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沉抬头,和霍无归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确认今天的挨骂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行了,都给我滚吧,看见你俩就碍眼!”王胜利咳了声,挥手赶人,“被烧毁的那具尸体在解剖室,你们两个王八羔子记得去给人道歉!”
霍无归从善如流,不给王胜利任何反悔的机会,立刻推着简沉的轮椅出去了。
轮椅一路推到楼梯口,简沉自觉不给霍无归添麻烦,走下轮椅,迈开步子慢悠悠晃荡着下楼,霍无归拎着空荡荡的轮椅,跟在他背后下去了。
“不对啊!”办公室里的王胜利追悔莫及,幡然醒悟,“怎么有两个下楼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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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简沉站在解剖台旁,对着尸体真诚地鞠躬。
尸体才刚被发现没多久,运来北桥分局还没分配下去,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没有被解剖化验。
焦黑的尸体蜷缩着,皮肤已经炭化,几块表皮组织因为搬运而被碰掉,露出内部猩红的皮下组织。
王胜利说是让俩人来道歉,话里话外分明是让暂时被停止工作的简沉来看一眼尸体的意思。
霍无归跟着简沉鞠了一躬,饱含歉意地沉声道:“是我们的错,等找到她的家人后,我——”
“等等!”简沉冷不丁出声,打断霍无归的话,“她被烧过不止一次!”
他说着,用左手指向尸体的头顶。
强光照射下,一块炭化皮肤脱落的头皮狰狞可怖,猩红的皮下组织也带着烧灼伤痕,诡异的白色从中显露。
“这是脑组织。”简沉呼出一口气,“她是被人打晕后扔在谷底,活活烧死的,之后,又在昨晚经历了第二场大火。”
作者有话说:
小沉实习转正报告:积累了和王局斗智斗勇的丰富经验。
第71章 牙齿
她曾被父母深爱过。
“烧了两次?”霍无归一边观察尸体, 一边问。
尸体身上的衣物、头发等易燃的部分早已消失殆尽,唯一留下的饰品是手腕上一对手镯。
至于身体,大火让尸体只剩下黢黑的皮肤, 关节和皮肤紧紧蜷缩,整个人缩水成了小小一个, 如同炭雕一样, 根本看不出任何轮廓。
简沉不疾不徐,用左手捏着手术刀拨开尸体手臂上的皮肤, 让里面隐约可见的皮下组织彻底暴露出来。
猩红的皮下组织看起来狰狞可怖, 和一片漆黑的尸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个鲜活的生命, 就这样被层层炭化包裹, 变得令人望而生畏。
“你看这块组织。”简沉将那块炭化的皮肤规规矩矩地放在尸体旁边, 轻声道, “正常情况下,严重烧焦的尸体在搬动过程中很容易造成炭化表皮的脱落,里面露出的皮下组织应该和这里一样是猩红的。”
“但这具尸体原本暴露出来的皮下组织却很反常。”简沉放下手术刀,左手虚虚地指向那块早就脱落的头皮,似乎是还不太适应使用左手, “她的头皮和其他几处表皮脱落处, 露出的皮下组织都有烧伤痕迹。”
那些黑色炭化皮肤包围着的猩红, 形成极为强烈、令人作呕的视觉反差, 上面爬满了诡异的水泡、挛缩和瘢痕, 明显也曾被火焰灼烧过,只是还没来得及炭化。
霍无归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说,这名死者第一次被烧死后, 表皮因为炭化收缩脱落了几块, 在昨晚的第二次火烧中, 这些脱落出来的皮下组织又遭到了第二次烧灼,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没错,你看,这具尸体的姿态呈现斗拳状。”简沉眼神落在蜷缩着的女尸上,耐心解释,“这是标准的生前烧死的姿态,说明第一次烧灼时,她还有生活反应。”
霍无归眉心紧锁,戴上手套,用止血钳夹下一块炭化的皮肤:“看这个炭化程度,尸体被烧得很惨烈,第一次的火势应该也小不到哪里去。”
简沉点了点头,瞬间明白过来霍无归的意思:“确实,只要火势够大,尸体软组织猛烈受热,迅速蜷缩,也会呈现出同样的姿态。”
霍无归毕竟从警多年,出过的现场多,见识过的死亡方式也多,一语道破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斗拳姿势虽然可以用作活活烧死还是死后焚尸的判断依据之一,却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
只要火势够大,死后一样可以形成这种姿势。
“所以,最关键的还是气管。”简沉低声道。
话音落下,简沉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和霍无归在解剖室独处许久了。
他们现在到底应该算是什么关系……
幸好还有工作,否则此刻和霍无归独处,总让简沉想起刚刚医院里,霍无归到底听没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
他又看了一眼尸体,决定保持这个工作的氛围,千万不能让气氛有半点走偏,于是谨慎道:“如果第一案发现场就是谷底的话,环境开放,不存在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只要看尸体的气管中有没有烟灰就知道真相了。”
如果气管中没有烟灰,那么就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是在密闭狭小的环境中起火,尚未被烧死就已经大量吸入烟灰粉末,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最后才被转移到了谷底。
要么就是先被杀死再被烧毁。
反之,如果气管中有烟灰,就能确凿地证明,火在死者生前就已经点燃。
“不论如何,她都经历了无法想象的非人遭遇。”简沉看着焦黑蜷缩的尸体,低声道。
“咕——”
简沉还在说话的功夫,法医室里不轻不重地响起尴尬的声音。
简沉小心翼翼地捂住胃,偷瞄了霍无归一眼,发觉霍无归神色如常,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从医院醒来的时候是饭点,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霍无归拉来局里聆听王局的圣谕,现在一转眼已经十点多了,隔壁法医室的灯早就熄灭了。
北桥分局四下一片漆黑,楼道里寂静万分,只有冰冻柜的压缩机和通风系统发出宁静但稳定的轰鸣声。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地面上。
文学作品中,少女的尸体,皎洁的月色,时常是某种极致疯癫的浪漫象征。
但现实中,冷白月光洒落在焦黑的尸体上,简沉和霍无归不约而同地咬了咬牙。
这对父女的死状,竟然一时之间让人分不出究竟是谁更惨一些。
父亲不知为何化作了块块血肉,甚至最小的部分只能用“粒”这个单位来形容,更有甚者,竟然还有一部分遗体在嫌疑人逃窜的路上遗失,被别有用心的肉贩捡走,紧接着被无辜的市民从菜市场买走。
而他的女儿不仅被人打晕,丢进火中活生生烧死,还在死后遭到了第二次焚烧,尸体几乎面目全非,如果不是现代科技的力量,通过基因追根溯源,以传统刑侦的手段,甚至无法判断出他们之间存在父女关系。
明明汇聚在同一个解剖室里,明明在同一个冰柜中保存,近在咫尺,却已经各自天涯。
“今天还有法医在吗?”简沉下意识攥了下掌心,悄悄用左手拿起手术刀。
生命的离开已然无可挽回,但作为刑警和法医,他们能做的就是在逝者离去后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找回正义和真相,让他们早日灵魂安眠,而非在这冰冷苍白的冷柜中以这样的形式相见。
手术刀悄悄打算落下。
刚刚还看着尸体的霍无归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迅速回过头,皱眉描摹简沉指尖的动作:“你想干什么?”
简沉立刻意识到答应过霍无归好好养伤,迅速松开了指节,小心道:“没做什么,这不是……都十点多了,怕法医室没有人了吗。我保证不作死,霍队你放心。”
毕竟,现在霍无归才是自己这双手的金主——
简沉活了二十六年,给自己这双手花过钱,最多不过是一把十五块钱的指甲刀,和几块钱一大瓶的凡士林。
而霍无归,短短几天,就为这双手花了一个天文数字。
如果这双手有冠名权,那简沉愿意现在给它冠上叶姓,替霍无归名归叶家族谱。
“破案也不急于这一时。”霍无归语重心长,将简沉的手术刀没收,“你晚饭还没吃。”
简沉一愣,垂下头回避霍无归的视线——
这人装得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谁知道其实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王局喊你来挨骂的时间早了点。”霍无归叹了口气,“再晚个几分钟你就能吃上了,特意从山里弄的乌鸡,加了红景天黄芪和藏红花,炖了一下午,对伤口愈合很管用。”
下午让营养师准备的营养餐没来及吃上,已经当做孝心,让司机送去席知公司了。
换来席知一句果然儿子大了知道疼爹了,也没追究自己好端端的,儿子为什么突发奇想送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膳过来。
现在营养师早就下了班,乌鸡也没了,不能再做一份,霍无归略一思索,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喂,赵哥,来两份鳗鱼饭,再来一份牛排煎透,其他的你看着办。”
伤恢复需要摄取大量蛋白质,日料口味又清淡,简沉上次也吃了不少,看起来是很满意,总而言之,霍无归想来想去都觉得十分合适。
“霍无归,你真把我当大牌档了吗!我打烊了!”电话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是日料店已经打算收工,正在收拾后厨。
霍无归面不改色道:“辛苦哥了,我爸最近包了个山庄,下个月带你去看看,以后食材可以独家给你供,趁还没收工帮我做份宵夜谢谢,不要辣,不要生食,哦对了,还有什么促进伤口愈合的东西,都做上,一会我让我家司机来拿。”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钞能力是永远的绝杀技。
“伤口?不要辣?”电话那头发出诡异且暧昧的笑声,“霍无归啊霍无归,你二十九年不开荤,一谈恋爱就玩这么大?哥可真是小看你了啊!等着,一会做好跟你说。”
霍无归:“……”
竖着耳朵偷听的简沉:“……”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就你那个豌豆公主小男朋友,一看就细胳膊细腿不禁折腾,你可悠着点吧,今天店里有澳洲黑金鲍,给你的小豌豆蒸了炖蛋吧。”
说罢,赵哥自言自语地骂了句:“就这个暴殄天物的吃法,我怕是死了要下厨师界的十八层地狱。”
“你想多了,挂了。”霍无归毫不留情,根本不打算多听一会昔日高端日料师傅转职大排档盒饭厨师的心路历程。
挂断电话,他淡定瞥了简沉一眼:“你去值班室睡会,外卖到了我叫你,吃完回去休息,尸体明早等法医室上班了再解剖,你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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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到了。”简沉睡得迷迷糊糊,被霍无归一条消息给震醒,迷迷糊糊地摸着手机,愣了半天终于想起,霍无归是喊自己去吃饭。
二楼霍无归办公室里,外卖盒子一字排开。
新鲜的蔬菜、魔芋和玉子烧煮成一份关东煮,和街边小摊的完全不同,汤底散发着浓郁的高汤鲜香。
鳗鱼饭光泽闪亮,几粒芝麻勾起食欲,让人垂涎欲滴。
和牛煎烤制成的牛排,轻轻一挤就能迸射出丰富的汁水。
鲍鱼炖蛋极为奢侈地用了刺身里都罕见的高端货。
“霍队!”门外,冷不丁传来李仲洋的敲门声,拿着报告的青年不请而来,推开门冷在当场,“天,这是给我的加班福利吗?我正好饿了!”
“不是。”霍无归毫不犹豫,将那份关东煮递过去,“你吃这个,剩下是给简沉的病号饭。”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谁听了都不好意思和一个病号抢吃的。
木鱼花吊的高汤,煮了海带、笋尖、鲜虾,都是发物,简沉本来就不能吃。
李仲洋自认为是瓜分了病号的伙食,感恩戴德地捧着碗,边吃边说:“霍队,女尸的□□分析出来了。”
“我来了。”与此同时,简沉恰好打开了霍无归办公室门,睡眼惺所地揉了揉眼睛,“小洋,你怎么还在局里?”
六一九案结束以后,警队轮休,这几天局里人丁都不是很多,简沉还以为偌大的北桥分局只剩他和霍无归两个人了。
“简法医,你来了就一起听,女尸的DNA和□□成分报告都出来了。”李仲洋咬了一大口笋尖,咀嚼得嘎吱作响,“就是看了……还让人怪难受的。”
简沉身体虚弱,刚刚睡醒的声音还是低哑的,听起来有些懒洋洋的:“你说,我听着。”
霍无归瞥了眼李仲洋,觉得或许是自己出问题了,明明只是平平无奇一句话,为什么李仲洋毫无反应,落进自己的耳朵里,却总觉得简沉话语里带这些旖旎的小旋涡,把人生拉硬拽,拖进他的狩猎范围。
真是要命。
“真的很怪。”李仲洋先递过来第一张报告,“她运气还不错,虽然烧得很厉害,但因为雨林湿润的环境,内部组织全都保存完好,我们根据DNA判断她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具体的可以等明天法医室出骨龄分析。”
霍无归边听,边将鳗鱼饭放在桌上:“你吃,小洋,你继续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吧?”
他没有给简沉拆一次性筷子,而是从司机送来的袋子里又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给儿童学习用的特质筷子:“你手不方便,这种筷子不容易掉,你先凑合用吧。”
要不是这屋里有李仲洋,他原本是机会找个机会,徐徐图之,比如坐在简沉身边,一口口给他喂饭之类的。
可惜现在办公室里有了第三个人,霍无归的计划只能结结实实被埋回了脑海里,不得不用目光杀了一无所知的李仲洋无数次,把饭盒推到了简沉眼前。
浓郁的食物响起扑鼻而来,简沉眯着眼睛,端起那碗热乎乎的鳗鱼饭,被新鲜的蛋白质和高热量吸引,坐进沙发里,用左手不甚熟练地拿起筷子:“小洋,你说吧,□□分析报告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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