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生前曾经画出来过他希望把自己的墓建成什么样子,朕只好听他的。”
苏诺差点“啊?”了一声,尽管他早就知道苏月行是个奇人,但是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搞坟墓设计?
“这上面的字也都是他亲笔,”永昭帝道,“朕后来找人临刻上去的。”
至此苏诺已经可以断定,自己这个爹绝对是个控制欲超强的人,连自己死后的每个细节都要完全掌控。
“可惜,”永昭帝黯然道,“这只是衣冠冢。当年月行火烧玉屏谷,和敌人同归于尽,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他的遗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朕没有找到。”
苏诺呆了一会儿,然而跪在墓前,向墓主人磕了三个头。
永昭帝将他扶起来,替他拍掉身上的雪,半晌道:“诺诺,对不起。”
苏诺试探着问:“陛下真的喜欢过我父亲么?”呼啸的冷风卷着积雪扫过,鹅毛一般落了他们一身。
永昭帝的目光定在墓碑上那个飘逸的“月”字上,一字字道:“从来都只有他。”
这一刻,苏诺心里的滋味很复杂。平心而论,以前他一直都觉得永昭帝在感情问题上挺渣的,不过,皇帝嘛,走这种大猪蹄子人设也很正常。
他万万没有想到,永昭帝也有真爱,而且这真爱还是一个男人。
“那陛下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他明知这个问题很愚蠢,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
永昭帝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因为我不配,我永远都配不上他。”他不再自称为“朕”,在这一刻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对过往充满了忏悔。
苏诺又想起萧广思那句“你得不到所爱之人的心,却受不了他跟别的女人成亲生子”,难道永昭帝真的是因为得不到苏月行的心,所以才那么做?
因为爱而不得,就要杀害对方的亲人,甚至是一个没出生的孩子?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十分抗拒这个想法,除非永昭帝亲口说出来,否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他必须要问清楚……
在他正要开口的时候,忽然两只脚踝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住,在用力地把他拖拽下去!
他吓了一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永昭帝大吼一声“诺诺!”向他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苏诺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自永昭帝背后闪过……
他拼命尖叫起来:“陛下,小心后面!快躲!”
永昭帝在他提醒之下仓促回头,堪堪躲过一击的时候,另外一个白色人影自地下腾空而起,已经挟制住了苏诺。
苏诺这才领悟过来,这两个刺客刚才竟是藏身在积雪之下……他悔恨地咬紧嘴唇,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么一个鬼天气?真是笨死了!
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隐身在不远处暗中保护的秋云和秋霜,她们飞身赶来,很快就联手制服了第一个刺客,那个刺客不等审讯,便吐血而亡了,估计是事先已经在嘴里含了可以随时咬破用于自尽的毒囊。
然而另一个刺客手上劫持了苏诺,她们却不敢轻举妄动。
劫持苏诺的这个刺客身材矮小,比苏诺本人还矮一些,但身手灵活狠辣,倘若硬夺,苏诺肯定会先没命。
永昭帝目眦欲裂:“放开他。”
刺客一只手掐在苏诺的脖子上,大笑起来,声音尖利:“萧天策!你让那个姓苏的恶魔活活烧死大燕二十几万勇士,我父兄都在其中!今日我就拿他的亲生儿子来抵命!”
“。山。与。氵。夕。”苏诺心头一暗,大燕会派人来行刺并不意外,可他们怎么能如此精确地掌握永昭帝和自己的行迹?多半又有内鬼。
“住手!”永昭帝大喝,“你说得不错,朕才是你们真正的仇人,你有什么尽管冲朕来!难道你们燕人就只会欺负无辜的孩子?”
“冲你来?”刺客阴冷一笑,如毒蛇吐信一般,似乎在享受着猎物的绝望,幽幽道,“那你得跪下求我。”
他话音刚落,苏诺挣扎着用力大声嚷:“谁要跪你,不要脸!”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向永昭帝恳求,“陛下,不要理他的鬼话!”
然而永昭帝回避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他。
帝王的神色平静如水,竟看不出半分遭受侮辱的愤怒。下一刻,他的膝盖沉沉落在了皑皑积雪之上……
他又说了一遍:“放开他。”
苏诺完全懵了。
他亲眼看着这个从小到大带给他大山一般坚实依靠的男人,此刻放弃尊严跪在一个无名小卒脚下。
为了他。
不可以!他最英明神武的陛下,怎么可以跪一个无耻的刺客?
他想要大声喊出来,让皇帝陛下不要管他,不要为他这样,可一时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他只是恨极了,也气极了。
挟持苏诺的刺客自己似乎也没想到永昭帝真的肯下跪,他愣了片刻,才得意大笑:“跪都跪了,那就磕头吧。”
苏诺已经积蓄到极限的愤恨顿时爆发,他一刻也忍耐不下去了。忽然,他猛抬起双臂使劲向后一扬,永昭帝的那件裘衣偏大,他本来就没有穿上,只是披在身上,这样一扬,正好把背后的人从头到脸盖住。
他抢占了先机,想要逃跑,可是对方比他反应快太多,已经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挣扎着揭开了糊在脸上的衣服。
然而就在刺客大骂着重见光明的那一瞬,又一件他毫无防备的事情发生了。
眼前火烧一般的刺痛,同时一股辛辣之味顿时灌满鼻腔,仿佛让他整个头颅从内到外都烧了起来……
他嗷嗷惨叫起来,本能地用手去擦迷住的眼睛,竟是忘了要继续抓紧苏诺,然而胡椒粉撒在眼睛里只是越揉越糟罢了。同时秋霜和秋云已经扑过来,将翻腾着的刺客制住。
苏诺趁乱踩了那家伙几脚,撒完一整瓶胡椒粉,还觉得没有解气。可是那个刺客已经口吐鲜血不动弹了,显然是又自尽了。
他后退了几步,觉得眼前发黑,不由扶住额头缓了缓。他没有看到身后迅速窜起的另一个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热烈庆贺,防狼喷雾终于派上用场啦!
第87章 举高高
“诺诺!”永昭帝看见那个人影手中凛凛的刀光,不顾一切扑了过来, 竟是用手抓住了对方手中的短刀, 鲜血流了下来。
苏诺惊叫一声, 本能地抬起手又把胡椒粉向这第三个刺客的眼睛上撒。刺客一手已经攥住了苏诺身上的袍子, 另一手正在和永昭帝相持, 想把刀夺回来,没有理他做什么。
他倒不是不怕胡椒粉,而是刚才潜伏时早就观察到,苏诺手里的胡椒粉已经撒完了,最后晃了好几下什么都没有。
——直到眼睛快要被辣熟的时候, 他才发现自己, 观、察、有、误。
其实苏诺的确已经把那瓶胡椒粉撒完了,只是他刚才因为还不消气又从身上摸出了另外一瓶,不过还没来得及用, 那人已经自杀了。想不到这时又派上了用场, 顺道还起到了迷惑作用。
不过他只来得及把胡椒粉撒到刺客的一只眼睛上, 对方已经反应了过来。刺客眼看秋霜和秋云也加入了战局,自己已经寡不敌众, 他也顾不上再夺刀,直接顺势将手边的苏诺提起来一丢,甩到了一旁的墓碑上。
苏诺“啊”了一声, 整个人已经像只小鸡一样被扔了出去,头撞击在坚硬的石碑上,鲜血涌出, 软绵绵地不动了。
苏诺是被哭声吵醒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又过了好半天才听出是来宝在旁边呜呜地哭。
他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不争气地倒了回去。
“公子!公子觉得怎么样?”
“我……”苏诺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能发出声音,安心了些,“我没事,陛下呢?”
“陛下刚才出去和江太医谈事了,公子别急,他就回来了。”
“不,不是……”苏诺没有力气解释,可是他看见那把刀了,跟萧广恪捅伤萧广思用的那把刀几乎一模一样!刀上会不会有毒?陛下是不是中毒了?是不是不肯让他知道?
他心里很乱,只想马上见到永昭帝,深呼吸几次积蓄够了气力,就急不可耐地要下床,才一动弹,却头疼得厉害,他不由摸了摸自己头上包着的纱布。
来宝连忙阻拦他,却被他按住,听他郑重说道:“我躺太久了,身子都快僵掉了,你快扶我出去走走,不然我就要不行了。”
来宝:“啊?”
苏诺正色:“快!”
来宝稀里糊涂地从了命,扶他下床向外面大堂去,苏诺走近了听见里面的人声,永昭帝依然中气十足,他安心了许多,稍稍放慢了脚步。
“这……老臣无法断定,也许三五个月吧。”是江太医的声音。
苏诺脚下顿了顿:什么三五个月?
大堂里静了片刻,然后永昭帝勃然大怒:“三五个月?是你亲口说的,诺诺能活到二十岁!他今天才刚刚十八岁!”
“陛下,当初老臣说的是倘若小心调养,他兴许有希望活到至多二十岁,这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再说小苏公子接连受到严重的惊吓,对病情实在不利……”
“你——”
就在永昭帝双目通红,恨不得撕了眼前絮絮叨叨的老头的时候,忽听到门外来宝的惊呼。
他呼吸一滞,一个箭步抢了出去,看见来宝满面惊慌,正在支撑着昏厥过去的苏诺不知所措。
苏诺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
“诺诺!诺诺!”
他听到永昭帝的呼唤,眨了眨眼睛,然而眼前的黑暗沉寂如死,毫无波动。他适应了很久,依然没法从彻头彻尾的黑暗中分辨出任何细微的轮廓。
恐惧的利爪撕扯着他,他连忙把眼睛闭上,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又过了很久,他狠狠心,再次睁眼。
一切都没有变。
他的心彻底沉下深渊,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问“是不是天黑了没点灯”这种傻问题了,毕竟他以前从来也没有夜盲症。
事实是,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经江太医的诊断,苏诺突然失明主要跟先前被撞到头有关,兼有受到猛烈刺激的因素,也许经过一段时间调养可以好转。
只是这“一段时间”到底是多长,那就不好说了。苏诺在心里自动翻译成了:一段大概比他剩下的生命更长的时间。
江太医颤颤巍巍地反复向苏诺保证,什么三五个月,只是他不满意苏诺屡屡不遵医嘱,拿出来吓唬人的说法,全都是胡说八道。
苏诺眼睛看不见,却能想象到皇帝陛下是怎么把刀架在江太医脖子上,逼他说的这些话。
不过他还是软软糯糯地“嗯”了一声表示完全同意,当然是胡说八道了,他没那么容易死。
他不想就这样死。
但他也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渺茫的“也许”上。
他只能强迫自己接受现实,看来他短暂的余生,只能在黑暗中度过了。不过高兴是一天,颓废也是一天,他至少还有这一点选择的权利可以行使。
令苏诺略感安慰的是,据江太医说,那把刀上的确有毒,但永昭帝先前救萧广思的时候,自己体内已经产生了相应的解毒剂,所以没有大碍。
永昭帝本想让他搬回宫里去住,方便照顾,不过他拒绝了,事实上,他比平时更抗拒周围人不必要的照顾。他对他们的关心很是感动,但是他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算眼睛看不见,他也不能变成一只废炮灰,给他的男主大人丢人。
以前他觉得眼睛看不见是件极端可怕的事情,根本不相信自己能被困在可怕的黑暗中一星期还不疯掉。如今亲身经历了,他才发现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咬牙训练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竟然不需要别人搀扶,也能自己摸索着下地走动了,各方面的自理能力也都在逐渐恢复。
在他的乐观影响之下,周围的人自然也都对他放心了许多,只是他们不知道表面上嘻嘻哈哈的苏诺,已经心里酝酿某个会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计划了。
“什么!诺诺不见了?”
永昭帝跌倒在御座上,一阵天旋地转。
秋霜伏地而跪,不敢抬头。昨晚苏诺要她和秋云尝试他新学做的甜点,她们为了哄他高兴就吃了,想不到双双中了迷药。一觉醒来,苏诺人就不见了。
若不是苏诺的眼睛看不见,她们恐怕也不至于这样掉以轻心,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诺诺肯定是被人劫走了,是谁劫走了朕的诺诺……”永昭帝一拳砸在坚硬的镇纸上,手上的刀伤崩裂,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陛下!”秋霜十分不忍,“是公子自己走的,他还给陛下留下了一封信。”
永昭帝呆了很久,才把秋霜呈上来的信拆开。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我会好好活下去”。
永昭帝不知道把这句话翻来覆去读过多少遍,他终于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事实是他根本没有骗过诺诺。诺诺知道了,他知道他自己活不久,所以才会这样悄悄离开。
这几个字,是诺诺留给他最后的安慰。他仿佛能透过字迹读出那孩子透明的小心思,那个傻孩子是想让自己相信,他一直都在某个地方活得很好。
尽管他们都明知道,这不会是事实。
苏诺心知自己就这样离家出走有点不负责任,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再磨蹭下去,他怕自己就等不起了。
当然,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眼下的状况,恐怕没办法凡事都靠自己解决,好在他还有朋友可以帮忙。
如今边境吃紧,朝廷招兵唯才是举,即使是女子也能上战场杀敌。陈凝芝已经正式成了陈校尉,并且马上就接到了一项重任,押送新调来的一批粮草到玉屏关之侧的风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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