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说话时视线游移,其他人却并未注意到,不疑有他。
钟声是一个预示,说明离开山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到。
原本在各处替人看运的弟子站起,请前来的人一同去去高台之下看开山挂牌礼。
既已走不了,看看也无妨,只有原有其他安排的人略微抱怨了两句,抱怨后也跟着指引往前走了。
众弟子看着汹涌人潮,眼里莫名染上了类似悲悯的情绪,之后移开视线。
只有原本坐在位置上的弟子慢慢握紧了手,嘴巴略微张开,最终仍未发出声音请周围的人前去高台之下,久久之后手一松,撑着桌面慢慢站起。
一头白发的人站在一边,问他:“这么多人,怕吗?”
弟子一愣,不知这人究竟是何意思,最终垂下眼来,不去看周围人群,只道:“讣天阁弟子,绝不怯场。”
尘不染道了声“是吗”,之后揉了把头发,杵着小树枝便跟着人流往前走。
高处天阁之上,钟台高筑,一侧席位排开,已经到达的各宗来人在此前已依次坐下。护宗大阵开启之时,有人看向讣天阁阁主,意义不明道:“你这大阵整得挺好。”
对于护宗大阵,无人比众长老及宗主了解,只看一眼,他们便可知这阵有何蹊跷。
大阵被更改,与通常的大阵不大相同,变成了只进不出。
阁主今日穿着十足繁复的服饰,额头上还有用不明东西划的长长的红色痕迹,像是竖着的闭上的眼睛般,莫名透出一丝诡谲感。他笑道:“只是小心起见罢了。”
过了这么些时日,不知是因着迁宗还是其他,这人看着消瘦了不少,面颊凹陷,精神却出奇的好,满面红光,似是很兴奋。
高台之下的弟子静待开山,高台之上气氛诡谲。
各大宗来的多只是长老,宗主未至,器宗也是长老代为前来。
长久的安静,器宗长老坐不住,听得下方传来声响,低头看下,眉头逐渐皱起。
从这里看下,能够看到小半的建筑。
这布局看着稀疏平常,中规中矩,但总显得怪异。
似是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出和何东西像。
——
尘不染杵着自己小树枝,并未跟着人流直接前去观礼,而是绕着这宗门走了半周。
迁宗之事定然不是突然起意,而是规划已久,这些建筑看着崭新,但暗地里已经暗生青苔,灰绿的痕迹爬上墙面。
这里和讣天阁此前的宝地不同,灵气算不得浓郁,四周无多少灵植生长,更多的只是普通凡草,还长得旺盛,看上去已经粗浅打理过,但并不如何有效。
建筑看着辉煌,今日阳光好,枫叶红了一片,暖阳照进窗内,牵连出一片的树影。
阳光甚好,屋内却空荡。
不止这一间屋,这一排,这一连片,屋内都无甚东西,甚至已经积了灰。
沿着铺了松散石板的路走过,尘不染用小树枝在泥土地上随意戳戳画画。
走过的建筑连成线,再连成片,组成了一块意义不明的杂乱线条。
尘不染将线条补全。
片片建筑最终汇成了一个阵,一个任何书卷里都未出现过的大阵。
丝丝暗红从阵法一侧逐渐蔓延开,处在阵法上方的草木叶片逐渐发黄发枯,在连结而成前,尘不染一树杈子把阵法打散,一阵风平地起,而后又消失得无声无息。
沉闷钟声再次从不远处传来,悠悠回荡着,不断激荡着人的脑海。
据开山还有半个时辰。
尘不染看了眼四周,最后慢慢走向大道,走向大道尽头的人群,站在了人潮里,略微抬起头。
天色开始变了。
高台之上的人更能注意到天色变幻。
原本晴明天气转而变得阴沉,即使隔了一层流光的护宗大阵,仍旧可以看到上空似有阴云聚拢。
对一个宗门而言,开山为最重要之时,有阴云而来是为不祥之兆。
讣天阁阁主应当是最为清楚这件事的人,他手持着手杖仰头看去,脸上却不显担忧之色,站在高台两侧的弟子眼含忧虑,似乎还有其他情绪,片刻之后又都敛下,沉稳而麻木地站在一边。
在场的人越发觉得怪异,多看了几眼这些弟子。
这些大多都是此前宗门大比之时未能来到的亲传弟子,其中有几个眼熟的,分明是同样的人同样的打扮,看着却莫名奇怪。
说得不太恰当点,便是没有人气,没有之前的那股劲。
有长老想起了此前的邪修祸人之事。
当时邪修分布极广,几乎所有宗门都处理过相关之事,也接触过被惑乱的凡人。
那些凡人正如这些弟子这般,情绪麻木而迟钝,无论对自己还是他人都极为淡漠,成了无可救治的活死人,活着,却了无生机,也过不了多久。
邪修之事也只堪堪过去两年,他们还有记忆,原以为这事已经过去,没料到今日竟在这里看到相同的情况,还发生在了宗门弟子身上。
绝无邪修有能力将宗门弟子变成如此模样,剩下的便只有一个可能。
此前宗派间有猜测,邪修背后应当有何在撑腰,现在似乎能确认了。
祸乱百姓几年,引起战乱的邪修背后竟是往日声誉良好,地位超然的千年大宗。
他们隐隐能猜测到讣天阁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到现在,终于逐渐意识到对方的图谋。
讣天阁的目标远不止位列宗门之首,也远不止雄踞一方。
它图谋一个更大的事,为此甚至不惜阁老,不惜弟子。
有长老站起道:“今日变天,开山之事非同小可,阁主不若换个日子,择日再起。”
“多谢好意。”阁主一笑,牵连着额头上的红色线条也一动,笑中尽是坚定之意,道,“讣天阁自有天佑。”
另有人问他:“若天要亡整个修真界呢?”
“那便是天命,”阁主道,“也是我辈之命。”
天命不可违,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
讣天阁。与它中最大的差别便是不为苍生,不论人魔,唯一在意的便是天道之命。
浩劫为天灾,也为人祸。
器宗长老仍在盯着其下建筑看,而后终于想到了什么,略微眯起了眼,将视线所及的建筑虚化成线。
他并不专攻阵法之道,只略有了解,故而刚才一直未能想出个名堂来,方才这才意识到,这些建筑连成线后似是个阵法。
他对阵法了解不深,看不出这是何阵法,只觉得这模样类似祭献时的血阵。列血阵为禁法,他也只在研究阵法的长老处看过一眼,因为其特殊纹路,故而至今还有印象。
与血阵类似,可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注意到了器宗长老的表情,讣天阁阁主并未有类似惊慌的情绪,只淡淡地看了过来。
他分明什么都未说,却像是什么都认了。
这些建筑并非巧合,就是故意为之。
天上阴云愈重,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吹向高台之上,吹得人心止不住地发凉。
今日明显已经不能离开,开山式也不会取消。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道:“你究竟想要做何事?”
讣天阁阁主手指轻抵额间红色长痕,阖上双眼而后睁开,道:
“天罚将至,我为助天人。”
他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
以邪修为引,他在修真界各处布下了小型阵法。
小型阵法吸收凡人之生气,而又供给凡人一定的能力,让其去找寻更多的阵引。
邪修推崇的宗教他并不关心,也不关心其规模扩大与否,就算最后邪修被打击至尽,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在宗门大比期间,他已让其余阁老前往四方边境,完成最后四个专迎混沌的阵心。
四方阵心与众多小阵法联合而起,这里是最后一个地方,也为阵眼。
若开启阵眼,需得千人血祭,强者血肉。
大阵一开,混沌降世,阵法加持下威力倍增,所过之处之生气皆内化为己。
已经无可阻拦。
在场众人瞬间站起,手中武器顿现。
这人愿现在告知他们这些事,那便代表着事情已成,他们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黑云密布,高台之上似有剑影闪过,杀气弥漫。
高台之下的人隐隐觉得不对,声音渐起,而后喧嚣直上。
尘不染站在人群中,掏出了传音石,传音石亮起后他不待对方说话,直接问:“你可想好了要求?”
看了眼高台,他道:“说快些,迟了作废。”
第45章
对面似有金戈铁马之声传来,离得很近,说话的人的声音已经快被遮掩住,但尘不染还能听见。
对方说:“二月之期未到,我还再想想。”
似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对方又道:“你自己定的两月,可不能违约。”
尘不染找了个角落坐下,周围气氛越发滞凝,挤在一起的人已经开始躁动起来,大声质问着站在人群前列的弟子这到底是在做何事。
他们平日里称这些弟子为仙人,毕恭毕敬尊敬着,但若触及到自身生死,他们也可暂时忘记对方仙人身份。
高台之上传来炸裂声,忽有石块飞裂而落,尘不染坐在角落,手上小树枝挥了下,石块在空中粉碎开来,全然没了踪影。
高台之上已经打了起来。
护宗大阵与宗主性命相连,宗主不死,护宗大阵不消,若要强硬破坏,比杀一个宗主还要来得复杂。
讣天阁阁主今日必死。
不只为他曾经所为之事,也为他今日之罪。
百姓数万万,本为宗门栋梁之弟子,他葬送了太多人。
这人现在能将事情托出,也不隐藏阵法所在之地,不畏惧他们与宗门通信而去捣毁阵法,说明阵法已成,阻止无用。
外面或许已经变天了。
大宗来的是长老,中小型宗门来的却是宗主,若不回去,宗门或将不保。
阁主为宗主,法力高强,但剑宗此次前来的长老实力也不弱,只略微次之,能与之一战。
说着较为简单,但实际情况却复杂。
讣天阁占地万亩,高台之下的人在他们动手后便开始恐慌,已经开始向后退,退向了宗里各处,散布在各个角落,唯一没人的便只有这里,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这片不太能够施展开的地方对上讣天阁阁主。
剑宗长老对上阁主,剩下的人便暂时处理了原本站在一侧的弟子。
这些原本意气风发的弟子已经被变成了不知痛楚的活死人,不死不消停,即使倒在了地上仍在掐诀。
高台之下的其余弟子犹豫着,有人上前来,有人仍犹豫着站在原地。
反倒是这些普通弟子似是逃过了一劫,还留有自己的思考和情绪在。
对弟子下不了手,在场的众长老只能做到能击晕的便击晕,不能击晕的,便只能用缚仙绳将其束缚住,暂时搁置在了一边。
修真界已经许久未有过这般争端,剑宗长老与讣天阁阁主几个来回间,高台尽毁,富丽装饰不复之前,金钟从高处落下,落到地面上之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地面震颤,声音扩散开去,草木随之一颤,枫叶飘落。
原本应当挂到最高处的牌匾不知在何时已经碎裂,讣天阁三字裂成了几段,再深深陷阱泥地里。
原本宽阔的广场已经毁了大半。
剑气与各种符咒横生,只略微靠近便可直接丢块皮肉,已经再无弟子不顾生死地靠近,其余人等也迅速后退,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离开一段距离再回头时,只看到灰沙一片,不见半个人影,也再也看不见天。
他们在这边注意着情况,其他人则已跑向了来时的地方,挤在护宗大阵竖起的屏障边,无论怎么挤也不得出。
这万亩之地,比一连片的群山还要来得广袤,只跑到这里便已经让人气喘吁吁,他们再无力气去敲打屏障,将视线投向了跟着后退的讣天阁弟子。
在他们印象里,仙人无所不能,一个阵法能开便能关,他们让在场的弟子去打开屏障,却只看得对方摇头。
无论如何挣扎,今日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在这。
有弟子任由在场人责骂,也有弟子沿着墙角慢慢蹲下身,捂住了脸。
他们果然还是怕的。
他们打从入宗以来便一直接受教诲,明白自己是与天相应之,知道自己的使命便是顺应天命。
天命为重,苍生次之。
没能接受这个理念的人尽皆被逐出宗门,他们这些留下的,都以此为谕,一直深信不疑。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是会害怕。
蹲在墙角的弟子慢慢收紧了手,指甲生生陷进了肉里。
正如那无命之人所问,问这么多人,是否害怕。
他当时偷换了意思,说是不怕。
他实际上是怕的。
眼看着无辜百姓被坑害至死,他们还当了其中推手,害了太多人。
而这里的人对修真界苍生而言,又只是极小一部分。
他们讣天阁,顺了天意,但也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此前的训诫和良知不断碰撞,头似乎都快炸开了一般。
身体逐渐下滑,几欲倒在地上之时,人群之中传来阵阵惊呼声,顺着他人视线抬眼看去时,看到的便是灼亮的亮红色的光。
原本广场之上,讣天阁阁主重重落在地面上,地面石板龟裂,裂开丝丝缝隙,一直蔓延到广场边缘。
嘴里已经冒出血沫,胸腔中也有破损,他确实是没有知觉一般,又翻身重新站了起来,一个风决瞬间从手里掐出,迎面对上扫来的剑风,二者两相抵消,带起的余波又把人往后推了数尺。
讣天阁阁主实力高强,但莫名亏损得厉害,掐的诀也不似此前那般有气势。剑宗长老知这次赴的是鸿门宴,在来时已多有准备,砸下了保命的重本。
原本两人还能相当,但到现在高下已显。
持着剑轻轻落于地上,剑宗长老逐渐走近,他头上玉簪已毁,半头斑白头发散下,沾染上丝丝血迹。
他身上也有伤,一侧手臂衣袖已被血水浸透,晕染出大片的痕迹。
漫天风沙迷人眼,眼睛被纷扬而起的沙砾带出了道道血丝,长老仍不闭眼,死死看着不远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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