诗居然是为数不多的交心时光。
随州之行凶险万分,盛鸿祯一头扎进京城的漩涡里,有意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徒增烦恼。如今被梁明远一下子打破,万千思绪涌上心间。
不过半月未见,他竟有些想念贺牗了……
待玉喜送走了梁明远,盛鸿祯携着满怀心事走进贺牗的书房,展开信纸,右手提笔却悬置在半空。细细密密的思念,一时不知如何写起。简洁明了的两三句,总显得不近人情,洋洋洒洒整页又觉得太过女儿家。
对于策论信手拈来的盛相被一封信难倒。左思右想,只得写了自己的近况,又嘱咐贺牗千万保重之类的话。
就在最后一笔要收起时,玉喜带着一位内侍模样的宫人急匆匆进了书房。
“盛相,刺真陈兵边关,陛下诏您立即入宫!”
内侍急的脚下生火,冷不丁被石阶绊了一下,得亏玉喜眼疾手快扶住。未得站稳,见到盛鸿祯,他便说了诏令。
盛鸿祯一惊,笔下一顿,浓重的墨水晕开染了信纸上“平安顺遂”的最后一个字。
心间上突然像被利刃划了一刀,盛鸿祯不由得呼吸微微停滞,没由来的心慌。快速调整后,他应下诏令,身形却没动。在玉喜和内侍面面相觑中,换了张信纸,重写了一份交给玉喜遣人送到随州,才动身往宫城去。
虽然只有年轻时的交集多,但贺牗他还是了解的,这人看着没个正形,实际心思敏锐,哪怕一个墨团,也能被他瞧出异常来。他远在随州已然危机重重,盛鸿祯希望京城的风雨能尽量晚些吹到随州去。
远在随州的贺牗对刺真的动作全然不知情,他正在停尸房内观察那两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目眦欲裂,确是受到极大的惊吓而亡一般。
“六出,伞拿来。”
贺牗将其中一具尸体的上衣解开,露出胸口及脖子。
听到吩咐,六出把早就准备好的红纸伞从黑色的伞套里拿出来递给他。
红色的油纸伞打开,对着窗户投射下来的阳光。贺牗仔细检查尸体的每一处。
随州关于鬼怪的传言很多,贺牗只是耳朵听听,实则没当真。鬼怪哪有人心险恶,况且若世间真有鬼,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何至于天下还有恶人逍遥法外的道理。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些传言是张轶那些人有意为之,喜闻乐见的局面。
油纸伞慢慢移至尸体肩颈部,贺牗目光一凝,倏地弯下腰凑近脖子处瞧了瞧,接着用指腹在皮肤某处轻轻摩挲。
“好一个惊惧而亡,好利的刀。”
贺牗嘲讽出声,收了油纸伞扔给六出。
张轶虽有些蠢笨,倒也是有两下的。若非他结识司然,当真也如随州当地百姓一样被三言两语浑蒙了过去。
这二人身亡原因,他心中已有定数,只是还有一谜团未解……
出了停尸房,顶好的阳光有些晃眼,贺牗在县衙的正门处和张轶打了个照面,不难瞧出来是专门等他的。
果不其然,张轶近乎迫不及待迎上前道:“贺大人可瞧出什么了?”
他神态间不见丝毫慌乱,看来对自己的手段十分自信。贺牗心下一笑,想起来张轶确也有自信的资本,那样杀人的手法,除非仵作,外行人根本查不出来。可惜张轶千算万算,没想到他因为结识司然,因缘巧合之下,得知在阳光下用红油纸伞能发现隐秘伤口的法子。
“在衙门前人多眼杂未得仔细瞧瞧,如今倒是看得仔细,确如张大人断言,那二人惊惧而亡,模样骇人。”
贺牗装出一副未查出什么的失望神色,转而微微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莫不是真如百姓所言,无名山上闹鬼!若是这般,张大人可要离得远些,万万不能去。”
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到今日的,多少都是有点手段和戴了不少面具的,张轶一双眼睛在贺牗的脸上看了又看,一时竟真看不出什么心思来,只得没好气说应声,“用不着贺大人操心!”
说完,他目光不由落在六出手里的伞上,心里起了一丝提防。
“未有风雨,贺大人怎得带上了雨具?”
贺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面色不惊,笑笑应道:“本官在京城过惯了精细日子,不喜烈日灼晒。怎么?这也在张大人管辖之内?”
一句话把人搪塞了过去,顺带膈应张轶一下,登时把人噎的说不出话来。
二人你来我往交锋几句才算罢休,待离衙门远了,贺牗才对六出吩咐,“等回了宅子,你把前几任通判的家仆都叫到院子里。”
第56章 织网
打马去宫城的路上,京城的百姓大多在窃窃私语刺真紧逼边关,言语中不乏担忧。盛鸿祯看在眼中,陡然生出世事变更的苍凉感来。
文朝强盛时,刺真俯首称臣,哪里敢造次。而今国力衰弱,只是陈兵边关,便能让人心惶惶。
从宅邸至天禄阁,盛鸿祯大约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大抵是刺真使臣递了信回去告状,铁了心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对文朝用兵。木法沙只是众多王子中不成器的一个而已,于刺真没有任何损失。
天禄阁内,赵献对着边关递过来的折子看了又看,苦思不得应对的法子。边关缺粮草,这场仗短时间内结束不了,冬衣还未有着落。一桩桩的事堆积起来,全是关乎银钱的。不说国库是否充盈,就是充盈了,也大多被顾党把持。
“老师,边关能撑多久?”
盛鸿祯进来时,赵献头未曾抬便问。
守边关的将领和士兵都是忠肝义胆,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赵献哪里能让这般尽忠之人死于朝廷诡谲。
福安让人搬了文凳来请盛鸿祯坐下便遣散内侍守在天禄阁外。偌大的天禄阁一时只剩下师生二人。
盛鸿祯眉宇紧皱,还未开口,就已经道尽情势不妙。他没有回答边关大约能守多久,转而提起私铸钱的事。
“陛下遣贺牗去了随州,想必为的便是私铸钱一事。臣斗胆问陛下神龙司调查进度。”
神龙司向来只忠于皇帝,不受命皇帝以外的任何人。他们是皇帝放在朝臣和民间的耳目。
赵献心中仍在焦急边关战火,但老师必然不会平白无故提起这些事,想了想神龙司最近呈上的线索,就回道:“那顾宣武贪污军饷和阵亡士兵抚恤金,似乎……还有百姓因此来京告御状,朕却未曾收到一份御状。”
身在高位的天子,哪怕已经尽力低了身子去看自己的江山与百姓,可是总会有些看不清想不到的东西。
盛鸿祯适时提醒,“陛下,从古至今,未有几份御状是真能到达圣听的。犯了律法的人,有的是手段掩盖自己的罪行。”
“老师是说……”
赵献仿佛茅塞顿开,脸色阴沉说出心中猜想,“顾宣武或许在告御状之人到达京城前早已把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京山,京山……”
想到神龙司回禀的顾宣武频频前往京山,正圆上了逻辑。
见小皇帝已经开了窍,盛鸿祯颇为欣慰总结,“前有顾宣武贪污军饷,阻挠进谏,后有伙同景中良私铸货币。每一样拿出来,都足够治个抄家之罪,只待一击毙命才好。如今边关情势危急,陛下也当尽力所能及之事,不如便出行祭天祈福如何?”
“祭天?”赵献又犯了迷糊。
“陛下身在深宫,寻常百姓自然难以触及,但若出宫后,真有心告御状之人,便容易的多。”
盛鸿祯慢慢点破,将事情抽丝剥茧般列出来,瞬间清晰明了。赵献心情转阴为晴,连连拍手称绝。祭天一事,一来安抚收拢民心,二来彰显君王之威,若能真揪出顾宣武的狐狸尾巴来,更是一石三鸟之计。
事情说定,赵献当即让福安准备起祭天事宜,只说无需铺张,一切从简。他得了老师点拨,故意将祭天地点一反常态放在京山,对朝臣便用京山高处祭天,更容易抵达天听,与神明祈愿。
“什么抵达天听,与神明祈愿,那小皇帝分明别有用心!”
一盏天青茶杯被顾宣武摔碎在地,话里话外全在说祭天一事。
站在他身边的家仆低头不语,双腿克制不住打颤,生怕怒火烧到自己身上。好在侯爷只是让他打扫干净碎片就退下。
顾宣武脸色暗沉叫来一名手下,附在他耳边低语,“你去将那王四奎……”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手下便心领神会点头领命。
如今这情形,王四奎这种可以作证的人是万万留不得了。至于他的弟弟王世昌么,随便哄骗过去就是,再不济威逼利诱也可。
是夜,同样听闻皇帝欲前往京山祭天一事的景中良露出笑意,暗道时机成熟,此时不把顾宣武拉下马来,掌控矿山,为亲子报仇雪恨,以后就再难有机会。
“侯爷,属下打探到他们欲将王四奎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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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家仆装扮的人汇报刚探听到的消息。他与其他家仆不同,身子壮实,手心带着练剑的老茧。
“哦?”景中良侧目,略思索一番就心生一计,“你派人将他救下来。”
那属下微愣,“侯爷是要他做人证?”
闻言,景中良不由得笑出声,顾自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阴恻恻道:“我要这人证作甚,你以为那小皇帝真是个软包子好拿捏?咱们能查到的事,赵献自然也能查到。我要你救下王四奎,然后冒充顾宣武属下,将王四奎斩杀于其弟王世昌眼前。”
烛火微微一跳,景中良的面容晦暗不明,看的那下属汗毛倒立,正心道位高者果真心狠手辣,却不想主子的心狠远远不止他所想。
“本侯已经迫不及待要瞧一瞧顾宣武的小儿子顾以安与王世昌反目成仇了。”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黑子落败,景中良满意点头。
柴房的门被打开,桌上烛火不安跳动,将门前来人的身影拉长。睡在床上的妇人宛若惊弓之鸟扯着被角缩在床上。她眼神惊惧地盯着一步步向自己走进的人。
景中良在床边停住步子,嘴角挂着笑意看向妇人。
“莫怕,我是来告诉你,你申冤的时机就要来了……”
祭天还要准备多日,顾宣武的生辰倒是要临近,他爵位和权力放在那里,自然要好生操办,早早便给朝中同僚都送上请帖。赵献以国事操劳为由,只让福安赏赐了些东西,并未亲自前来。那些收到请帖的同僚,除了景中良,其他的都去了侯府。
“这个顾宣武,对外面说战事吃紧,生辰一切从简,可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老师瞧桌案上摆的都是金盏,天子也不过是在每年一次的大朝会时如此奢侈。”
庆生的人还未到齐,梁明远同老师一起入正堂,里面已经摆好了瓜果酒水。他只瞧上一眼,就发现其中奢侈,不由得低声嘀咕。
盛鸿祯官职高,席位在前面,同顾宣武客气寒暄几句便罢。
“今夜慎言,切莫醉酒。”
他未接话,对学生嘱咐一句就在席位上坐好,冷眼观察那些依附顾宣武的官员,有一个是一个,谄媚的嘴脸都被他记在心里。
此时来往宾客众多,烛光摇曳,侯府的仆从添酒水搬贺礼,忙的不亦乐乎。顾宣武本人不知去哪处寒暄去了。梁明远和盛鸿祯再有意避讳,也躲不掉同僚之间的礼数,一时也抽不出别的心思。
司然今日穿的赤色罗裙,头戴金钗,怀中抱着琵琶。她应侯府的帖子,在生辰宴上奏乐助兴。顾宣武权势滔天,她不能拒绝,也拒绝不了。
侯府的长廊曲折,她自房中出来,一时迷了路,也不知道绕到何处,只见不远处的房屋内有烛光,想着那里或许有来往家仆,可以问问路。
她慢慢走进,待离得近了,却听到房中有人交谈声。
“何时动手?”
“歌舞助兴时,务必射杀盛鸿祯。”
“这法子稳妥么?”
“人多杂乱,随便寻个舞姬顶罪就是……”
耳朵附在墙边,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司然心下一惊,大约猜到顾宣武今日想将盛鸿祯杀害于生辰宴上。她与盛相没什么交集,可应了贺牗尽力护他安全。贺牗此次去随州,也有为了调查父亲蒙冤一事,怎么说都是她欠对方的恩情。
那二人对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司然心中忐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寻的路。直到有侍女告知,该她前去演奏,司然才恍然回神,眸中渐渐清明,默默有了主意。
正堂中已酒过三巡,顾宣武神色得意道:“诸位前来贺生,顾某甚是欢喜。今日请了司然姑娘为诸位演奏一曲。”
话刚落音,便有好事的官员溜须拍马,道是司然姑娘琵琶一绝,只有顾侯爷能让她肯弹奏一曲,还是侯爷的面子大。附和的人众多,互相吹捧。
盛鸿祯只当耳边风吹过就散,却对那位司然姑娘早早有所耳闻。
想当年贺牗刚进士及第,便伙同几位新科进士流连花船吃酒,盛鸿祯自桥上路过瞧个正着。
“那个劝贺牗喝酒的是司然姑娘。”
同行的同僚见他眼神落在贺牗身上,便好心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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