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看着最为平静,但在议事时听到响动后也离开得最快。
他们这些人都知人死不能复生,也都知任何禁法都做不到活死人。
他们是最知这个道理的人,但也是最希望这等违背常理的事出现的人。
剑仙于修道之人来说,已不再只是剑宗的坐镇仙,而是护佑天下太平的利剑。
利剑不再,天下难测。
心中有失落,有人转头将视线转向了讣天阁阁主,问道:“阁主方才怎的就出手了?”
讣天阁阁主闭眼:“顺应天意罢了。”
有人讥笑了声:“若天要让我等亡,阁主也动手?”
说话之人被旁边人忙捂住了嘴:“有些话说不得。”
讣天阁阁主道:“若是天意,死也在所不辞。”
“我宗之事,阁主在处理完阁老失踪之事再来帮忙罢。”
原本还在一侧的宗主莫名离开,大长老及时上前,摸了把过长的胡须,道:“阁主认为呢?”
其他人也看了过去。
讣天阁阁主之下有五大阁老,此前阁老失踪之事未能瞒住,各宗门间都已知晓。
阁老实力高强,不能死得无声无息,也不会轻易受制于人,这么一连几年都无消息,讣天阁也不见得多关心,实在诡异。
之前打听无门,没料到这剑宗长老竟在这里直接提起。
讣天阁阁主只笑了声:“阁内之事自有人安排。”
这气氛越演越怪,其余人上前,暂时打住了话题。
因着这件突发之事,交流大会并未如时开始,有弟子及长老专安抚了观礼台之上的百姓及散修,最终解释为散修为邪修所冒充,并非真散修,各宗门有各自的规矩,不会随意迫害散修。
众百姓被说动,散修能看出是已死之人想要伤人在先,不论信与不信邪修这个说法,至少不至于认为宗门滥杀散修。
安抚完了众外场的人,有弟子潜进人群,悄然打听死去的散修在这里可有任何认识的人,或者跟何人说过话。
有人有印象,想起那个穿得花哨的人和另一人在角落说过话,但一问对方模样,便说不清楚,只知戴了个幂篱,看着像个普通人。
四处看去时,对方早已不见了踪影。
并不如何喜欢看弟子大比,山上晒得慌,尘不染下山了。
辛辛苦苦爬上山,还未能待到多久,故而这时没有他人下山,下山的只他一个,其余全是上山人。
手上没有小树枝杵着总觉着不得劲,尘不染让手上的白团自己下去,让他腾出手来捡树枝。
小白没动,还稳稳窝在人身上。
它伸出两个爪子在来人和自己间比划,小声道:“你又不让我显真身,我这么小一个,他们一脚就能踹飞。”
它说完,抬眼看了眼身上人,最后明智止住了话。
尘不染最终还是捡了个小树枝。
下山的路未过半,山上异象突起。
走在山间云梯之上的人尽皆抬头看去,看到磅礴云雾翻涌,强风拂过,四周草木纷扬而起。
幂篱轻纱连着衣袂向后扬去,小白抬头看向身上人,道:“此前与你说话那人死了。”
上头人表情不变,像是没有丝毫意外般,苍山般的眼里很难看出什么情绪。意识到什么,它道:“你知他会死。”
尘不染抬手压下帽檐,没应声。
他的没应声通常是不否定。
一身花哨的人是讣天阁几年前失踪的阁老,改头换面成了个散修。人脸能换,修为能压,但人变不了。
至少在秘境之时,一般散修到不了那深处,也不能如此巧合碰见。
讣天阁自称天道之仆,天要世乱,那他们便让世乱。
所谓的邪修已让人间大乱,剩下的便是门派与散修之乱。
得意弟子一死,还是死在盛会之上,出手散修逃逸,剑宗必定寻仇,他宗相协助,寻仇期间讣天阁众只消多杀几个小有名气的散修,一经捏造,无论事情究竟是如何,最后定变成大宗派借机压迫散修,门派与散修不死不休。
今日那阁老只有两个选择,或离开,或死在那,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阁老最终自己选了路。
人心竟如此复杂,曾经暴虐过但十分耿直的小白全身茸毛根根炸起,看向身上人的视线越发不可思议。
这人在之前,分明只一直待在边缘青山镇,平日里也什么都没提起,却似乎对什么事都有数,很难想这人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小白或许终于明白这人此前为何敢与天斗了。
上山路漫漫,下山倒轻松了些,但并不太多。
老腰有些撑不太住,尘不染下山后就近找了家酒楼,打尖住店。
今日交流大会推迟,不断还有弟子到来,来后得知推迟后便没上山,直接在山下住店,歇了个轻松。
店里人多,大堂里也热闹,吃茶聊天的多是普通人,仙门弟子已辟谷,不再吃凡食,进店了进了房便不再出。
尘不染到时正好住了最后一间房。他在大堂找了个角落坐下,小白在第一时间自觉主动去了房间窝在软枕之上,找到角度躺好后就不再动弹。
大堂人多,尘不染和人拼了桌。
坐在对面的是特意来看仙山的凡人,几个是同个商队的人,这些年攒了些钱,觉着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于是便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
坐下后看到满头凌乱白发,他们先是一愣,之后道:“老先生也来看仙山?”
这把年纪还特意前来,精神十分之可歌可泣。
尘不染不多说,点了下头,表达了对自己精神的肯定。
小二倒上茶水,又急匆匆忙他桌去了。
几个商队的人不爱喝茶,叫了酒水,很大方地问坐对面的人是否来一杯,对面的人拒绝了,他们一想,觉得这把年纪确实该少喝,于是又把手收回去了。
喝了口酒水,视线从不断出入酒楼的各宗弟子上移过,商队的人问:“我们从金陵来的,老先生从哪来?”
尘不染略微思考,之后道:“忘了。”
其他几人只当他不愿说,也不在意,笑了下便过了。
金陵繁华,虽常有宗派之人经过,但毕竟只一略而过,他们只远远看到过,没交谈,也没接触过,和今日所见全然不同。
“听说这些仙长看着年轻,实则比我们年龄还大,百多岁也有可能。”
有人看着走进大堂的弟子,说:“当仙人真好。”
刚走进酒楼里的是箭宗弟子。
长老上山去了,交流大会推迟到明日,他们现今不用到场,于是没上山,只在山下转转。
有弟子此前从未参与过,没料到交流大会竟是这般热闹,一连找了几家酒楼,掌柜都说人已住满。
到这家时,掌柜说了同样的话。
这是最后家能打尖的酒楼,没有房间,便只能上山了。
听说今日只听说过名号却从未真正见过的无极尊者也回了剑宗,上去或许能看到一二。
带队的大弟子摇头示意,一行人转身离开。直到走出一半时,觉着身后似乎少了什么,他一转头,发现原本跟在身后的师弟还留在原地,眼睛看着什么地方,耳朵略微泛红。
他正欲叫人离开时,却见对方快步跑了过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之后问:“师兄,我现在看着如何?”
红头巾觉得哪哪不对劲,没想明白这人在想什么,于是迟疑着道:“……看着像个人样。”
他瞅着这人,想看这人想搞什么花样,却看到对方拍拍衣服,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再来。”
这个人是真不对劲。
红头巾看他:“多注意些,今日剑宗已出了事。”
小师弟连连点头。
红头巾觉着这人完全没听进去话。
总之这个人就这么迈着轻松地脚步去了。
“咔——”
茶盏轻放在桌上的声音响起,尘不染略微抬眼,注意到有人向着这边而来,但没细看,只看了一眼后便垂下了眼。
窗沿之外,汹涌人潮间,眉眼突出的高大男人持剑从街道一侧而过。
第42章
窗外的人走远,之后于人海之中回了头。
一个人影挡住了窗户,遮住外面投来的视线。
小师弟在完成心理建设后,终于站到了桌前,打了声招呼。
默默喝着茶的人终于重新抬起头来,视线透过白发,看向站在对面的人。
他看了有一会儿,小师弟原本耳朵红红,后看得越久,他终于意识到不对。
这个人好像是忘了他是谁,还在仔细辨认。
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在对方看得更久前,小师弟及时开口道出了关键词:“是我,金云城,箭宗——弓箭的箭。”
关键词正确,他看到对方思索片刻,终于缓慢点头。
“……”
这个人居然是真忘了。
但人都有很强大的自我安慰能力,小师弟的这个能力尤其强大。
至少不是全忘了,还能记起来。
桌边正好还剩最后一个位置,问过几个不知为何一直盯着他看的同桌人后,他小心且快速地坐了下来,像是怕被别人抢了位置一样。
稳稳坐下后,他支在桌上,略微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这人看上去和此前那样没什么差别,依旧是那个样子。
小师弟问:“你怎的来了这里?”
金云城路远,来到这边几乎跨越了大半修真界。他原本还想借历练之机再下山,没料到居然会到这里遇到。
尘不染道:“到处走走。”
这一走多少走得有些过远了。
一段距离之外,纷乱酒楼门口,有人抬脚踏进,视线从众多人群中划过。
小二前来递了茶,小师弟捧着茶,没喝,自觉主动搬了凳子,坐到对面人一边,凑近了些,小声问:“你不是说你道侣要害你,故而只能躲到边远之地养伤么?”
话问出口,旁边的人还未回答,他先自己一掌抹脸上。
他想起来了,这人是骗他的,还骗得一本正经。
尘不染放下茶杯,支着脸笑了声。
“道侣?”
身后传低沉声音,像是乍起的闷雷般,无端骇人,小师弟转过头抬眼一看,看到了一个男人。
是一个长得高大的男人,眉眼舒朗,晃眼看去似乎是闲散贵公子模样,但浑身尽是掩不住的血腥煞气,腰间长剑剑鞘纹路之中,已经凝固的血痕深刻。
对方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视线直直地看向坐在一侧的满头白发的人。
这人收敛了浑身的威压,但小师弟依旧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是这人对手。
有如深渊和尘埃。
之前在山洞听过的和道侣反目成仇的故事再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小师弟在第一时间护住了身边人。
坐在一边喝酒的几个商队的人没料到这桌居然这般热闹,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耳朵竖起。
江淮生死死看着面前人,从简单棉袍到消瘦背脊,再到满头白发,没有丝毫移开视线。
不管模样如何改变,不管如何隐匿气息,只要师兄在附近,他就定能察觉。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在剑宗脚下再相见。
旁边这小师弟紧张得全身紧绷,看着怪累的,尘不染放下手里茶杯,大概猜到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拍拍对方肩,让其放松,道:“道侣不是他。”
“……”
这句话似乎解释了什么,又似乎很有歧义,周围一周都陷入沉默。
意识到这人似乎不是来寻仇,小师弟悻悻收回手,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总觉着哪里奇怪。
略微侧身,迎着男人视线,尘不染抬手,道:“好久不见。”
肩上白发随着他的动作滑下,垂落在身前,丝丝线线,侵占着人的视线。
江淮生垂在一侧的手动了下,像是想要抬起,之后又抑住,只虚虚搭在剑柄之上,道:“确实许久未见。”
几十年一次的宗门弟子大比,他料到会有人作妖,若想着浩劫,他猜测这人也会来。
看来是猜对了。
看出这人有话想说,尘不染喝完最后一口茶之后站起身,道:“走罢。”
小师弟就这么看着身边人站起,在离开之前,对方对他略微一点头,挥了下手,转身便走了。
他看到一身煞气的男人收敛了浑身的气势,低垂着眉眼跟在一头白发的人之后,动作熟练又自然,莫名显出几分乖顺来。
这两人似乎很熟。
直到怀里传音石传来异动,小师弟终于收回视线,掏出传音石站起。
一行弟子几人已经决定上山,红头巾让他尽快归队。
酒楼里人多,旁边还有几个竖着耳朵的商队的人,尘不染离了酒店后上街,穿过汹涌人潮,到了人少之处。
街道之后便是山崖,这里险峻,还危险,一般无人有闲心到这边来。
山风迎面吹来,山崖之外,满山尽黄,金黄叶片纷飞,顺着山风而来。
江淮生在不远处站定,原本搭在剑柄之上的手又垂下,不觉握紧又松开,问:“师兄可消气了?”
世人道无极尊者前去无边苦海为深明大义,宗门之人道他为讨剑仙夸赞,可实际上他犯了大错,只是没事成,逃去了无边苦海,想以镇妖赎罪。
他不该大逆不道肖想师兄,肖想世人敬仰的师兄。
他知悔了。
他知悔了,于是回来了。
尘不染没回他的话,问:“找我做何?”
江淮生看着迎风吹起的满头白发,还有白发之下的清冽眉眼,道:“我就想看看师兄过得如何。”
他又上前了一步,问道:“刚才那人说师兄有了道侣,可是真的?”
尘不染瞅他。
江淮生明白了,略微握紧的手松开了些,连带着整个人也看着明朗了起来,问道:“师兄此次回来,可是要回剑宗?”
站久了胳膊腿受不住,尘不染在四周转转,找了个顺眼的石墩,坐下后道:“随意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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