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小半杯酒,只觉全身舒畅,问道:“都上值这么多时日了,范兄、陆贤弟觉得如何?”
范仲含蓄些,只简单说了些,大体就是一切尚好。
陆季就要坦率许多,一直在那倒苦水道:“林兄你是不知道呐,我每日卯时初天未亮就到,酉时末天擦黑才走,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实际上都干些打杂的活。”
“什么打扫藏书室、晒书、抄书之类的就算了,还有打扫上司、前辈的值房,洗棋盂茶壶、泡茶、跑腿什么的,天天都有做不完的杂事,每天回到家里后只想躺到床榻上两眼发呆怀疑人生——”
“这就是寒窗苦读十八年高中探花后理想中的翰林院吗?!——”
范仲听完都不禁有些同情他,还带着点不可置信道:“翰林院果真如此行事?这些杂事不该有专门的仆役来做,你们只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
林琅也担忧道:“会不会是我上次得罪了袁掌院和胡掌院,他们寻常见我不得,便拿你出气了?”
陆季摆了摆手,狠狠吃了块肉、又喝了一大口酒道:“应该不是,听说每三年科考后进去的新人,都要遭受这番待遇,美其名曰让我们接接地气。”
“林兄你是被陛下看上运气好,直接在御前行走,所以免了这遭磋磨。你不知道大家多羡慕你,就连袁掌院和胡掌院,寻常都挖空了心思想往陛下跟前凑,奈何陛下压根就不想见他们——”
林琅也喝了口酒,自嘲笑道:“陛下也并非因为爱才所以让我在紫宸殿行走,这样的好事给你你想不想要?”
陆季直接摇摇头道:“不、还是不了,就我这副样貌,搁陛下跟前只能添堵呢,哪能及得上林兄半分风华——”
说着又不免叹道:“你们说这上值都是这么憋屈的么?!寒窗苦读十八年,好不容易一朝高中,本以为是跃龙门,结果是来打杂的?!”
“而像袁掌院、胡掌院之类,本以为是天下读书人之表率,却没想到尽皆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从不钻研学问,只知道弄些花架子功夫,成日写些花团锦簇文章拍太后马屁,这样的人也能当上掌院,真是什么世道——”
范仲劝道:“陆贤弟慎言,这些话在这里说说便过了,可千万不能到外面乱说——”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若是一举高中,遇到好的上峰,能一展平生抱负,那当是运气好。”
“如今遇的这些,也当是寻常,这身入朝堂,本就要经得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要经得住寂寞孤苦、无人问津,总是难免起起伏伏,自己当作修行提升自己便行。”
陆季听得范仲一席话,不禁大为佩服道:“兄长心境真是常人难及,我若有兄长三分心性,也不会这般觉得难捱了——”
范仲笑道:“每人性格不一样,到底没有身处你所在的境地,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林琅在一旁道:“范兄说得没错,每个人经历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无法改变外界,便努力改变自己的心境——”
“不过,依我看,改变自己心境是其一,韬光养晦,多增长自身见识,待随波而起时能抓住机会也很重要。”
陆季一脸虚心求教:“林兄此话又怎讲?”
林琅道:“翰林院天下藏书之丰富,其他地方都难以匹敌,更重要的是,天下九州风貌、经世治国之策,若翰林院居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了——”
陆季听得林琅如此说,心中又有些热血澎湃,但又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灵犀,于是虚心求教道:“还望林兄说得更为详细些,如何在翰林院习得经世治国之策?”
林琅又喝了半杯酒,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陆季愿问,他便也话多了些。
“经世治国之策,无外乎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而民之大事,无外乎生老病死、衣食住行,而八事更张、百业则兴,尤另有治吏与刑狱二道须清,赋税与兵戎二事须固。欲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注1)。国以百姓为本,百姓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注2)。”
“天下九州,山川风貌各不相同,如何安民固本,各应因地制宜,不能循一不变,但经世济民之本,归根结底都是社稷生存与发展之道,务农为本,互通有无为要,粮、桑、盐、铁、瓷、药、木、牛羊、车马之类种种,皆乃生存之道,及至技术之革新、文明之进步乃至教化之盛行,皆乃社稷发展之要务。此中之道,吾愿称之为治国十二策。”
“古人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3),读书人所求之道,亦无外乎于此,宇宙天地发展之规律、生民安身立命之本、百技发展之究极、社稷发展之永续,若能于一道有所为,亦不负寒窗数十载。”
“只不过一人之力终有所穷,无论天地、个人或是百技、社稷,皆无一能穷其道理,故屈子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认识并接受自身之渺小,始终怀有敬畏之心并努力求索,若能有些微所得,也算不负这短短人生数十载。”
林琅说了一席话,回过神来见陆季与范仲都目瞪口呆看着他,不禁有些赧然道:“大概酒喝多了有些上头,便容易话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范兄和陆贤弟当笑话听听过了便是。”
范仲和陆季忙道:“哪里哪里,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林兄/林贤弟果然大才!”
注1、2:见《贞观政要》。
注3:北宋张载《横渠四句》。
第14章 一只小胖崽4
陆季两眼放光、满脸欣喜道:“小弟我本来只觉心中苦闷迷茫,如今听林兄一番话,顿觉豁然开朗,曾经寒窗苦读时的满腔抱负又像回来了一般——”
“小弟听了林兄所言的治国十二策,受启发良多,倒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林琅道:“洗耳恭听。”
陆季道:“小弟我这些时日在翰林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多查阅些典籍,将林兄所言治国十二策进行完善,倒也比小弟我平日所做那些有意义得多。”
“不过小弟才疏学浅,许多还思虑不周,还请两位兄长一同帮助完善。”
范仲道:“你有此想法甚好,为兄也觉得林贤弟所言治国十二策颇为绝妙,若能加以完善,定能于朝堂有益。”
“为兄如今在吏部上值,对治吏一道也一直在思考研究,平日里也能接触许多此中典籍要务,不若对此进行完善。”
陆季道:“甚好甚好。”
林琅瞧两人一派激情准备,也不想拂了他们的意,道:“既然陆贤弟与范兄如此上心,林某也当尽自己所能,到时候与陆贤弟各负责一部分,每逢休沐之日再一起商议。”
“如今我虽每日到紫宸殿上值,实则帮助陛下批阅奏折,誊抄起居注后,一天剩的时间倒也挺多,也有充足时间来整理相关资料。”
陆季听闻喜笑颜开道:“如此甚好!”
又不知想起什么,当笑话道:“林兄、范兄不知,近些时日小弟我觉得最可乐的便是誊抄这天子起居注了。”
“在小弟看来,陛下绝对当得起这天底下第一痴情人了——原先这承国公世子宁墨还在的时候,陛下也算是励精图治、勤勉作为,一心想着将苍玄建设得兵强马壮、让百姓富足安宁,可自打宁世子殁后,陛下便跟被抽了魂似的,整个人浑浑噩噩,朝也不想上,奏折也不想批阅,成日都是在缅怀宁世子以前所作文章诗词之类。”
“说是陛下将这宁世子生前若作文章诗词原版裱了起来,又亲自誊抄了许多份,每晚睡前都要反复观摩许多遍——”
“哎,陛下如今后宫空芜,谁人不知陛下心里只有宁世子一人呐——你们说这世上男子大多三妻四妾,更何况陛下这样的九五至尊,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偏偏陛下心里就念着宁世子一人,你们说是不是令人唏嘘?”
陆季说着还像模像样叹了口气,仿佛真替皇帝感到哀伤似的,连带着又灌了一杯酒、多吃了几口肉。
林琅在一旁不知说什么是好,心中是又尬又难堪。他作为宁墨活着的时候,能感受到刘歧对他很好,但还是能处处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生怕他发现后对刘歧避而远之。哪想到他人没了后,皇帝对他的心意毫不加掩饰,真是让他尬得脚趾抠地,但转念想到小胖崽都这般大了,还有甚好尬的,更何况别人也不知道他就是宁墨,顶多觉得他是宁墨的替身罢了——
范仲则忍不住在一旁提醒道:“到底是陛下个人之事,陆贤弟你这般说出来是不是不太好?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大作文章,到时候又少不了让你吃苦头——”
陆季拍拍胸口道:“范兄说的是,不过我也就在你们跟前才说说,在其他人面前我自是不会说的。”
范仲:“那便好。”
几人直到接近未时末才吃完收拾,然后又坐在老槐树下喝茶看书聊天,小半天便将治国十二策纲目整理出来,又在每策后面列出要点和需要查阅的典籍资料。
晚上只随便吃了些,又一股带劲投入到治国十二策的梳理过程中去了。直到夜深,一弯明月挂在墙头,陆季和范仲两个才回家,小胖崽也洗洗钻到被窝里睡熟了。
第二天又要早起上值,林琅心内哀叹为何如今休沐只放一天,实在是太不人道了些。
但没想到第二天上值一点也不太平,无他,只因经过一日休沐酝酿,诸多言官上奏弹劾林琅,而弹劾之事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件,一是说林琅在大雁塔题诗有诽谤朝廷嫌疑,二是说林琅帮助天子批阅奏折实属僭越,三是说林琅以色惑主,实乃佞幸之臣,而每一条后面,这些言官都能在弹劾奏折上洋洋洒洒写下数千言攻击林琅行为不端。
林琅都要被这些言官给整气笑了,他一个从六品翰林修撰,何德何能让这些言官如此大费周章?!
不过因着这番鸡飞狗跳,林琅才到紫宸殿,便被王公公亲自领着去垂拱殿与那些言官对质了。
这些御史台的言官向来各个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向来咬住了人就不撒口,还觉得自己特有理,恁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要直言上谏,只为还朝堂一片清明。
林琅到时,便见到数个言官梗着脖子跪在那,脸红脖子粗的满脸愤慨,皇帝则坐到那闭目养神好整以暇,瞧见他来了才幽幽道:“林大人呐,这几位御史台的大人弹劾你,说你诽谤朝廷、僭越臣位、以色惑主,你可有何话可说?——”
林琅恭敬向天子行了臣子礼,然后面向几位言官道:“下官不过一从六品翰林修撰,人微言轻,本身上朝资格也无的,便也没能知道各位大人缘何弹劾下官,还得劳烦几位大人将理由简要再陈述一遍。首先,不知下官如何诽谤朝廷了?——”
当先一面白无须、倒三角眼、两颊瘦削的御史严纶上前道:“林大人在大雁塔前所作诗道,江湖万里是非惹,人生何处不萧瑟,以江湖比喻朝堂,意思不就是说朝堂是非多,让林大人心境感到萧瑟吗?!若林大人遭受不公有此而叹,严某倒觉情有可原,可林大人才高中状元便作此一叹,不是诽谤朝廷是什么?!”
林琅不禁忍不住为这严御史拍掌叫绝,他也真这么做了,面上只挂着一副不可思议表情淡淡道:“严大人也说了,下官作这诗时都未入朝堂,又如何是对朝堂有感而发?这诗后面两句道万般多是无心处,何妨醉酒亦当歌,不过是一时随心而作,不可太当真——”
“从来只听说以行论迹,未尝听闻以心论罪,更何况这作诗的初衷到底该林某自己说了算,又该严大人说了算?”
朝堂之上不少大臣窃窃私语站林琅,虽说他们和林琅接触不多,近些时日听说天子对这林状元颇为宠幸,让他们有些眼红不爽,但只凭一首看不出所以然的诗便扣顶帽子在林琅头上,就算是他们未免也有些兔死狐悲,这种事情若是让御史台得逞了,那他们以后随便说句话若是被有心人发作,那岂不任何时候都如履薄冰?!
有大臣站出来道:“林大人言之有理,若林大人此诗都能说诽谤朝廷,那以后所有大臣怕是都不敢说话了,相互见到怕是只敢以眼神示意了。”
林琅瞧此人,乃大理寺少卿秦笠。秦少卿比他年长几岁,说起来还算他师兄,在他还是宁墨的时候,在科考之前曾拜到当时有名的大儒张铭门下,而秦笠则是张儒一手带出来的学生。
虽说他当时在张儒门下所学时日不长,毕竟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宫中伴读,更别说他拜入张儒门下时,秦笠早已高中前两届的榜眼入朝为官了,两人交集并不多,顶多偶尔打个照面罢了。
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心中对张儒还是有几分孺慕之情,连带着对这个接触不多的同门师兄印象也很好,更别说如今秦笠还站出来替他说了话。
他朝秦笠笑笑以表感谢,不过哪想秦笠只瞥他一眼,眼里尽是鄙夷和不屑,只差把佞臣两个字戳他脸上,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拉入和他同一阵营一般。
林琅默默摸了摸鼻子,心道他这秦师兄是得有多不待见他——
此时更有促狭的在旁边接着秦少卿的话道:“怕是以眼神示意也不敢的,到时候若被严大人说口眼歪斜,对陛下不敬,更是有嘴说不清了。”众朝臣不禁哄堂大笑。
林琅侧头,瞧见说这话的却是薛游。
不过有了秦笠的前车之鉴,再加上薛游作为原书中的主角,几乎和他的任务就是相冲的存在,他也没再多看一眼,更别说表示感激了。
这一幕发生不过转瞬之间,一切却都被皇帝瞧在了眼里。皇帝颇有些着恼,看这秦笠有些不顺眼,虽说他平日里一直挂在嘴边常说林琅没法和子陌相比,但真瞧见有人瞧不起林琅,心里却又很是不满,就像是他的子陌好像也被连带瞧不起了一般——
第15章 一只小胖崽5
经秦笠和薛游一打岔,严纶被气个仰倒,手指哆嗦指着两人道:“强词夺理!强词夺理——”
秦笠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薛游却道:“严大人说我们强词夺理,自己又何尝不是强词夺理呢?——”
9/76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