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一点说,此刻在?春山城中的禅璎并不是真正?的禅璎。
他只能算得上是禅璎的一念。
一念堕神。
“我见过?他。”谢辞抬了抬眼?皮,看向禅璎。
“谁?”禅璎思绪一顿。
“禅璎,”谢辞道,“在?烈阳山谷的火狱之?中。”
堕神是从?神庭逃下来的,但他下凡之?时尚未被处罚关在?火狱,并不知晓神庭还有?这一处地方。
转念一想,身为堕神他曾被恨意主?导,造下杀孽千重,万般罪过?,适才牵连禅璎被罚。
在?堕神回忆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时,空气里的花香都染上了潮湿的腐臭味。
几次转世,几世相逢。
他以为自己还来得及去弥补,可脑中全然是牧云生被他逼到绝望时那双无悲无喜的双眼?。
既不恨也不怨,只是替禅璎造一座神像而已。
“他已经放下了。”谢辞说道。
堕神沉默。
谢辞所指不仅是火狱的禅璎,也是这一世的牧云生。
谢辞点燃手?边慈灯,语气平淡:“菩提树下,坐忘修禅。”
在?神庭时,谢辞替晏西楼照看命悬一线的寒英少君,后随岁昔去火狱寻求让寒英恢复的方法。
谢辞初见禅璎,便是一袭青衣的神君在?炽火菩提树下安静地坐着,无悲无喜,满目慈悲。
禅璎放下了与牧云生的过?往种种,选择了修禅入佛。
堕神是他的劫。
岁昔开启镜花水月助寒英重塑神魂精骨,禅璎则是要修完最后一丝杂念,渡劫成佛。
所以,在?春山城一直等着谢辞与江横的人是堕神。
从?断云玉到仙门围杀星云观,只是过?程罢了。
堕神脸色白如素纸,许久后他看向谢辞手?边那些?往生慈灯,灵绢上的金色梵文。
他想起来,前不久与牧云生在?西华苑时,是牧云生提议做慈灯的。
牧云生说,想替这些?年枉死之?日祈福,早入轮回,来世不苦。
堕神沉默了许久,他翻开脑中关于禅璎的记忆。
禅璎曾与牧云生结契,约定好要一起飞升的。后来,禅璎先飞升,被天君告知了自己飞升与春山城的殇疫有?逃不开的关系,而引来殇疫的人便是牧云生。
禅璎一时的心?神不定,生出了恶念——堕神。
堕神是最恶毒的怨恨,渐渐生出偏离禅璎本尊的思想。一日趁禅璎闭关,他逃出神庭,在?修仙界找到了牧云生……
再后来牧云生死了。
他在?岁昔的镜花水月之?中找到了重生的牧云生。
可笑的是……牧云生来春山城第一件事,就是替禅璎雕神像。
神祠壁上有?初代牧云生留下的灵力,牧云生若想解开记忆,他只需要吸收那些?灵力就好了。
但是牧云生没有?。
他只是来雕这一尊神像送给禅璎,却并不执着于自己与禅璎是否有?关……
回忆往昔,堕神脸色越发的白。
因为,牧云生连恨都没有?了。
是放下了。
晚风扫落枝头?红梅,飘在?堕神肩头?,点上几分艳丽生动的色彩。
偏生堕神那双眼?,心?如死灰。
凉风吹花,人世如河,苦难挣扎。
慈灯飘摇,光影之?中堕神拉扯嘴角,轻声?道:“那就,不再打扰了。”
谢辞对于堕神是否要去见牧云生最后一面其实无所谓。
堕神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
他告知堕神在?火狱所见,只是替禅璎暗示堕神对往事已不再执着。
牧云生不曾怨过?禅璎。
堕神是禅璎的一念。
牧云生大概也不怨他了。
那自己呢。
江横会怨他吗?谢辞不再思索他们的关系,低眉看向手?中素白的慈灯,玉笔点墨,迟疑方寸,缓缓落笔成字。
萧翠寒。
第108章
萧翠寒的尸体被挂在了旗上。
白羽莲峰的人在山下叱骂星云观, 拿萧翠寒的尸身?点评作乐。
雅仙宗的弟子怒不可遏,一个个气得发抖,双目赤红。
无休无止的厮杀, 像是结束前最后的挣扎。
眨眼之间的生离死别?,已重重压过漫长的一生。
江横心口?被法杖贯穿后?留下一团黑雾, 伤势溃烂沉重,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此刻全凭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支撑着。
谢辞。
因何如此。
这山上不曾有人亏欠于他。
江横望向窗外风光偶有出神?。
曾经在山上的轻快时光不再入梦来, 死去的故人比留下的人还要多。
纠结爱恨最是肤浅,他亦无心再想谢辞是否有过真情?。
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要如何守下这座山。
守下了, 也是一座空山。
不管如何, 这结局都不是他想要的。
夺取萧翠寒尸体的那日,牧云生挡住仙门那些一步飞升的大修士, 江横再对段别?隐。
与先前不同,这次在与神?魔七绝法杖交手时, 江横掌心的长刀应声而断。
观世艳斩。江横错愕一瞬,眼眸微颤, 左手掐诀高举, 空手当下法杖的致命一击。
“呵, 观世艳斩。”段别?隐掀开唇角, 一抹讥笑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虚有其名, 不过尔尔。”
而后?,他又挑眉垂眸,一副凌驾众人之上的威严, “江横,你也是。”
四面杀伐, 嘶鸣惨叫不断。
一抹明亮婉约的女子音色闯入,带着霜雪凉意?的轻柔,坚定执着。
“是吗!那请段家主瞧仔细了。”
“阿横,接刀——”
段别?隐只?看见一把飞旋的长刀从?远处奔袭而来,三里之远,迅如闪电。
江横听清来人的声音,侧目回?首,抬手一瞬便将长刀握手。
顷刻间,那雪衣素裳的女子翩然而至,风吹开她?头上的幕篱,轻纱撩动。
舒沐心身?后?跟着祝景明。
段别?隐眉心微蹙,眯眼打量江横手中的长刀。
与观世艳斩形状相似,玉刃两指宽,长五尺三。颜色却不同。
一者洁白如雪。
一者赤红鲜艳。
“云天封光。”舒沐心道。
江横猛然想起来,视线在舒沐心脸上停顿了一瞬,死死地盯着这把刀,。
他见过的。
他只?是忘了。
在幽都的俸神?鹊塔之中,寒英少?君的神?像便挂着一把赤玉长刀。
神?仙岛里亦有寒英的神?像,腰后?也悬挂着这把刀。
恰是云天封光。
这把刀,来到了自己的手中?江横隐约想到了什么,来不及细细思索,云天封光上的红玉如流动的血液,竟直接通过他掌心涌入体内——
江横体内那股不可琢磨的力量在云天封光的引导之下完全汇聚成型。
是一条轻盈浩瀚的脉。
第三脉。他脑中涌出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倏然天光倾斜,四面山峦一陷,层云跌宕,狂风四起,无数惊雷朝着江横方?向奔袭。
随之而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白了脸色,江横两指一并便吸纳了惊雷闪电,身?上灵气爆发,直接掀翻了在场众人。
段别?隐都后?退了数十步,法杖止不住地颤抖。
江横双目泛红,挥刀一斩,祭旗被劈成了两截。他快步飞踏,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尸体。
江横眸光深暗,扯下肩上衣袍裹住了萧翠寒,无比珍重地抱在怀中。
沉痛恍惚之中,他蓦然想起那一年的宗门大比,他与萧翠寒交手,却被她?设计戏弄了一番,竟使自己抱住了‘险些摔倒’的仙子,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说是‘英雄救美’。
她?笑起来云鬓生花,慵懒风情?。
再看怀中冰凉的师姐,伤痕遍体。
江横心中痛不可言,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
都是他的错。
为了苟活一世。
为了荒唐的爱人。
他一错再错,不思悔改。
终于,崩坏了这个世界。
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离去。
—
将萧翠寒带回?去后?,江横便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萧翠寒的后?事是牧云生办的。
每天都会死人。
每天都有人死。
这时节最常见的就是这种画面。
从?惊愕到麻木,从?麻木到寻常,是经历数不清的生死后?才学会的平静。
几?日过去,江横终于从?昏死中醒来。
是在一个清晨,山中萧瑟,空气被鲜血纠缠得潮湿。
宗内没多少?弟子,有的也是随牧云生去守山了。
星云观与白羽莲峰的恩怨无法化解,仙门不会退。
留在星云观会有什么下场,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这样守下去,也是枉然。
江横内心有过害怕,无助。
怕牧云生也会与大师兄、师姐一样,死在一场战争中。
一个人,他是如何也撑不下去的。
上天好像听见了他内心卑微的祈求。
是夜。
牧云生着一袭湛蓝锦衣,身?披鲛绡织就的星宿道袍,云袖飘逸,步履轻盈,踏着一袭凄冷的月光回?山了。
没有旁人作陪,只?他师兄弟二人坐在院中那棵晶莹剔透的寒英晚水之下。
明月清辉,花开照夜。
本该是山景清幽的好地方?,江横心事重重,并无赏花悦景的心情?。
牧云生倒上两杯酒,先祭了闻修白与萧翠寒。
江横内心愧疚,俊美的面孔再也不见三分笑容,目光凝重地望向那两盏空杯,沉声唤‘师兄’,‘师姐’。
牧云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江横,不是你的错。”
牧云生此刻的语气是这段时日以来罕见的温柔,让江横一瞬回?想起很久之前的牧云生,本就是清风舒月般的人。
江横眼眶暗红,更多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牧云生朝他从?容一笑,云淡风轻地倒了杯酒,“陪我喝一杯吧。”
江横点头。
牧云生看出他心思重,摇头轻笑,“莫想烦心事,江横。”
江横做不到不想,这么多人因自己而死,每一条鲜活生命的流逝就像一道枷锁,将他缚死。
“那你听我说吧。”夜风凉凉,牧云生音色依旧温柔。
江横抬眼望向他。
牧云生不疾不徐地喝着酒,脸上几?分笑意?,絮絮说了几?句,聊起长泽还在世的事情?,也聊了自己下山的见闻。
有些远,有些近。
他肩头有一丛花枝闲闲靠着,梅花皎洁明月色,三两寒风吹来一阵落雪。
牧云生微微抬起下巴,视线穿过迷茫的雪,盛放的花,望向遥远的月亮。
月光落在他俊秀的容颜之上,眉目温柔,眸光如清池,通透明朗。
大抵是夜里落了雪,气温寒凉,他唇色仿若褪色的荼靡,浅浅淡淡。
江横目光停在他身?上许久,与他喝酒,听他讲了许久的话?,也开始回?应牧云生,开始久违的聊天。
牧云生不曾提起如今的谢辞,江横亦不开口?。
他与江横道,“师尊不允我下山,我还是下了山。”
想起牧云生下山的原因,江横眼中浮起一丝愧色。
牧云生摇头,轻笑道:“与你无关,你莫要再自责了。”
说罢,他又道:“实际上,就算没有下山寻你们?,我还是会下山的。”
江横安静地倾听。
“知道为什么吗?”牧云生笑问。
江横道,“为何?”
“因为你啊。”
江横一愣,对上牧云生含笑的眼眸,一时间不知所措。
“哈,”牧云生眼似繁星,笑容昳丽无暇,徐徐说道:“因为你说的春山城,让我很想去看一眼。”
江横脑海中想起无脸神?像被自己补上了牧云生的脸,想起了禅璎和他师尊,禅璎师尊与牧云生有着如出一辙的容颜。
而牧云生说自己想去春山城。
后?来他确实去了,替禅璎雕了神?像。
江横才明白,这一切仿佛都是劫。
从?他步入春山城那一刻起,注定的劫。
难怪那日,系统拼命地阻止他进入春山城。
难怪那日,他在春山城内开通灵法阵向星云观求助之时,通灵法阵之中只?有闻修白和萧翠寒,不见牧云生。
想到此处,江横好似突然抓住了什么。
见江横长久不言,牧云生道,“小横?”
连喊了三声,江横才如梦初醒,猛地望向牧云生,双目微缩,锐利沉静。
牧云生微愣,而后?继续温柔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小横?”
江横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但?如今,萧翠寒已死,只?有牧云生能回?答自己的困惑。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牧云生道。
江横点头,他再次提起自己初入春山城,在通灵法阵中没有找到牧云生的事。
牧云生闻言,目光亮了一瞬。
江横握住酒杯,等着他的回?答。
这很重要。
牧云生饮了口?酒,目光看向江横时温柔,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伤怀。
尽管稍纵即逝,江横还是看见。
“你初入春山城那日,师兄让我提前闭关。”牧云生没有隐瞒。
江横心中猜测成真,却又陷入更大的谜团和思量。
如果闻修白是故意?让牧云生闭关,错开了春山城一事。
那谢辞回?山后?让闻修白宴请仙门上星云观议事,段小公?子的死,闻修白对谢辞的维护和信任已经超过了寻常师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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