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笙将考场的写作模板提前整理了出来,里面有很多应试的内容,但也足够清晰直白。
他坐到陆钧行身边,把自己陷进松软的沙发:“你先花一些时间把这里的内容看完,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当场问我。”
陆钧行接过林云笙为自己准备的材料,原本他以为琐碎的内容在里面早早被清晰地划为了几个大类。
比如第一大点,对于故事的基本要求:
1.开头,营造画面感,制造悬念。
2.帮助人物树立目标。
3.人物生活出现困境/现状发生变化。
4.为了解决困境,人物做出行动。
5.结束,人物发生变化(性格或精神)/做适当的留白。
这里看似简单的五个要点,其实已经准确地概括出了好莱坞传统类型片的起承转合。
而像这样总结性极强的模板,林云笙还在材料里写了不少。
故事写作的考试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陆钧行充其只能写出一千五百字左右体量的内容。
所以林云笙也给陆钧行总结了在考场上,需要特别注意的写作事项。
1.每个段落的第一句话,都需要对情节有明显的推动作用。
2.不要刻意追求词藻,也不要使用过多的修饰语。
3.所有的发展用戏剧动作来表现,尽量少出现台词或对话。
4.人物不要超过5个,可以有1-2个主要人物。
5.人物与人物之间不要过于趋同,需避免出现道具型人物。
……
陆钧行不解:“林老师,什么是戏剧动作啊?”
“就是人物具有目的性的行为和动作,通常是大动作,并且具有相对较长的时间延续性。”林云笙仰头闭眼,随口举例,“比如我要写一个故事,其中有一个情节是夏光在找我。”
“我可以写:夏光推开工作室的玻璃门,目光扫过乔晗的办公桌,见她不在座位上,抬脚向后院走去。终于,夏光在后院的角落里,看到了正在与余州吵架的乔晗。然后她问乔晗,你知道老板去哪里了吗?一旁的余州说,老板回家了。”
“如果这段用戏剧动作来写的话就是,夏光从余州那里得知了林云笙的去处。”
陆钧行愣了愣:“没了?”
“没了。”林云笙偏头去看陆钧行,“戏剧动作不是盲目或随机的,它有很强的指向性。”
“在这个情节里,夏光找到我才是她的目的,考场写作时间有限,没必要去描写其他似是而非、不影响结果的情节。”
陆钧行恍然大悟。
后来陆钧行又陆陆续续地问了几个问题,林云笙都能用相对易懂的例子帮他解释清楚。
“我记得你说过……”林云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歪着头回想,“你没谈过恋爱对吧?”
陆钧行反应慢了半拍:“啊?”
“那喜欢过人吗?”
陆钧行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直白地问这种问题。
他看着林云笙,把头摇得飞快,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没有。”
“放轻松,”林云笙低头,去系自己腰间即将散开的绑带,“我又不是什么正经老师,不抓早恋。”
陆钧行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对此不予置否,心想一般老师也确实没可能,穿着女士睡衣给学生讲课。
“其实不管有没有喜欢过人,最好都别在考场上写校园恋爱。”林云笙只是忽然想起来,他忘了把这点写进资料里了,“像你们这个年龄段,从恋爱里获得的人生体悟,大多都达不到中影考官对爱情刻画的要求。”
陆钧行应声把漏掉的要点,补充到资料的最后。
他正一笔一划地写着,又听身旁的林云笙缓缓道:“但谈恋爱也不算坏事,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写起故事来才会更加生动。”
下一秒,黑色水笔的墨渍在纸面上晕开,陆钧行抿了抿嘴,往上接着叠字才把痕迹勉强盖住。
陆钧行之前一直都没把自己与林云笙的年龄差距当一回事,他们逛夜市、聊电影、做约定,照样如常。
但七年的光阴,又好像足够让年长者,划出一条分明的地界线,我是我,对岸是你们这群小孩。
“那林老师呢?”陆钧行闷闷不乐,他对上林云笙的眼睛。
“你在我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了吗?”
第31章
林云笙显然没想到陆钧行还有这一出,当即就被问愣了。
意识到气氛凝固的陆钧行,立刻懊恼地低声道歉:“对不起。”
林云笙被面前小孩的反应都给气笑了。
他发现陆钧行还真是了不得,每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再亡羊补牢地跟上一声对不起,表情无辜得浑然天成,让人根本生不出气来。
“我没你这么乖,”林云笙报复性地揉捏着陆钧行的一只耳垂,“我在你这个年纪刚跟初恋闹掰。”
几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林云笙不想再深聊,他见陆钧行把知识点都补充完了,便径直抽走材料,将东西随手丢到了沙发的另一边。
“接下来,我教你故事写作最核心的一条写作技巧。”
林云笙的目光扫过那份故事写作材料:“如果你能学会运用它,并且确保在考试规定的时间内写完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么你可以选择有意违反,我刚刚在材料里列出的任何一条写作规则。”
事实上,除去应试教育体制下的作文,一个人只要愿意动笔去写任何的文章,都说明他拥有着相当的表达欲。
而在这种情况下,最忌讳的一件事情就是,大家挪用应试教育的写作思路,去捏造自己的经历——总偏向于去表达很多看似严肃,但实际上只是照猫画虎的主题。
像没见证过校园暴力的人,因为刷到一两条新闻,便声泪俱下的控诉校园暴力的存在。
没细致了解过精神病的人,凭借着一些刻板印象,便意图将各种的病症搬进自己文章。
……
也不是真的不让写,毕竟写作自由,但这种程度的内容,放在中影的考场上根本不够格。
“要知道,电影面向大众,你的观影者很有可能是亲历过这些话题的人,一旦剧本悬浮,他们会本能地产生不适。”
“于你而言,中央电影大学审卷的考官,少说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他们有着比你更为广阔的知识面与人生经历,故作深刻反而会弄巧成拙。”
这是很多考生的通病,林云笙必须事先就跟陆钧行说明。
“在你积累到足够庞大的知识体系之前,任何形式的写作只要脱离了生活的检验,都很容易陷入自我感动与自欺欺人之中。”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而写作真正的秘诀,也正是要学会提炼自己的生活。
“不要试图去表达自己想象出来的高见。”
陆钧行怔怔地看着林云笙:“那我应该怎么提炼生活?”
十七年堆叠起来的过去,是陆钧行自己都望而却步的高塔,如何从里面捡炼一个生动且丰满的叙事,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你只需要尝试去做两件事情。”
“第一,相信我。”
“第二,在你深思熟虑过后,给我分享一件自你成长至今,对你影响最深刻的事情。”
“这件事情一定要具体,哪怕是很细枝末节的片段也没关系。”林云笙知道一些事情还是勉强不来,索性对眼前的人保证,“我绝对不会泄露你的隐私,也不会对你评头论……”
直到这一刻,陆钧行才恍然意识到,他与林云笙之间的师生关系,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知识传授。
在未来的半年时间里,自己最秘而不宣的感情、恶劣至极的本性,都将通过他身体里破碎又愈合的次序,毫无节制地坦露给林云笙看。
甚至,他需要让渡出部分的自我意识,任由林云笙塑造。
第32章
陆钧行的电影理论课、故事课、影评课,已经轮轴上了一周,写了三篇故事,五篇影评。
在满分一百的评分标准下,陆钧行故事写作的平均分勇夺四十二,堪称惨不忍睹。
影评算是多亏了这么多年的演戏经验,主题与人物性格基本都能分析到位,剩下有所欠缺的地方几乎都差在影评整体的结构上。
但按照林云笙的说法,陆钧行想要拿到中影的艺考合格证,他所有专业课的作业成绩,必须在林云笙这里达到八十分以上才行。
原本夏光在工作群里只是随口一问教学进度,结果在看完陆钧行这一大段的汇报之后,差点被林云笙布置的作业强度给吓死。
Vixerunt:小陆过得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啊……
奥特曼说要有光:转我50块,奥特曼带你拯救这位可怜兮兮的花季少年郎!
Lu:也还好吧,毕竟我很晚才开始学,本来就要加倍付出才有可能赶上别人。
奥特曼说要有光:转我50块,余大师教你看破这对诡计多端的周瑜和黄盖!
Vixerunt:@奥特曼说要有光已经举报到反诈骗中心了。
奥特曼说要有光:?
老板是美女姐姐【不涨工资不改名版】:那周瑜和小乔?
Vixerunt:?
“下午我们先看《怒海》,再去看一部主旋律电影。”林云笙关紧车门,发动汽车,两手搭在方向盘上,跟陆钧行交代了今天的任务。
国庆档临近考官出卷的时间段,期间上映的电影相当于考试的预备题库。
而今年的国庆档一共有七部电影,有六部都是主旋律,但林云笙只挑了一部导演口碑尚可的买票。
《怒海》是唯一一部将视角对准了当代年轻人的年龄焦虑,没有去紧扣家国大方向命题的电影。
林云笙又大概回想了一遍中影历年的真题:“如果《怒海》的影片质量过关,你今晚最好写一篇八百字的影评给我看看,”
“好。”陆钧行坐在副驾驶座,有些心不在焉。
他还在琢磨明天要交的故事作业,每次动笔,光是第一个提炼生活的步骤,就足够他去煎熬这片抽象概念里的分寸。
“林老师,”陆钧行系上安全带,一字一句里根本藏不住低落的情绪,“你可不可以再跟我具体讲讲提炼生活的要点啊,我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摸不着头脑很正常,提炼生活是一件私人的过程,本来也难掌握。”林云笙偏头去看副驾驶上的人。
末了,他还是决定拿自己给对方举一个更详尽的例子。
“比如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蒸蛋羹。”
车窗两边的景色正在有条不紊地倒退,陆钧行正襟危坐,静静地等着林云笙的下一句话。
“往后十多年的时间里,我的父母便默认蒸蛋羹是我最喜欢的食物,他们……”林云笙仔细斟酌着措辞,“他们完全不会好奇,在我长大的过程当中,又产生了什么新的喜好。”
“后来,我的父母闹离婚。”
林云笙从后视镜里,瞥见陆钧行脸上一闪而过的吃惊却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一天晚上,母亲给我煮了一碗蒸蛋羹。她希望之后打起离婚官司来,我能跟律师说,未来想跟妈妈生活。”
“那碗蒸蛋羹好像就是她爱我的证据。”
话音落下,窗外的雨声渐大,挡风玻璃上砸出淅淅沥沥的小水洼,汽车仍然平稳地行驶着,林云笙抬手打开雨刷器。
林云笙没有吃那碗鸡蛋羹。
他当时没由来地头晕、犯恶心,然后跑到卫生间里,大吐了一场。
而当林云笙回头时,却毫无预兆地对上了母亲的眼神——不是担忧,不是关心,是她认为自己遭受了背叛的失望。
林云笙说不出话来。
他之于母亲好像没有错,又好像错了,或者其实两个人都做错了什么。
于是母子两人面面相觑,以相似的沉默,感受着同等的喧哗。
陆钧行辨不出林云笙的平静里有多少的释然与掩饰。
他甚至因为对方过于淡然的表情,都不能确定这“比如说”后面跟着的,到底是林云笙自己的亲身经历,还是知识面积累的成果。
眼前是红灯,林云笙将车缓缓停下:“好,如果现在要你把这个故事当成素材,你会怎么去写它。”
字节卡在陆钧行的喉咙里,攥得他心脏一阵一阵地发痛。
林云笙见陆钧行答不上来,便继续说了下去:“一种写法可以是,把呕吐与母亲失望的眼神放到开头,因为这件事情本身有违常理,也就意味着它具有更强的矛盾与戏剧张力,能在很短的篇幅里给考官留悬念……”
陆钧行惶惶不安。
如果、如果这些事情真的是林云笙的亲身经历,那他怎么能就这样拿出来,当作外人的故事练习素材。
“陆钧行。”
陆钧行连忙回神。
林云笙无奈:“被吓到了吗?”
陆钧行犹豫两秒,最终还是选择如实地点了点头。
“但这就是故事写作。”林云笙没再多说。
陆钧行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这就是故事写作,华丽辞藻没用,故作深刻没用,你要坦诚,要想办法让久经世故的考官为你动容。
被打湿的草木混着泥土香味,飘荡在街道的空气中,陆钧行吸了吸鼻子,低头去看自己的观影笔记。
林云笙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在只看一遍影片的情况下,高效地总结归纳人物性格特点、捕捉与主题相关的线索、分析出彩的画面构图……
陆钧行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每一次观影所记下的内容,逐渐从之前的纷乱杂多,变得清晰有条理。
他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接着撕下了记着满满笔记的第一页。
十分钟后,林云笙把车开进了商城的地下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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