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谢此行话音未落,云从安手边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云峰。
没有称谓,但谢此行猜想应该是云从安的父亲。
云从安的动作自手机响起后便出现了明显的停顿,等电话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刻,云从安最终还是接了起来,他也没避开谢此行,依旧坐在原地没动。
“喂?爸。”
电话里的男声似乎也没料到他真的会接电话,语气听上去有些局促:“嗯…啊小安呐,你不在忙吧?”
云从安语气没有太多起伏:“没有,有什么事您说。”
对面突然静了音,随后有些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如何开口。
云从安了然:“我上个月打的钱花完了?”
电话另一头的云峰再次沉默,问自己的儿子张口要钱似乎有些伤他的自尊,但他又舍不得拒绝这份送上门的好处:“确实是花超了…你知道我很少这样的,你平常也忙,我不敢太打扰你。”
“我一会再给你转一笔,下个月不要再给我打这种电话了,你拿钱要怎么花我不会多问,但你要是沾上什么不良嗜好,我以后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
电话对面的男人连连答应:“那哪能啊,那些东西我一样都不会沾的,这不是最近你赵叔给我介绍了一个,平常吃吃饭逛逛街什么的,总要花点钱的。你妈也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又这么忙,我就是年纪大了想找个人定下来搭伙过日子,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云从安似乎不愿再多谈:“行,那你自己注意身体,我一会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很快挂断,云从安拿着手机很快转出去一笔钱,接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对谢此行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谢此行离得近,将两人方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云从安显然也知道,不过对方既然没避着他,他便斟酌着开了口:“你爸谈对象了啊?”
云从安点点头:“我们家邻居叔叔介绍的,他从小看我长大待我很好,他介绍我爸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怪不得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你爸被骗钱的样子。”
云从安似乎被他逗笑,眉眼一下舒展开来。谢此行想起云从安方才的表情,是这么多年难见的冷厉,让他一下回想起那天在餐边柜见到的照片里站在云从安身边的女人。
云从安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不由自主地想到。
ˉ
谢此行今晚睡得有些早,毫无意外中途被膀胱叫醒,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再出来时才感觉到客厅似乎有风流动。他转头看见客厅连接露台的门没有关严留了条缝,月光透过落地玻璃打在瓷砖上,勾勒出一个长长的身影。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两点。
谢此行先抬脚回房看了眼窝在床脚睡得正香的警长,接着将门关上确保它不会跑出来,这才调转方向朝露台走去。
露台没有封窗,云从安这会穿着家居服侧靠着栏杆,耳朵里塞着有线耳机,手里拿着听啤酒正在自酌。
谢此行插着兜斜倚在玻璃移门的门框边,有些不忍心打破眼前的画面。
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尽管烟那么难抽味道那样难闻,文学作品里还是不厌其烦地描写主人公指间缭绕的青烟,因为此刻的云从安似乎就差了那样一支烟。
谢此行最终抬手轻推移门走了过去。
有线耳机不隔音,云从安很快注意到背后的动静,刚抬手摘下右耳的耳机便听见了谢此行的声音:“大晚上喝酒不带我。”
云从安正想说不然你去厨房拿一听,冰箱里多的是。谁知谢此行却径直伸手拿过他手上的啤酒仰头喝了一口。
“在想你爸的事?”
云从安捻了捻手上的水渍重新抱臂道:“你最近心思细得有些不像你。”
谢此行将喝空的啤酒罐往脚边一放,学他的样子抱臂搁在栏杆上,笑着不接茬:“这不是怕你憋坏了。”
他见云从安不回话,便自己起了个话头,“你爸这些年除了打电话问你要钱,还干别的吗?”
云从安摇了摇头:“从小到大我们都不太交流,小时候是我妈管得严,他觉得没有需要自己施展的空间,后来我妈去世了,他也已经不知道该和我聊什么。”
经过这一阵子的相处,云从安已经不太介意和谢此行聊起一些关于自身的话题,“我爸这人没什么大的坏毛病,他只是难以进入自己的角色。做儿子他可能做得最好,因为不需要他拿主意。做丈夫马马虎虎,他对我妈不错,但好像两人经常说不到一块去。做父亲就更是一地鸡毛了,他似乎常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等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变成了每月打一次钱,除此以外毫无联系的关系。”
“那你妈妈呢?”谢此行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问出了口。
父亲不慈又年少丧母。母亲本应是这个世界和他联系最深的人,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听云从安提起过。
这其中很难没有什么故事。
第23章 去码头整点薯条
“我妈啊——”云从安看起来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回忆,“关于我妈的部分就有些复杂了,但好像概括起来也没那么难。我妈和我爸是自由恋爱,虽然看得出后来她有些后悔了,不过因为我爸也没什么大错,所以日子也就这么凑合着过。她对我很严格,但又不是所有事都严格,她不干涉我的社交,对我的挑食也从不强求,同亲戚长辈问好不主动或太小声也不会责怪我,不会事事包办,给我一定的个人空间。但她会挑剔我的衣服颜色,不允许我睡懒觉,会背着我偷偷扔掉她看不惯的玩具和童话书,尽管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在我拒绝后仍然执意替我报了钢琴课,甚至将我哄骗至琴行直接开始上课…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她做人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不容人违逆,且雷点埋得参差不齐,让人无从拿捏。我长大过程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学习摸索和我妈的相处之道。”
谢此行脑中还在消化云从安的话,听到最后很有些替他感到愤愤不平:“干嘛要这么小心翼翼,不想做就拒绝,不顾你意愿你就发脾气,我妈要是敢随便扔我的东西,家里早就被我闹翻天了。”
“所以才说我们是不一样的啊。”云从安笑得有些近乎难堪,“我天生就是爱藏事的人,想的比说出口的多,比起张口说我更愿意直接动手去做。年纪小的时候也尝试过拒绝,当我妈第一次问我想不想学钢琴的时候我拒绝了三次,她非常积极地尝试游说我,但我始终没有任何松口的迹象,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不仅仅是这一件事,当你发现你的态度明明已经那样强硬,但我的意见从始至终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她的询问对我来说更像一种恩赐或是施舍。
“当你在拒绝这门学科上不断碰壁,你就更没有张口表达的欲望了。包括吵架也是一样的,说出来你可能都无法理解,我从不和我妈吵架,因为我不想看到她难过的表情。”
谢此行此时想说却没说的是:其实你的表情看起来要更加难过一点。
“吵架如果不能好好讲道理,吵上了头最终不过是情绪的发泄,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逼出双方最恶毒的一面,我意识到我能忍受我妈对我的口不择言,却无法接受她因为我的失控而伤心难过。这份同理心一度让我感到作呕,因为我曾憎恨她甚至想要她去死的心情是真实存在过的,那现在的我又是在虚伪什么?”
谢此行情绪复杂地望着云从安,这副面貌他很熟悉,是对方惯常使用的,将自己放在最低处的思考方式。
“我太小了,甚至都不够资格让她平看一眼。所以我开始学会了看她眼色,对情绪的体察也在那一刻突然无师自通。我在她看不惯的事上防患于未然,在她指出我的错误一次后坚决不再犯第二次,知道她不喜欢但我又不得不做的事就选择隐瞒绝不给她日后翻旧账的机会。同时我也经常做她喜欢的事讨她的欢心,钢琴我也确实有天赋,拿到好成绩会得到她不遗余力的夸奖,可能那时的我以为那就是爱吧,即便这份爱有条件。
“因为面对我妈时常需要压抑自己的个人意志,所以青春期开始后我不得不为了减轻精神压力寻求同自己和解的方式。最开始我选择向身边比较亲近的同学倾诉,对方却觉得我小题大做想得太多。可能也确实是我选错了对象吧,在我妈没生病之前家里的日子还算不错,可对方是贫困生,对比能吃饱穿暖的我,和连过冬的衣服都需要发愁的他来说,我的心思简直接近于无病呻吟。我那时候也一度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知足,深受家庭关系困扰的并不只有我一个,可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
“后来我开始习惯用这种方式自我对话,一旦有想法冒头,就会有另一个我出现进行打压,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我之所以会抢先一步在心里否定自己,是因为我承受不了这些话真正从我亲近的人嘴里说出来。我只有给自己不断做心理预设,才不至于等真的面对时输得太惨烈,这算是我的自我保护机制。
“小时候我妈的疾言厉色令我倍受煎熬,她一敛眉毛都会让我心生恐惧,后来我学会了在心里还嘴,我觉得只要不说出来,就至少还有一方能够保全体面,但等我上了初中,等她再一次抓住我的错处对我大发雷霆时,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她说,你永远都是这样,无论说你什么都一言不发,让人看不懂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很不服气?
“这让我瞬间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都像个笑话。直到她后来确诊淋巴癌晚期,治疗希望渺茫已时日无多,那是我们相处最平和的一段时间,她事无巨细地替我规划,最终放弃治疗想给我留些钱长大。她那段时间常哭,总在细数自己以往的不足和错误,也遗憾自己没有办法再陪我多走一段路,那时我好像才终于明白她是爱我的,而这份爱也终于不再有条件。
“但好像有些太晚了,爱的感知如果出现延迟,就没有了生长的土壤。在我最需要爱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光临过我的精神世界。那时候我总想当然地以为,因为我能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所以大家理所当然都是一样的。
“原来是不一样的。”
直到云从安话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谢此行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呼吸,回过神来才发现手指被他紧攥着已经发了白,胸口发麻的钝痛仿佛通过心脏经由血液涌向四肢百骸。
他发现说什么在此刻都显得无力,只能遵循自己的本能,伸出手揽过云从安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
两人对于这种亲密举动都有一些生疏,谢此行感受到对方并不抗拒,便抬手进一步抚上对方脑后的头发。
两人个头相当,云从安很轻松就能将下巴搁在对方的肩窝上,他像是放弃了什么,最终抬起手回抱住谢此行。
“希望你不要可怜我。”
谢此行轻拍他的脑袋:“不会。只是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好像一直拥有很多。”
云从安声音嗡嗡地传来:“到我这找对比来了?”
说完两人便一起笑起来,振动隔着胸腔来回传动。
时间久了这个姿势显得有些异怪,两人抱了一会便默契地同步撤手松开。
“你刚才还真是一句话都没提到你爸,他整天都在家干些啥啊?”
“吃喝拉撒睡。小时候带我出去买过菜,和小贩争那点菜钱,价格对方其实已经让了,他还是想再抹掉些。自己废嘴皮子不够,还要撺掇我一起,我不出声他就说我不会来事,张个嘴像要了我的命。”
谢此行光是想象就觉得那场面很有趣:“那你不回嘴?我看你晚饭时候对他的态度可一点都不恭敬。”
云从安轻皱眉:“我很烦他那会在我面前找这种存在感,就像过年压着我向亲戚问好一样,会张嘴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我说你要是觉得张嘴很容易,那为什么我让你闭上那张嘴保持沉默又这么难?”
“有些人为什么就是意识不到人就是有不擅长的事情存在?”
他似乎一说到自己那个便宜爹就来气,说完又自己平复了会情绪,最后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学会自在可能是我一生的课题。”
“去码头整点薯条。”谢此行冷不丁接话。
云从安被逗笑:“对,这辈子要是能成为海鸥就好了。”
“那我也变成海鸥,天天陪你去码头整点薯条。”
“你不像海鸥。”
“那像什么?”
“蝴蝶。”云从安没等谢此行反问就接道,“花蝴蝶。”
谢此行抬手就要去揪他衣领,被他拿着耳机挡下了动作:“听歌吧,不要生气。”
谢此行接过左耳耳机戴在耳朵上,是一首morden folk风格的韩文歌,慵懒的女声轻踩鼓点,很适合这样有风的夜晚。
More than a shining star
比星星更加耀眼
?? ?? ?? ??
你追逐梦的眼神
More than a word can said
无法用语言形容
?? ?? ? ? ??
就是现在这个瞬间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谢此行突然出声。
“像什么?”
“一尾春天的金鱼。”
云从安适时发出疑问:“为什么是春天?金鱼不是通常都和夏天绑定吗?”
谢此行撑着脑袋看向栏杆外的夜色,语气寻常:“因为春天的金鱼很脆弱,需要小心呵护。”
云从安听完不再言语,似乎对话停在此刻便是最好的。
两人在这个热意初露端倪的夏夜共享心事,分享同一副耳机,喝同一罐啤酒,看同一片凌晨的夜色。
可能他已经不能再贪心更多。
他想,人之所以能在日复一日的乏善可陈中体察到微小的快乐,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怎样难得而珍贵的瞬间。
其中的每一秒都是绝版,无从挽留,永不重来。
作者有话说:
BGM:《Stardust》-W&Whale 比较冷门的一首歌。
第24章 失误
日历翻至七月,云从安的生日也逐渐临近。谢此行这些天三天两头收快递,由小到大依次排开足足有十来个,他为此征用了云从安家里久无人用的书房,并告诫对方直到生日之前都被禁止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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