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引水员,除了要熟悉本地港口的情况,更要冒着巨大的风险从颠簸的小艇上,爬上更颠簸的巨轮外壁,从悬挂的软梯爬上甲板。
这本身就具有极高的风险,更何况,要上的船还是这样的龙潭虎穴。
两艘船逐渐靠近,十几米高的巨轮甲板上放下一条软梯。
虽然在这样波涛汹涌的江面上,顶着江风攀爬软梯实非易事,但水面颠簸,一旦钢质悬梯砸到引水员的头部,引发的危险更是不堪设想。
“上来!快,别发出任何动静!”船上,林海森的马仔朝着小艇上的谭虎招呼了一嗓子,挥了挥手后迅速缩回了脑袋。
小艇上,谭虎带上双白色劳保手套,飞身跃起,在两艘船的摇晃下紧抓住软梯,三下五除二攀援而上。
“上了!上去了!”小渔船上,几个压抑但难掩喜悦的声音响起。
兴奋的不止渔船上的警员们,巨轮上,马仔同样朝着林海森跑去:“老板!引水员上船了,可以开始准备靠岸了!”
今晚停靠蒙镇,将是他们在越过国境线前的最后一次靠岸。
卸下超重的货物之后,这艘巨轮就要带着财富和野心,去往新的天地。
“大惊小怪什么,霍老板,跟我走一趟吧?”林海森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反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似乎是嫌弃马仔一惊一乍给自己丢了面子,说罢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朝谭虎走去。
看见马仔正在准备将谭虎爬上来的软梯收起来,林海森突然出言:“等等,别收,我跟霍老板走一趟。”
闻声,周围簇拥着的几个马仔顿时大惊失色,几个人左顾右盼,面面相觑,都没敢吭声。
几秒后,郭廷从不远处走了过来,马仔才算看见了主心骨,纷纷到:“廷哥!老板说他要亲自跟霍老板下去……”
郭廷犹豫了一下,看向林海森,闷声问道:“老板,怎么突然要亲自下船?”
“你就是玛赛耶介绍过来的引水员吗?”林海森没有回答郭廷,反而将眼神瞟向刚上船的谭虎,绷着脸问。
谭虎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玛赛耶,是镇东的杜丹敏找我的,你们到底要不要引水,不要我就下去了,别浪费老子时间,要就赶紧给老子把尾款付了。”
虽然是水警,名字也是个汉族名,但谭虎是蒙镇本地实打实的拉祜族汉子,因为常年在码头行走,面孔晒得黢黑,一口少民口音,口中的两个名字也都是附近远近闻名的黑市掮客,听起来都极像是那么回事。
“廷,给他打十万尾款。”说罢,林海森又转头道,“你们正常盯着这帮猪仔卸货,谁起了疑心,别多废话,直接打晕拖回船上,别给他们废话和交流的机会,我和霍老板去去就回。”
林海森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这趟下船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三角这种吃人的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忠诚,他也不相信自己手底下的任何一个人,只相信所有人的忠诚都可以用利益买到。
但前提是,这些人需要留着一条命来享用刀尖舔血换来的荣华富贵。
按照霍无归说的,一旦开启了屏蔽装置,那么整个港口的所有人都会无差别地失去信号。
对于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命底牌,没有人会愿意像那群猪仔一样,失去联络外界的手段,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一旦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计划把所有人都囊括进去,难保有人会在此刻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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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湄沧江上。
简沉垂眸,嘴角微微掀起一个弧度,略有自嘲道:“我当你有多少真心,说我在你那里永远是特殊的,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开始试探起我来了?”
“怎么会呢。”邵烨像是准备好了如何应对简沉,连简沉要说什么都心知肚明,没有半秒的考虑,话语已经诚恳又自然地从口中吐出,“我当然相信小沉你绝对是清白的,我不过是希望我的兄弟们也能发自内心相信你的清白。”
说完,他在简沉身边坐下,拉起简沉裹着纱布的手,微笑道:“当然,我也是真心实意担心你的伤。”
“这几天怕船上环境不好,伤口感染,一直没给你换药,今天看你还能喂鸟,想来是好些了,不如就把药换了吧?”邵烨表现得如同两人还是普通纯粹的大学室友关系一样。
一瞬间,简沉甚至有些恍惚。
过去那近一个月天翻地覆的日子究竟是否真实存在。
那安排了惊世骇俗的偷天换日金佛案,轻描淡写就让五个女孩冤死湄沧江中的,真的是邵烨吗?
那在国境线边,分明做好了准备要让刀艾岩再也开不了口的,是邵烨吗?
还有那天的院落里,亲自设计让波坤去死的,也是邵烨吗?
这个人究竟有多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在完全泯灭了人性之后,却依然穿着一副人类的皮囊。
简沉苦笑着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要战胜这样的一个人,自己除了比他的心更冷更硬,更加坚定以外,别无他法。
“你如果怀疑我,那我有个更简单的验证方法。”简沉淡淡道,“你的兄弟们也会亲眼看到,我的能力足不足以服众。”
邵烨微微扬起下颚,露出玩味的表情:“你上船这么多天,不是始终都没有在意过我的那些手下们吗,对我描述的未来也毫无兴趣,今天怎么想起服众来了?”
“我已经上船这么几天,海沧、北桥没有任何动静,也至今无人追上,对此,我唯一能做到猜测就是,霍无归已经反水,上了林海森的船,你们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简沉冷静地分析道,“霍无归已经反水,朝我开了一枪,北桥分局现在群龙无首,剩下一群没了霍无归连路都不会走的废物,没有人能来救我。”
“权衡利弊,自然是跟着你混更有出路。”简沉耸了耸肩,嘴角挂着一个自嘲的冷笑,“不然等着消磨完你的所有耐心,然后成为和那五个女孩一样,浮在煤仓江上随时可能爆炸的巨人观尸体吗?”
邵烨微微眯眼,挤出一个虚伪的苦笑:“你明知道我对你和对那些工具是不一样的,好了,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服众吧——马戏团未来的二把手。”
“你的马仔说,看见一只鸟从我的窗口飞走,所以用弹弓打死了鸟,带回来给你?”简沉复述了一遍,笑着问,“这江上的风有多大,我想你也是知道的,你的马仔几斤几两,你也应该比我清楚。”
见邵烨露出些许犹豫,简沉立刻乘胜追击:“哪怕是没有风的时候,在行驶的船上打一只鸟,还能落回甲板上,都实属不易,更别提傍晚风如此大的时候。”
邵烨皱着眉打开窗,点了根烟,侧身问简沉:“鸟已经打回来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再打一次。”简沉伸手跟邵烨要了根烟,俯身靠在窗口,盯着悬了漫天星河的夜空,眨眼道,“我和他比一场。”
再打一次是质疑对方的能力,但比试一场,却是没办法拒绝的——
混迹黑暗世界,这些马仔仰仗的就是本事,如果不敢比,那哪怕邵烨不发话,以后在马戏团里也会混不下去。
只要在比赛中胜利,不光能证明马仔说谎,更是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邵烨像是没看出简沉的想法,深吸一口气,十分规矩地将烟头暗灭在烟灰缸里,眨了眨眼:“那么请问,你做好输了之后的准备了吗?”
“任你处置。”简沉吐出一口烟,声音有些沙哑,缓缓道。
第118章 中毒
让他从我眼前消失。
“赛索社, 过来。”
夜幕越来越黑,船只在漆黑的江面上平稳前行。
一个满头是汗的马仔立刻跑了过来。
船上的灯光朝着周围的黑暗散射而去,但不过是短短十余米的距离, 便完完全全被黑暗吞噬殆尽。
邵烨带着简沉出现在甲板上,目光远远落在空无一物的夜色里, 语气漫不经心:“赛索社, 你是说刚刚在甲板上打到了一只鸟,对吗?”
正在甲板上忙碌的马仔闻言立刻抬起头, 迎着邵烨身后简沉的视线, 谨慎道:“回少爷, 是的, 我打了只爪子上抓着纱布的啄木鸟, 我发誓没有说谎。”
他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与几分钟前不同, 刚刚在套房内还口齿清晰的人,此刻却显得有些大舌头。
简沉抱着个不知从哪来的保温杯,仰头漫不经心喝了一口,杯子里浸泡的大片茶叶沉沉浮浮,随波摇晃。
邵烨点点头, 朝简沉侧过头开口:“你说没说谎, 这位简先生说有办法证明。”
简沉和马仔的目光顿时撞上, 两个人都没有挪开视线。
他清晰地从那个马仔眼睛里看见了戒备和更深的凶悍——
赛索社, 一个标准的佤族名。
这一代生活的佤族, 大多从小在山林间野惯了,弹弓都是自小玩剩下的东西,熟练的孩子不说百发百中, 也算是十拿九稳。
这马仔跟着邵烨, 自然清楚邵烨的为人, 如果此刻不能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以邵烨对简沉的重视程度,说不定下一秒被抛进江里的就是自己。
但两个人面上都没有任何波澜,简沉迎着那充满敌意的目光笑了笑,淡淡道:“我提议,和这位朋友进行一场射击比赛。”
“邵先生您也知道的。”温润的浅琥珀色双眸转向邵烨,满是平静的笑意,“我的眼睛不怎么好,如果这位朋友连我都比不过,那想必刚刚说的都是谎言了。”
能在行驶的船上射中一只飞行中的鸟,还必须是鸟途径甲板上空时,否则鸟就会落进滔滔江水中瞬间消失,这自然是颇具难度的一件事。
赛索社歪起嘴角,从一边拿起弹弓,嗤笑了一声,很明显是认为简沉过分不自量力了。
“拿着,吃了。”简沉冷不丁拦了一下赛索社,左手在旁边乱糟糟的一堆绿植上薅了一把,随即摊开左手,伤痕累累的掌心上,躺着几片绿叶。
邵烨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简沉:“这是什么?”
“……”简沉还没有开口,赛索社却抢先一步绷紧了面色,急道,“用不着!你不是要比赛吗,赶紧开始啊,吓磨蹭什么,该不会怕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始终左右飘忽,避开了面前的邵烨。
果不其然,邵烨朝他微微凝视了两秒,薄唇掀起,冷声道:“说,这是什么?”
赛索社沉默了片刻,嘴唇不断嗫嚅着,却一言不发。
“田保,你说。”邵烨目光很快从赛索社身上移开,但紧接着,他便面色平静地看向不远处另一个面色黢黑的佤族少年。
被他点名的少年同样支支吾吾,半晌没有开口。
“洋地黄。”简沉面无表情地突出四个字。
江风翻涌,甲板上瞬间冷了几分。
赛索社心下一沉,甲板上的几个佤族马仔纷纷朝简沉投去极深的眼神。
气温骤降,简沉面色苍白了几分,淡色的唇微微开合:“邵老板您不碰毒,也不让自己的船员碰毒,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
邵烨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赛索社面前,肩背松弛,视线带着笑意落在赛索社的肩上,又在几人间逡巡一番:“你们谁主动说,我就——放过谁。”
甲板上瞬间炸开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迅速开了口:“少爷,这是洋地黄叶,这一代老人几乎人人嗑药,要是一不小心嗨了,轻则手脚麻痹,冰得跟死了一样,重一点的心跳都会消失。”
“这种时候拿洋地黄泡了水,喝下去,手脚立马就会暖过来,哪怕是晕过去的人灌下去,也能重新喘上气。”另一个马仔生怕自己慢了抢不到话,立刻接茬道。
江风阵阵,将甲板上几人的衣服都吹得猎猎作响,简沉垂下眼睑,避开迎面而来的风,心中暗忖,这几天时间过去,霍无归那边总该有行动了。
否则的话,林海森恐怕就真的要跨过国境线路。
今晚,警方绝对会找到自己,只要撑过今晚,自己的好运就要开始了。
“你们一个个满嘴龋齿,口角流涎,这么大的风都吹不走浑身臭气。”简沉冷笑着摊开手,“一看就是在船上闲着无聊抽了起来,也得亏你们还有点脑子,知道给自己准备点洋地黄保命。”
邵烨脸色不虞地扫视众人,眼皮抬起,明明依旧是儒雅柔和的神情,话语却刀锋般冰冷,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的船上,不允许出现任何药物。”
“你们几个,以后不用再出现在我眼前。”邵烨瞥了简沉一眼,抬起眉梢,“下去吧。”
几个马仔闻言脸色铁青,踟蹰着站在邵烨面前,始终不敢挪窝。
简沉戏谑地勾起嘴角,唇线拉出讥讽的弧度:“邵老板,既然我们都已经如此熟悉,就不用装出这幅公允的样子了,他们几个恐怕下了甲板就要没命了吧?”
船似乎航进了无风带,甲板上的气氛也跟着江风一起凝固,连几个马仔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起来。
“小沉,你也不遑多让。”邵烨站在甲板前,与肮脏混乱的一切泾渭分明,仿佛从未踏入过半分黑暗,“这不是就是你想要的吗?”
简沉知道这艘船上绝不允许出现任何毒品,才特意在赛索社开始比赛前揭穿他碰了毒,触犯了邵烨底线一事。
他甚至清楚知道如果自己主动开口,必然会引来邵烨的怀疑,因此只是用几片洋地黄叶抛砖引玉,等着邵烨自己去问。
只要不跟赛索社比,自然就没办法证明赛索社没有说谎。
简沉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开口:“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怕到时候我赢了,他撒泼耍赖说自己是嗑嗨了,你再怀疑我。”
沉沉夜幕中,只有他面色苍白如昼,微笑起来如同蒙了一层圣光。
“那么小沉你的意思是比试依然作数?你们几个,下去。”邵烨眉头一皱,下颌朝赛索社扬了扬,“你留着,把洋地黄吃了,解完毒继续完成你们的比试。”
周围看热闹的船员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只有赛索社如蒙大赦般抓着几片洋地黄叶子,连咀嚼都不敢地囫囵吞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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