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只是步伐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近乎是在向花园中狂奔。
这一次,换做他奔向自己的恋人。
他一路冲向月色下的金宫花园,草地雾霭四起,池塘中紫蓝色睡莲静谧开放。
他在簇簇如同云团般的紫藤架下看到了坐在秋千上的小人鱼。
厉擎慢下脚步,一步步朝他走去。
兰沉坐在秋千上,在看到男人的第一眼,心脏仍然控制不住地,微微刺痛。
原来就算他开了痛觉屏蔽,亲手挖出自己心脏的痛苦,依然能深深留在记忆深处。
可那么痛,还是会朝他伸出手。
他们的手在夜色中紧紧相握。
栖息在紫藤架上的蝴蝶,掀动翅膀,扑簌簌漫天飞舞。
飞花似梦,在月光中如雪般落下。
厉擎摘下面具,露出那张叫神明般的面孔,俯身单膝跪在兰沉面前。
兰沉刚要开口:“阿喀——”
“其实是我促使这些世界融合的,”厉擎凝望着他,“我的意识被分散在每个世界里,只有尽可能地让我的意识聚在一起,我才能有足够力量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话间,身后的花园开始消融,世界正仿佛化作亿万只蝴蝶纷飞。
兰沉哭着笑了出来:“我早就猜到啦……”
“……不要哭,宝贝,对不起——”
厉擎疲惫而温柔地用手指擦去他脸上泪水,“在十万个世界里找到你,花了我太长时间。”
“——现在我把你找齐了,”兰沉一边落泪,一边微笑,凑过去亲吻他英俊的恋人,“一起回家吧,阿喀琉斯。”
他们在十万个世界的坠落里,交换最轻柔的一吻。
万千世界,嗔痴妄念,在这一刻,通通消弭。
无数世界化作磷光,又迅速蒸发,变成雨点,变成水汽,变成一无所有、空空荡荡的海洋。
人类怎么可能用自己脆弱易逝的身躯,去对抗一整颗星球产生的幻境?
可人类却真的用他们自己的爱,向那进化论的终极造物,证明了人类存在的唯一意义。
人类。皮囊中包裹二百零六块骨头,肉身里用最精巧的构造连接起神经、肌肉和血管。
人类的身躯如露如电,匆匆不过百年寿命。
然而,在他们这幅由无数运动的分子构成的身躯里,由最简陋的骨与肉构成的身躯里,跳动着的,却是一颗在茫茫宇宙亿万群星中,都独一无二的心。
一颗懂得如何去爱的心。
这颗心承载着人类进化百万年来所有的爱和勇气,而正是这份爱与勇气,才让人类在地球无数物种的竞争史上,最终脱颖而出。
这具身躯里装着百万年间每一个人类所目睹的一切。每个细胞都见证着文明的第一簇篝火从非洲平原上升起,它们亲眼目睹拉斯科洞穴壁画被人一笔一笔画下,即使是光辉灿烂的众神,面对人类的这幅身躯,也必将庄严而静默。
在这幅脆弱不堪的身躯里,跳动着人类的心。
几百万年来,这颗心一直跳动着,从未停歇。
几百万年来,就是这颗小小的、人类的心脏,让他们能够从地球上一个最不起眼的种群,建立不朽的文明,辉煌的功业。从宏伟壮丽的罗马帝国诞生到蒸汽机发出第一声鸣响,从第一架望远镜在伽利略的实验室中诞生到人类向太空发射出第一枚火箭,这颗心脏持续跳动。
正是因为他们拥有这颗心脏。人类才能拥有倔强不屈的灵魂,一次次接受自己的失败和毁灭,然后在苦难中重新起身。
如果进化的终点是抛弃灵魂,那进化必将毫无意义。
西庇尔,这个高等进化的文明拥有足以碾压一切人类科学技术的力量。他们在漫长的演化中放弃了实存的肉体,让生命的结构化作无形,如同中微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宇宙之中,与时光永恒。
它们可以不用再恐惧死亡、病痛、别离,和任何生命所必需承受的痛苦,它们的种族将可以存在到时间尽头,直至宇宙在熵增的顶点中迎来热寂,群星湮灭。
它们将这视作礼物,在宇宙中到到处播撒种子,让更多的智慧生命都可以迈向进化的终极。
可是只有人类反抗了它们。
拯救者号载着这两个毫不起眼的人类来到了西庇尔的汪洋中。
无形而庞大的星球意识感到疑惑不解。
它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想要拒绝这份来自宇宙的馈赠。
所以它用了一切人类的所能想象的苦难去试探他们。
那些走入“终点站”中的人类的记忆,足够让它编织出最完美无缺的幻境。
飞船托着焰尾坠落于无尽海面,他们走下飞船,走向了一片无边幻境。
在这毫无破绽的幻境里,他们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却仍然会重新拾起爱意,仍然要相爱。
他们的爱意,让西庇尔精疲力竭。
尤其是当阿喀琉斯向西庇尔证明了人类会义无反顾地向别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后——
支撑着西庇尔的底层逻辑断裂了。
天地无情,本不分善恶。
它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维持着这个幻境。
幻境破碎。
兰沉和阿喀琉斯跌入水中。
防辐射服的呼吸系统第一时间向兰沉送来新鲜的空气,小排气扇轻微的运转声呼呼作响,兰沉张开嘴,深深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哈……”
他张开双眼,抬头四顾。
自己正飘在一片齐腰深的海水里。
防辐射太空服沉甸甸包裹着他的四肢,险些把他拽下水面。
他四肢并用地翻了个身,用尽全力站起来,让双脚能够踩到地面,海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水花四溅。
他一起身,就看到了不远处,同样也在爬起来的阿喀琉斯。
他傻笑了一下,透过自己圆溜溜的宇航服头盔,朝阿喀琉斯扬起笑脸。
“喂!”他冲他大喊,挥手。
他的声音通过太空服内置通话系统,传到了阿喀琉斯的那边。
阿喀琉斯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睁大眼睛,连忙越过水面,朝他跋涉而来。
兰沉也立刻朝他跑去。
他们穿着那身沉重冗赘的防辐射太空服,走路都很笨重,但向对方走去的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拔腿,落下,拔腿,落下,海面晃动层层波浪。
他们终于在无尽汪洋中相拥。
哪怕隔着太空服,阿喀琉斯都快要把兰沉的肋骨勒断了,低声说:“……好想你。隔了这么多年,才能重新抱你一次。”
兰沉又哭又笑,鼻涕泡都冒了出来:“我也想你……笨蛋。”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内嵌在太空服衣袖上的液晶显示屏。
还好显示屏没有进水,上面正显示着现在的地球时间。
2041年7月30日。
他记得他在航行日志上记录的着陆时间是2月17日。
他们在幻境里过了千百年,原来在真实世界里,才不过过去几个地球月。
也不知道西庇尔用了什么办法维持他们的生命体征,在他们被幻境困住的这几个月里,他们可能是类似于在飞船上的低温休眠状态,现在看起来除了瘦削一些,都没有太大的负面影响,生理机能一切正常。
……他们都活了下来。
这个念头渐渐定型于兰沉心头,双腿突然发软无力。
他干脆靠到阿喀琉斯胸口,让阿喀琉斯承担自己的重量,低叹道:“……我们活下来了啊,我们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阿喀琉斯隔着头盔,摸了摸他的头顶,声音坚定有力:“嗯,我和你,都还活着。”
“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幻觉?”兰沉想起什么说,“会不会是我临死前的幻觉啊?会不会我们……还在飞船上,已经氢气中毒了?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阿喀琉斯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说道:“你说呢?”
“假的也没关系,至少这个幻觉里你不是个人渣了,”兰沉居然还能开玩笑,“能死在这个幻觉里也很好。”
阿喀琉斯表情有点难看,眼神低落了一瞬,身体微僵:“……我怎么可能愿意伤害你。它把我的意识放在那些世界里,我找回意识后,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我知道那都不是你,”兰沉马上打断他说,“我一直都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你。”
阿喀琉斯沉默不语,只是又抱紧他一些,可是隔着头盔,想亲也亲不到兰沉,眉头拧得更紧,表情无奈。
兰沉被他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他们拥抱着,笑着,为这场劫后余生与久别重逢,而自灵魂深处,发出满足的叹息。
过了许久之后,他们才手牵着手,向不远处的飞船着陆舱走去。
他们穿过水面,兰沉在水里踢踢踏踏。
“这颗星球现在怎么不出声了?我可记得它之前在我的脑海里有多嚣张,还给我出道德难题!”
兰沉抱怨道。
阿喀琉斯走在他前面,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破开水流,这样兰沉能走得更不费力一些。
“它放弃了。”他说。
“或许不能说‘放弃’,因为它本来就没有意识。这种东西……当它们把整个种族的意识融合在一起之后,拥有的就只有一片混沌了。”
兰沉思索道:“它应该是没有好恶和善恶观的,我们能够接触到的一星半点,都是那些融入它之中的人类思维和记忆的反射。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更像是人类的婴儿,作出的反应都是周围环境的投射。”
阿喀琉斯点点头:“或许是这样。”
兰沉说:“哈,所以那些人还真是阅历丰富,能看那么多狗血文,让西庇尔可以搞出这么多穿书世界。到底是什么人在喜欢狗血文?”
阿喀琉斯无声笑笑,牵着他的手,逐渐走近他们的着陆舱。
他们的着陆舱位于飞船尾端,是一个半封闭的过度舱室,可以隔绝外星空气进入飞船内部,也可以在飞船着陆时做缓冲用途。
两个人爬进着陆舱,在舱室里剥掉头盔,先互相亲亲嘴巴,然后才钻进飞船内部。
他们分头去检查飞船各部件是否完好,能否再承担返航任务。
阿喀琉斯在飞船各舱室里走进走出,兰沉则尝试着用飞船上的电磁波通讯装置连接地球信号。
直到他们着陆在西庇尔前的最后一刻,他们仍和地球保持着联系。
飞船会自动向地球每隔五分钟发送一次运行数据,同时报告最新情况。
他迫切地想知道在这几个月里,地球发生了什么。
“终点站”是不是已经毁灭了全人类?航天中心还能收到飞船的消息吗?他们将近五个月没传去消息,指挥中心是不是以为他们已经遇难了?
然而,可想而知,他们在西庇尔的大气层里,根本没办法与地球重新联系。
这里到底还是太远了,远在太阳系之外,而且西庇尔的大气可以隔绝信号,他们至少要飞出西庇尔的引力范围,才能重新和地球建立通讯。
兰沉没有灰心,站起身,刚打开飞船上的电脑,查看数据发送记录,阿喀琉斯就轻轻地走到他身后。
“我们可能回不去了,”阿喀琉斯面色凝重,“飞船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保持着高性能运行状态……引擎燃料已经不够我们回到地球。”
兰沉的手指停在电脑触摸板上,视线从显示器显示的数据列表中一扫而过。
“我也发现了。”
兰沉道,“在我们着陆后的前三个月,拯救者号一直在尝试着和地球建立通讯,大量未发送的数据积压导致了计算系统的超额能量攫取,飞船的燃料消耗系统是运行时的五倍。”
阿喀琉斯没有说话。
他站在兰沉身侧,两个人抬头望着这个操作舱内壁上遍布的缆线和管道、大大小小的显示屏、亮起的灯光,一时陷入寂静。
飞船燃料告罄,意味即使他们能驾驶拯救者号逃出西庇尔,也不可能回到地球了。
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呆在西庇尔上慢慢等待飞船燃料用尽,飞船上储存着足够两个成年人消耗三年的食物用量,至少在这三年里,他们还能活得舒服一些。
还有一个则是驾驶着飞船离开这颗星球。但拯救者号上的燃料最多只能支撑飞船行驶一光年左右的距离,一年后,飞船就会因为缺少燃料而逐步宕机,各项功能将按照维生顺序依次关闭,最后连制氧系统也将停止运行。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在宇宙中因为缺氧窒息而死,运气差的话,可能中途拯救者号就爆炸了。
“你有什么打算?”
许久之后,阿喀琉斯才开口问道。
兰沉看了看他。
出乎意料的是,他心里并没有任何的难过抑或恐慌。
经历这么多世界以后,还能再见到自己的恋人,已让他在余生中都感到欣喜万分。
他说:“我想,我们应该离开这,再试一次和地球建立通讯,然后把我们在这里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死在太空里,也会比死在这颗该死的星球上好一些,至少我们能在一起。”
阿喀琉斯笑了笑。
他英俊的面容上满是柔情与疲倦,眼神里全是深邃的爱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他们从来都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两个深爱了彼此一生的灵魂,总是如此不约而同。
“好,那我们就走。准备出发。”兰沉说。
“嗯。”
十几分钟后,他们坐在飞船的驾驶舱内,肩并着肩,双手互相紧握。
兰沉瞄了眼屏幕,把那支可以记录他声音的耳麦别在耳边,对着录音设备说道:“拯救者号航行日志,地球时间2041年7月30日,14时28分,拯救者号准备在西庇尔星进行第二次发射。”
他看向阿喀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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