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咱们一家人为一个外人闹成这样,我这个做弟弟的实在于心不忍。”伽牧替他将乱蓬蓬的头发拨到耳后,仿佛真心实意道,“二哥宏才大略,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才,我也舍不得二哥屈死,不如就随沈公子去罢。你看,大哥都说了,只要沈公子能挺过来,他就没事了。我呢,再给你们加一条,只要他肯去受这一回罪,只要他点头,我就立马把你也放了,嗯?”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他知道渊人在意名节,所以每一刀都往痛处划下去。
“放过他。”伽萨虚弱地翕动着嘴唇,眼里渐渐失了光辉。烛火跳动在那双金色消去的眼瞳中,死一般寂静。
我在狭小柜中泣不成声,腥甜的心头血经过缝隙,从暗中蜿蜒流淌到光明处去。
伽莱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他皱着眉,瘸着步子走到柜子前,一把拉开了门。亮光甫地落在我身上,他瞳孔猛地一缩:“你……”
与此同时,我不知何处来的力量,跌跌撞撞地往伽萨身边爬。他许是没料到我还有余力,愣在原地没拦我。
我抱着伽萨浑身是血的躯体,目光描摹过他破碎的容颜,哭得撕心裂肺却又悄无声息。
伽萨的眸子微微一滑,抬起不自然扭曲的手臂,肿胀五指轻轻覆在我眼上,微声埋怨道:“谁让你来的呀……”
“你侬我侬的恶不恶心。”伽莱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渊国要起兵了罢?”
“是。”伽牧冲我微笑,“沈氏皇帝来信说,就快到边境了。”
“你。”伽莱几步走到我身侧,抬腿踹了一脚伽萨。我抱着伽萨,垂手挡住了他踢过来的地方。
伽莱眼瞳又是一缩,面上半是厌恶、半是震惊,表情变得无比精彩:“你带兵去揍他们的狗皇帝,我留他一条命。”
-
出征那天,连绵几日的阴雨罕见地停了。
我卧在病床上,抬眼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随手把不小心呕进鲜血的茶水打翻在地上。
进来洒扫的小奴只看了一眼,便破口大骂:“还当自己是主子呢,也不看看现在的王是谁!下次再打翻东西,我就让你自己舔干净!”末了,抬起扫帚撒气似的胡乱扫了几下就要出去。
我慢慢掀开被子下了床,他听见声响,诧异地回头看我。趁着他毫无防备,我从背后扑上去,藏在手心的碎瓷片往他的颈上割去。
小奴死了。
我穿着他染血的衣袍,疯了似的往城墙上跑。途中撞倒个小女孩,竟是伽宁。
她父亲伽莱回到都城,地位也比先前更高了。伽宁鲜少打扮得这样光鲜亮丽,珠玉钗环的光泽给她稚嫩的脸上添了许多与年纪不符的贵气。
我冲她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虚浮着步子继续往城墙上跑。
出征的号角响彻天际,玄色战旗猎猎作响,遮住了大军前年轻将领的身影。也许是伤得太重,伽萨的背不似以前挺拔了,看起来颇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伽萨。”我的嗓子还未好全,略用些力就容易嘶哑出血。
一阵狂风吹来,将我的声音刮得七零八落,送回了身后高耸的宫城之中。
“伽——萨——”我扯着嗓子喊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之上,浓稠黑血从喉中溢出,刀割似的疼,“你要回来——”
附近的宫奴、禁卫比他更快听到我的声音,嘈杂的人群围聚在城墙下,几个禁卫持刀上了楼。
我看着远处熟悉的身影缓缓转过头,奋力朝他挥一挥手,下一刻便被七手八脚地拽下了城楼。
“找死。”为首的禁卫用刀柄杵了我一趔趄,血从额角淌下来。
我瘫坐在地上傻笑,笑着笑着却有泪水从眼角落下。
他会回来么?
他要去迎战的是我的母国大渊,这一战已经不可能讲和,要么沈澜死、渊国气数大衰,要么他死,就能保住渊国最后的尊荣。
不论哪一方兵败而亡,于我而言都是最坏的结果。
我想他平安回来的。
我宁愿永远留在万明,宁愿受辱而亡,愿意为他牺牲一切。
我只想他好好活着,他会明白么?
不多时,伽牧乘着辇舆过来了。他鄙夷地瞥一眼坐在地上撒泼的我,支着脑袋对伽莱道:“大哥,孤还是觉得你说得对。”
“还是把沈公子丢进军营,治一治他这疯癫的毛病罢。”
作者有话说:
来自某两位不愿透露名字的路人:
“就我们觉得吧,也没有什么意思,就一直吃狗粮,搞不清到底是谁在迫害谁。我们全程吃狗粮,真的很没有意思!”
第56章 断情
伽莱静默地看着我同几个宫奴扭打在一起,那只阴鸷的翠色眼眸里倒映出我被若干只手拖行的困顿之状。
“伽萨是个疯子,沈氏比他好不到哪去。”他抱着臂冷淡道,“你不怕他发疯?”
“大哥又变主意了。”伽牧支着脑袋俏皮一笑,侧脸转向他,“那么大哥想如何办呢?”
牵制住我的几个宫奴闻言慢下动作,我瞅准时机,抱住按在肩上的一只手张口咬下。血珠沁出,那宫奴吃痛甩开手,推得我在地上滚了三圈,沾了满脸的泥。
“呸!”我恶狠狠地冲着宫奴吐口水,挽起袖子冲上去撕打他。
伽牧轻快愉悦的笑声传至耳畔,我身形一顿,厌恶之感油然而生,抱起地上的石头往宫奴脸上砸。
“送到地牢里关着就罢了。把他捏在手里,领兵的那个才能有所忌惮。”伽莱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似是看不过我装疯卖傻,转身要走。
伽牧倒是饶有兴致地继续看了片刻,慢悠悠道:“大哥比往日宽仁许多。”
我把一个宫奴砸倒在地,余光瞥见伽莱远去的脚步狠狠跛了一下。
他身后的宫奴连忙跪下讨饶,伏在地上用袖子将石板擦了又擦,才请主子继续走。
宽仁?我看未必。
我抱着石头望向伽牧,他身子微微前倾,半敛双眸盯着我,眼底氤氲着两团寒气,似是在打量我是否真的疯了。
头破血流的宫奴从背后涌上来,将我按倒在地,成了对他匍伏叩首的模样。
“送沈公子去地牢罢。”末了,他从辇轿上丢下这么一句话,语气高傲得仿佛是对我的恩赏。
我被钳制住的双手缓缓握紧成拳,死死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
一出一进,我在地牢里的境况只坏不好。
双腕被锁扣高高吊起,粗糙铁铐已将皮肤压得青紫一片,几处都磨出了血迹。所幸我如今双臂麻木,早已没了知觉,只是两肩的撕裂感越发强烈。
也许再熬两天就不痛了。
伽萨布在宫中的眼线和接应都被清除得差不多了,我连伽牧在前朝给我们按上了怎样的罪名都不知晓,更无法设计向外传递消息。
不知温辰他们现况如何,他们一路跋山涉水跟着我过来,安稳日子过了没几天,却接二连三落入险境之中,说到底还是我能力不足。
我舔了舔上下干裂的嘴唇,思绪缓缓回归浑噩之中。
接连几日滴水不沾,我几近晕厥。唯独心脏不时刺痛一下,我便借助这样的痛苦,在短暂的清醒中盘算将来的计划。
我心痛,是因伽萨离我太过遥远。分别数月,不知他是否安好?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发出老鸦哀叫般刺耳的声音。
来人雍容华贵,我无须抬头也知道是谁。
“沈公子,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伽牧拨开我散落的青丝,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番我的脸。
“你又来做什么?”我抬起脸,双眼因长时间处在黑暗中而看不起人脸。
他命人点起火把,明亮灼烧的火光让我的双瞳猛然一缩,疼痛迟钝到来前,泪水先从眼角滑下来。
“啧啧。”伽牧揩去我面上的泪,口中发出令人生厌的唏嘘声,故意道,“看看,又哭了。是为二哥么?”
“你不配提他。”我挣扎着将脸从他手中挪走,双手将牢固的铁铐拽得乱响。鲜血顺着小臂淌下来,我精疲力尽,重新垂下了头。
“前方传来文书,渊军不敌万明金甲,节节败退,死伤无数。”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泪水,笑道,“二哥是不是很厉害?”
我紧抿着唇,双眼肿胀得似能滴出血来。
节节败退,死伤无数。
那是我的母国啊,刚从战乱中勉力支撑了两年,还没来得及将息,又陷入了一场恶战。
沈澜这一仗耗的是大渊的国力,堵的是大渊的气运。渊国早已如摇摇欲坠的高塔,如此损兵折将,无异于是釜底抽薪。
等到国力彻底耗尽,整个国家将如长堤溃于蚁穴,转眼之间就会覆灭。
伽牧这招太狠太毒,是打了十足的算盘要亡了渊国。
“不过也有件好事,听闻二哥带兵乘胜追击,结果遇见流沙……”
我惊恐地看向他,心脏骤然剧痛起来,翻腾着一股脓血。
伽牧被我这般反应吓了一跳,随即又惊喜起来,捧着我的脸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对不对?”
他的脸在我眼前越凑越近,尔后附在我耳边轻声道:“二哥他——”
“回不来了!”声音骤然拔高,他在我面前放肆大笑,尖锐的笑声如长针扎入我的心口。
我眼前的景象渐渐扭曲,化成一幅血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染血的流沙中奋力扑腾,可惜终究只是徒劳无功,随着那把熟悉的刀一同被吞噬在大漠之中。
“不可能。”我努力麻木自己的神思,将他的话都抛诸脑后。
那时伽萨带着渊国的和亲队伍在大漠之中行走,从未听闻有人落入过流沙,也从未有人因他判断失误而死于非命。他或许战死,或许遭人暗算,决然不可能被流沙夺去性命。
我飞速地劝说安抚自己,凝聚了涣散的目光,重新对上伽牧的眼,轻声道:“他不会的。”
伽牧对我镇静的表情十分不满,好像还没欣赏够我惊慌失措的举动。他敛起笑意,褪去青涩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显得格外阴沉。
半晌,他扬手让人端上来一个小盅,内里漆黑一片,像是墨汁,却散发着极为恶臭的味道。
“知道这是什么么?”他问。
我厌嫌地往后躲了躲,却冷不丁被他抓住头发,被迫仰起脸。
“这是巫族人最爱用的蛊,叫做断情。”伽牧端起那盏小盅,递到我唇边,“我原想着,你如此思念二哥,直叫人看了都觉得肝肠寸断,不知道有何方法能为沈公子排解一二。后来,我得了这蛊,赶忙就给你送来了。”
“断情蛊,可让人忘记自己所爱、所念、所想,斩断情丝,方能立足于世。你说,这宝贝好不好?”
他五指插入我发间,生生将我的头向后扯去。我紧抿着唇与他抗衡,来回拉扯间,那蛊制成的汤药撒了几滴出去。
伽牧见状,竟恼怒成羞,喝来几人将我牢牢按住,自己则一手捏开我的嘴,一手将汤药硬灌进去。
辛辣的汤水一入喉中,好似吸进了秦椒,呛得我咳嗽连连,几乎连肺都要震破了。
紧接着颅内便轰鸣起来,仿佛成百上千个巫女道士在唱颂歌,千百张口此起彼伏诵念着冗长词调,如此潮水般一遍遍冲刷着我的神智,一点点将那些熟悉的身影从我记忆中洗去。
不行,不行……
我不能忘记伽萨,不能忘记渊国,不能忘却我所拥有的一切。
头开始撕裂般地疼,像是有人用锥子沿着颅骨慢慢凿开。我低吼一声,额上的青筋暴起,嘴角因为剧痛而痉挛。
俄而,疼痛突然止住。
像是从一场梦魇中突然醒来,我恍惚看向四周面色惊惧的宫奴,唯有领头的伽牧还算是镇定自若。
方才迟凌般的经历仿佛没有发生过,我活动几下血肉粘连的手腕,痛感一并消失了。
伽牧让人将我放下来,那些宫奴却吓傻了,几次都呆呆地望向发号施令的新王,无所动作。直到伽牧提剑杀了一人,热血喷洒在面上,他们才清醒了,连忙将我身上缚着的锁链解开,避晦般飞快地将我扔在地上,退回原位。
我扶着迷糊的脑袋爬起身,又被侍卫用长枪逼着坐回地上。
“断情蛊七日起一次效,方才是第一次。”伽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朦胧又虚幻,“等到七七四十九日后,你就再也不记得他了。”
“谁?”我使劲敲了敲头,感觉记忆中少了些东西,却又说不上来。
“二哥。”他的面上重新雀跃起来。见识到这蛊的效力之后,他已经敢于毫不忌讳地向我提起伽萨了。
反正我早晚是要忘记的。
一双金色竖瞳的眼睛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抱着头,妄图烙铁般将伽萨的身影烙在记忆里。
“到那时,我们聪明伶俐的沈公子就会变成一个傻子,这是药效之二。”伽牧蹲下身,手指在我心口戳了戳,“你不是最喜欢盘弄小心思么?以后再也不用为这些劳心劳神了,多好。”
我逐渐清醒过来,钻心疼痛也随之而来。我忍着痛,手指伸进口中拼命扣弄喉咙,试图强迫自己吐出那蛊药。可呕了好几回,什么也没有。
这幅身躯太干枯,一瞬间就将那些汁水吸收殆尽了。
“这些蛊虫,还会顺着你的经脉四处啃啮。”伽牧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游走,“将你的筋肉尽数吃掉,最后只剩下一副骨,跟父王一样。往后啊,就会变成废人,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这么俊俏的脸,爬满虫子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最终抚过我的脸颊,收起了最后一丝怜悯的目光。随后站起身,留我一人在原地绝望。
他和伽莱沆瀣一气,用这药夺走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摸了摸眼下,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了。纵然内心再惶恐害怕,也只能睁着眼做出种种悲伤的表情。
除了接受,我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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