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笙背对着栏杆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火机吧嗒蹿起一簇焰苗,他学着记忆里父亲抽烟的步骤,点燃烟头,收紧腮帮,吸了一口,被呛得猛咳了好几声,狼狈地把烟摁灭。
月亮是苦月亮,呕吐着成吨的涩月光,手无缚鸡之力的林云笙被生活掰成两半,他认得无数苟且,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得一个这样不堪的下场。
直到现在,林云笙还记得那股呛鼻的气味,与后来的女士烟截然不同,记得那天晚上的星星很亮,跟他的未来毫不相干,记得自己把头枕在膝盖上,像得了公主病一样郁郁寡欢。
“林老师,你在刚刚是在走神吗?”陆钧行坐在茶几前,侧身握住林云笙裸足上方一寸的红绳,观察着它主人脸上的表情,“是因为我今天写的故事太差劲了?”
林云笙眼前的景象逐渐聚焦,他回过神来,揉了揉陆钧行的脑袋:“没有,我就是看你写的情节,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陆钧行将信将疑地发出一个单音,林云笙没让小孩继续思维发散,拿起手中的故事,从沙发上径直坐到了他的身边:“你这篇故事的角度和立意都很有意思,但是被行文节奏拖了很大的后腿。”
中影复试的故事评定规则,是将一份卷子随机流到两位考官的电脑上进行打分,若相差的分值在十分之内,便直接取平均分作为最终成绩,若在十分以上,则由改卷组的组长进行最终的阅卷定分。
“开篇定调很重要,参加复试的学生那么多,考官对每一篇故事平等的耐心,其实只集中在开头一百个字里。”
林云笙拿红笔在作业上做着对应的删改:“你现在明白要在开篇直接切入主题,但好多时候都写得太急太乱了,你要试着抛给考官一个明确的悬念,然后如抽丝剥茧般,再把剩下的东西带出来。”
看陆钧行的脸上还在纠结,林云笙所幸给他建立了一个新的场景:“如果我现在想让你写一个很厉害的赌徒,在赌场里大杀八方,你开篇会去怎么设置?”
陆钧行简单地想了想:“写单单他的赌桌附近围了一圈人,然后大家爆发出惊呼声。”
“很好,这已经切入主题了,”林云笙把陆钧行设置的情节往下推了一步,“这样就相当于,你想让考官猜那张赌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吗?”
陆钧行迟疑地点了两下头,他好像有点反应过来林老师之前的意思了。
“但如果是我,我会先在天平上放一块砝码,用一句话带出高昂的赌注,直接写赌徒最后的摊牌,让考官去猜赌徒的输赢生死。”
陆钧行在林云笙手下卡在七十分段,迟迟上不去八十分的原因就是这个了。
而陆钧行写故事时最大的优势,便在于他对人物性格的细腻刻画,想写一个自私的父亲,大多数考生会想着去写他赌博、家暴、出轨……但陆钧行不一样。
在林云笙手上的这份故事里,陆钧行刻画了一个父亲,没有任何夸张的习性,他只是在纠结“到底送自己的差生儿子进公立校,还是私立校”这种寻常事而已。
在文章设定里,私立校的学生水平、学习氛围、教师责任心,都远胜于公立校,但学费昂贵到一年接近两万,是公立校的七倍。
林云笙通篇看下来,都以为父亲是在为学费纠结。没想到陆钧行在收笔时,突然话锋一转,点出父亲真正纠结的地方是,他怕自己去私立校开家长会的时候,会因为儿子差劲的学习成绩,被老师留下来谈话,脸上无光。
一个自私的父亲形象,通过的一句意想不到话,瞬间立了起来。
“林老师,你要不要抽烟?”
陆钧行抿了抿嘴,看着眼前再次陷入恍神的年长者,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老师从昨晚跟夏光通完电话之后,好像又在受了什么影响,今天一天都有些心神不宁。
林云笙应声抬头,目光这才重新落到了陆钧行身上,他有些讶异于对方敏锐的观察力,讶异于过分贴合自身需求的提议。
半晌,林云笙垂下眼帘,投下一片阴影,轻声道:“嗯,你帮我去房间里拿一下好不好?”
茶几上的手机再度发出细微的响动。
林云笙拿起来一看,沉重的心跳声立刻淹没了他的听觉,胃突然一抽一抽地发疼,指尖也开始不受控地微微发颤——是一个自己分外熟悉,却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发来了一条短信。
林云笙的脑子一空,偌大的心悸催促着他想也没想地就把短信给删掉了。
刚放下手机,林云笙的视线里便出现了一只握着烟盒的手,他猛地抬头,盯着陆钧行,像劫后余生之人一点一点地找回属于自己的平静。
“为什么?”林云笙没接烟盒,“正常来说,你身为男朋友,难道不应该劝我戒烟吗?”
陆钧行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想,言语间有些挫败:“因为我知道自己还能够代替它,给你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
林云笙抽烟的次数并不频繁,大多都是在心里有事的时候抽上两根,这些“事”根据陆钧行最近两个多月的观察,应该与林老师的家庭有关。
那是陆钧行现在还越不过的一道高墙。
林云笙处理自己与在意之人的方式很奇怪。就像害怕因此失去朋友们一样,绝口不提自己需要被安慰的过往,半天才肯把裹住他的茧蛹剥开一点无关紧要的缝隙,光照不进去,风吹不进去,只要能让自己稍微喘口气就行。
“吸烟有害身体健康,林老师,我私心是想让你戒烟的。”
陆钧行蹲下身,伸手抱住了眼前人,下巴放到他的肩膀上磨了磨,温声道:“但我也不会擅自逼着你立刻做出改变,虽然我很不情愿承认,可它现在应该比我更懂你的心事。”
“如果有一天,林老师能告诉我,每次你抽烟的时候都在苦恼些什么,我就会把这些烟啊、火机啊,通通从家里扔掉,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问你要不要抽烟了。”
陆钧行直起身子,两手捧着林云笙的脸,忽地弯起眉眼。
“而是问你愿不愿意吻我。”
第55章
自从初试回来之后,陆钧行就被林云笙强制改了作息。
往常,他凌晨三点睡,早上七点半起,中午再去补一个半小时的觉,一天的睡眠时间就都在这里了。
“艺考头几个月你要学得东西太多,熬夜也是无奈之举,所以当时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陪着你。”
林云笙倚在陆钧行的书桌边上,顺势关掉了他的台灯:“但现在你的知识体系已经全部构建起来,初试也考完了,再用从前那套作息备考,就是纯粹损耗身体的没必要了。”
起初,陆钧行还算听话,顶多就是耍赖想爬林云笙的床,跟黏一块睡觉。
但转眼间,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去,陆钧行故事写作的分数仍然没有迈过八十分段,他心里不免着急上火,盘算着再靠熬夜挤出一点时间来琢磨。
“你最近每一天的练习都有进步,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精神状态,别把自己在大考之前熬垮了,”林云笙拿起陆钧行刚刚写的故事开头,简单看了一遍,又放回了桌面,“不论中影艺考的结果怎么样,后面都还有一场更磨人的高考等着你呢。”
陆钧行伸手揽过林云笙的腰际,把人捞到自己面前,贴上对方柔软的腹部,闷声闷气:“林老师,你觉得我真的能考上中影吗?”
“我怕我明天查分的时候,发现自己连初试都过不了。”
“不会的,你不是自己都说了吗,做到的绝大多数题目都在我划的范围里,”林云笙用指腹捏了捏陆钧行的右耳耳垂,“不准精神内耗,自己乱吓自己。”
林云笙倒不担心陆钧行的初试,他背了那么多年的电影剧本,记性本来就好,这几个月来的小测也没断过,应该不至于在第一轮就被刷下来。
但陆钧行如今的故事确实优缺点都很明显,属于需要碰一碰运气的程度,看能不能遇上喜欢他这个写作路数的考官。
林云笙好生哄人:“乖,我们先去睡觉好不好?”
陆钧行不依,他仰头去看自己眼前的人,问得小心翼翼:“林老师,要是我最后拿不到合格证,你会对我失望吗?”
“不会。”林云笙帮陆钧行整了整前额被压乱的刘海,“拿不到就拿不到,只要你想,我会陪你再考一次。”
陆钧行愣了愣,然后埋头在林云笙的腹部猛地蹭了几下。
林云笙惊呼出声,丝丝麻麻的痒意瞬间被敏感地传达至无数神经末梢,他一个踉跄,腿软到差点站不住。
偏偏陆钧行这会儿跟满血复活了一样,牵着林云笙的手往他房间里走,掀被,上床,一气呵成。
等陆钧行帮自己都掩完被角了,林云笙才忽地反应过来:“你怎么又到我床上来了?”
“林老师,你不知道吗?”陆钧行理直气壮地把人搂进怀里,又亲了一口年长者的额头,“像我这种类型的小狗都很粘人。”
第二天早上,陆钧行七点醒来,托林云笙的福,他实打实地睡了八个小时。
两个人没有特地约定过谁做早餐,基本早起的那位,都会自觉地承担起这份家务。
陆钧行的蛋花粥熬到一半,突然听到屋外有人按铃,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从猫眼往外看,却发现自己并不认识门口站着的人。
铃声继续,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但林云笙还在睡觉……
陆钧行皱起眉头,犹豫片刻,还是开了门。
来人的年纪看起来与自己相仿,头发软软地贴在脸上,皮肤白皙,嘴唇红润,一双眼睛尤为漂亮,眼尾微微上勾,自带风情,但脸颊两边的那一点婴儿肥,又平添三分无害。
“你好,请问这里是林云笙的家吗?”他的语气怯生生。
陆钧行总感觉自己看眼前的男生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你是……?”
“我是林云笙的弟弟,我叫林暮南。”
是了,陆钧行终于反应过来,他的眉眼确实长得很像林云笙。
林云笙昨晚一夜无梦,他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习惯性地往床头柜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上面果然写着一张便签条。
林云笙摘下来一看:
[林老师的睡觉的样子很漂亮+10分
林老师督促我睡了一个好觉+20分]
林云笙勾了勾嘴角,把便签条收进专门的盒子里。
等他洗漱完走出卫生间,这才看见客厅里的陆钧行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沙发上,与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林暮南交谈甚欢。
林云笙的脚步一顿,转身回房间换了套衣服,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哥!”林暮南笑着挥了挥手。
陆钧行在瞥见林云笙的穿着时,怔了怔,又回头看了一眼林暮南。
林云笙站在陆钧行的身后,没有入座长谈的打算,一手撑着沙发靠背,言语间尽是不动声色地疏离:“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我去你工作室了。”林暮南欲言又止。
林云笙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口气,也猜到了其中的过程。林暮南只要仗着与自己相似的外貌,再随便编一个合理的借口,倒也不难从乔晗和余州那里得知他的住址。
“冯阿姨知道你来这里吗?”林云笙皱起眉头,甚至不想听林暮南的来意,“回去吧。”
林暮南也怕林云笙生气,急着解释:“哥,是你一直不回我短信我才找上来的。”
“爸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活得很痛苦,基本跟半死不活没差,医生说爸爸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林暮南抿了抿嘴,“他昨晚梦里还在喊你的名字,你真的不能去医院探望……”
“回去。”林云笙径直打断了林暮南的话。
陆钧行有些吃惊,林云笙的语气虽然听着温和,态度却决绝得不像话,他偏头去看自己身后的年长者,却恰巧对上了他的目光。
林云笙错开视线,指尖不自觉地发力,逐渐陷进沙发里:“林暮南,你有孝心是好事,但不要扯上我。”
“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林暮南瞪大眼睛,他没想到林云笙居然能无情到这种程度,“我都听我妈说了,你早几年治病住院的钱都是爸爸掏的,他眼下人都病成那样了,我只是想让你去陪个床而已,又没有恶意!”
林暮南下意识看向陆钧行,想让他帮自己说几句话,劝一劝冷漠苛刻的林云笙。
可哪想陆钧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目光,他侧过半边身子,正在垂眼揉搓林云笙的指尖,神色认真而专注,对于其他的事情好像完全不关心。
“我的耐心有限,”林云笙面对林暮南的控诉根本不为所动,又一次下了逐客令,“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玄关处传来“嘭——”的一声响,林暮南大概被林云笙气得不轻。
客厅里,陆钧行握着林云笙的指尖,抬起头看他:“洗漱过了吗?”
林云笙点了点头。
陆钧行笑了:“我给你煮了蛋花粥,还在电饭煲里温着,你先去饭桌那坐着等我一下下,我去帮你把粥端出来。”
林云笙拉住正准备迈步的陆钧行:“不扣分吗?”
陆钧行面露疑惑。
林云笙回想着自己刚刚对待林暮南的一言一行:“我看起来应该很不近人情。”
从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陆钧行就通过往贴便签条的方式,履行着自己提出的计分方法。只不过到目前为止,他盒子里收着的六十多张的便签条上,都写着不同理由的加分。
“不扣。”陆钧行爬起来,双膝跪在沙发上,平视着林云笙。
他知道,林云笙外在的温和是皮相,是教养,而内里的挣扎与锐利,大抵才是他对悲伤的投射。
陆钧行反手握住林云笙的腕骨,晃了晃,担忧道:“林老师,你现在看起来好像有些难过。”
林云笙眨了眨眼睛。
紧接着,他附身吻住了陆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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