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心上人伽萨,他已经葬身在大漠深处,杀死他的是我母国的将士。
曾经有一个人愿意为了我屈膝,他立誓要以万明国力供养我,将天下江山为聘礼封我为后。他送了我一把精巧的渊国样式折扇,送给我一颗黄金色狮负,他把整颗心都送给了我……
然后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静静听着,企图在心底里找到一丝悲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身影了。他从我的记忆中被抹去,从我的骨血中被刨去,血肉翻卷,什么都没留下。
末了,伽莱开始讲他自己的过往,讲他如何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落魄败者的位置。凶悍发妻难产亡故,女儿遭到圈禁,他自己则成为了昔日根本不放在眼中的兄弟的臣子。
他叹了口气,说:“我太累了,也倦了。”
第60章 饮药
天色渐亮,我眼瞧着窗外有熹色穿透云层,似是将苍穹撕开了一道裂口。
拽着锦衾的指节缓缓加重了力道,指骨在薄薄皮肤下呈出象牙似的白色。我自觉心跳愈加剧烈,佯作瞌睡,强撑着身子坐起,将头颅默默垂至伽莱肩头。他的呼吸在我触及肩侧的同时也重重沉了一瞬,却终究沉默不语。
“长平君,”我倚在他肩头,气若游丝,“那药饮下去,人会变成哪般模样?”
伽莱默了片刻,促促道:“忘却些事罢了,到时候你仍是好好的一个人,不必怕。”
“那我的这双腿,究竟是怎么伤的?”我虽精神不济,却对这双萎缩的腿念念不忘。眼见伽莱双眉不经意地一拧,眸里含了三分寒光,我便知这事有蹊跷。
世间种种刑罚,或断骨,或失血,或割肉,却未曾听说犹如这般。腿肉减去,筋脉寸断,唯剩一张完整的皮裹在匀长腿骨上,定然不是外伤所致。
可他神情中已有厌烦之色,我如何能接着刨根问底?只能换了个法子,又问:“喝了那药,我还能记得长平君么?”
伽莱将眼底的寒光压下去。他悲悯地望了我一眼,扶正我的脸搁在枕上,独自起了身。
晓之以理不可,动之以情亦不能行,难道我只能再饮下那药,做个痴傻的人么?我心中焦灼万分,却拦不住他,一时情急,满腹委屈都化作泪涌出了眼眶,落在绣着白鹤舞松纹样的缂丝被上,如雨打落松叶,将那鹤波光粼粼的双翅沾湿。
湿了羽翼,便再也飞不起了。
我咬牙接过那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腥气被锁进药中,像一汪浑浊的深渊。
记忆中似有无数次,我被人逼迫饮下一碗又一碗汤药,辛苦酸涩的味道在唇舌间荡漾回返,连一颗心都被呛进了苦味,把仅有的一点甜意驱尽。
伽莱负手立在床侧,冷眼看我捧着药碗犹豫。他像是不忍,扭过脸去,留我独自垂眼与深渊中自己的身影对望。
或许我早就被推进入深谷山崖之下,从最初便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长平君,我还有最后一问。”我缓缓转着药碗,碗中漆黑汤水轻轻波动着,险些荡出了碗沿。
“你说。”
“当年伽萨放走我的父王,可他还是死在了大漠之中,你可知其中是否有人作怪?”他昨夜告诉过我,当年万明与渊国交战,是他挂帅领兵与渊军作战。我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到底还是想知道他为何而死。
闻言,伽莱神色一凛。
我目光凄凄地望着他,艰难地以单手撑着身子向床边挪了几寸,那药便沿着碧玉碗壁往外倾出了一星半点。
伽莱权衡再三,道:“你们渊国当年有个小兵,叫高武,与我们万明军队有所勾结。伽萨放走嘉王的那夜有人用鹰递信出去,高武随即带人候在沙丘之上,一见他便放箭将其射杀,回去向你们那个渊国皇帝复命。”
高武……我可是见过此人?
我忍不住细想,颅中却好似被刀剜过般疼痛起来,端着药碗的手亦止不住地颤抖。
一只手助我扶稳了药碗,伽莱扶着我的后脑,略显蛮横地将药递到我唇畔。
“你可认得高武其人?”他压着声音,我从中读到几分试探的意味,虚弱地摇了摇头,豆大的冷汗从发间落下来。
我应当是喝过这种药的,所以总是头痛欲裂,心也不时绞痛以至于咯血。
他们是想要我的命。
正此时,那条陪伴了我多时的小蛇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飞扑在伽莱腕上狠狠咬下一口。鲜血当即从伤处溢出来,我怔怔地看着他,尚不能反应过来。
而伽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痛地将小蛇从腕上扯下摔在地上。
我连忙去看,只见小蛇口中亦淌出猩红血液来。它已起不来身,只能在地上徒劳地扭动着长尾。我刚要叫,伽莱已拔刀出鞘,寒光凌空劈下,将小蛇斩作了两半。
我惊叫一声,满眼都是小蛇的血。那蛇首上的金色环纹闪过一圈光泽,而后渐渐褪去颜色,化作了漆黑如常的鳞。
它最后向我吐了吐信子,金色的蛇眼里慢慢失去了光辉。
当初身在牢狱之中,唯有这一条小蛇与我日夜相伴。它次次在我暗自垂泪时上前陪伴我身侧,亦在我遭受头痛折磨之时多番安慰我,天长日久,我早已将它当作了挚友。
如今我无记忆,无过往,一无所有,我唯有它。
我忽觉喉中一股腥甜上涌,春水泛滥般不可挡。一晃神的工夫,锦衾上已落了大片的血。
“念卿,喝药。”伽莱面色阴沉如水,锦靴从小蛇的尸首上碾过,发出细微的脆响。他踩碎了它的骨骼,连同那一片片漆黑的鳞,一同在靴底撵作尘。
一时间,我竟觉得他如此陌生起来。
倘若他那位弟弟伽萨还在,或许就不会随意杀死我的小蛇。
我端着药碗,抬袖擦去唇畔的血迹,含泪仰颅准备将那药一饮而尽。忽听外头传来小奴的声音,将伽莱请至门口说话。
见伽莱背对于我站在光里,趁此机,我慌忙爬至床沿,将碗中汤药顺着床榻与踏脚之间镂空的缝隙灌下去,而后故作痛苦地将碗砸碎在地上。
尖锐碎瓷声滑过耳际,像是一捧散落的雪,将小蛇的尸首埋葬在玉石堆里。我突然想起一场寒彻骨的大雪,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为了救我而亡于寒冬冰雪之中。
虽未饮药,我的头却仍痛得厉害,似有蝴蝶在茧中扑腾挣扎,想要越出束缚之地。
伽莱闻声赶来,他先是垂眼看了看地上碎成渣的药碗,脚尖踢开几块还算完整的碎片,连同小蛇的尸体一起踢至一边,而后才来到床边:“念卿。”
他抱住我瑟瑟发抖的身子,附在我耳畔道:“你叫念卿。”
念卿,呵,念卿。
-
冬日的积雪渐渐消去,天气回暖,宫里看守我的小奴罕见地捧了一束花来。
我有气无力地窝在轮椅上,只觉得万里春光都与我这笼中雀无关。春日里,群鹤北飞,我却被锁在这隐天蔽日的金笼中,生死不能由己。
“这可是长平君给你摘的花。”宫奴找了个白净的玉瓶灌上水,将花好好地养起来。我懒怠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重又阖上双眼。
“你和他说什么?”立在我身后随侍的小奴笑道,“他是个傻子,才不认得什么花呀、草呀的,你说了也是白说。”
我心里怒意横生,又转眼被一股酸涩尽数浇灭,颤了颤眼睫,终究是没说什么。
在他们眼里,我早已在冬日被灌下了巫族的蛊毒,成了个完完全全的傻子。因而对这些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听不懂。
这些小奴先前还有些忌惮,可后来明白了我如今是个痴傻的,说话便越发没边了起来,许多事也不避讳我。借此机会,我才弄明白了这宫中的一些事。
一些,伽莱始终瞒着我的事。
眼下,我最期盼的就是宫殿失火当晚来到我身边的宴月。他是这整个王宫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也是我如今最想遇见的人。
从他当时的言语中我便知道,他曾经是跟在伽萨身边的忠仆。唯有他的话我能信三分,也唯有他能为我解答疑惑。可自那夜以后,宴月竟如那些冬日里的雪一般消失在了我身边。
我关在这里无法出去,而他又长久不出现,实在叫我头疼。
头疼。
自从入了春,我一身的毛病也似乎是从冬季的蛰伏中苏醒过来,要同春日万物一起生长。隔三差五地头疼脑热就罢了,近来更是日夜频频心痛,几番咳嗽怕是连心头血都要咳出来了。
替我诊脉的渊国御医面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伽莱请他过来的时日也越来越多。早先我尚且能自己说一说病症,后来已连答话的力气也丧失了,故而伽莱每次过来也只是陪我枯坐片刻。我不愿与他说话,亦不想看见他,遂十次里有八次是要装睡的。
“你说,二殿下当真死了么?”两个小奴见我睡了,索性蹲在角落里谈笑起来,我便也悄悄支着耳朵听。
“唔,怎么不算死了呢?尸首都埋在荒郊野地里了,听说御前的宦官们跟着王亲眼瞧见的。”另一个小奴低声道。
“可是当初他们也说他死在蛇窟里了,结果还不是出来了?”捧花的小奴继续道,“还得了一双金瞳呢。”
那双金色的竖瞳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我看得不真切,总觉得那双眼里噙着悲戚的泪水。
“我听说,当初二殿下和咱们现下看着的这位恩爱得很呢。”小奴嘻嘻笑着,突然将嗓音压得极低,我险些没听清,“你说他们有没有亲过嘴?”
“呸!你个色.胚子。”另一个小奴也压低了声音,却是先啐了他一口,继而才偷笑道,“我听说他们还有过……”
话未出口,已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念卿,”伽莱甫进了门便直冲我而来,“念卿。”
我皱了皱眉,强压下心上的不悦,睁开朦胧睡眼望向他。
“我找到替你医治病症的办法了,念卿。”伽莱蹲下身握住我的手,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辉。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我胡汉三终于回来了!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61章 装病
春日初生的新叶宛若翠玉,树影婆娑,风拂叶响。
若是记忆也能同树叶般冬日飘零作泥、春日枝头重生便好了,总不至于让我如今似无根之萍,不论往何处漂泊,终究不识故乡。
我双眼微阖,看着院里渐萌新枝的树木,忽而一抹殷红跃入眸中。妖艳、诡丽的一抹红,尤似女子唇上染的胭脂,却是上扬之态,仿佛是谁失手溅上去的。
它便那般附在叶上,或颤或静,好似在邪邪笑着。下一刻,却顺着叶脉滴落在地,溅入沙土之中。
细瞧,那土壤已然被染做了赭红色。
我心中骇然,尚且来不及细细分辨,身后的宫奴便推着轮椅过了那片地,至一座白玉殿前。伽莱俯身,抱我上了玉阶。
他的双臂有力,步子却带着几分颠簸。我在他怀中虽被紧抱着,仍觉像在浪尖扁舟上飘摇,这般感觉,叫我熟悉得很,脑中竟飞快闪过一段模糊记忆。
记忆中,我同一温婉淑静的夫人同坐画舫之上,船厢外是许多小奴正垂杆钓那湖中鱼儿。甫见那线倏地绷直,将杆子拉了个半弯,小奴赶快一提,便有泛着粼粼银光的小鱼落入篓中。无须多时,桌上便多了道银盘装的姜醋鱼羹。
彼时虽亦身处波涛之上,心中却觉得安稳恬静,不比如今……
“大哥来了。”殿中宝座上歇着一俊朗男子,他唇畔噙笑,薄唇开合间却隐约露出一对尖尖犬齿,似是要将人啖之肉、啮之骨。
如今的万明王伽牧风光无限,眼底的阴云却日渐密布,行为更是愈加出格。那些小奴闲谈时我曾捉到三言两语,说他以撤兵为筹码,向我的母国大渊求娶公主。
可我总觉得,渊国中并无什么公主。
伽牧凉薄的目光投过来,我霎时舒展了眉心,伸手勾住伽莱的颈,撇过脸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故使性子道:“我想回家。”
伽莱的心跳乱了一瞬,竟低声来哄我:“念卿,不怕。”
我捏着委屈嗓调,极细地“哼”了一声,目光飘离了他那张生着疤的可怖面容。越过他的肩,我见远处几个小奴压着个青衣染血的女子过来。
那女子浑身遍布伤痕,虽虚弱无力,却更显步子飘袅若踏清风。素帛轻飏,似是随时将乘风而去,归于天上玉京。可她赤裸足下又布着鲜血,步步生着猩红之花,仿佛要堕入阿鼻地狱,与恶鬼为伍。
“那是谁?”我觉得她眼熟,尤其是双眼上蒙的一缕白绸,叫我尤为熟悉。
“是大哥为你寻的药,神农谷被焚后存于世的最后一位药人。”伽牧双脚交叉搁在案上,双手叠交于腹前,“云时絮。”
-
仲春,微风拂面,空中的寒意少了许多。
我坐在檐下看宫道上的几个小奴放纸鸢,五彩的纸鸢将这素白的宫墙都衬得终于有了些生机颜色。《万明奇闻》中说,夏秋季孟之交,万明郊野风极大,可将大筝托入高空,其骨上缚着百十个竹哨,遨游天际时声若龙吟鹤响,又如千军万马破阵而来,若用于军前,则能鼓舞士气、威慑敌军。
真想亲眼瞧一回。
“咳咳。”一旁的药人女子从失血而致的昏厥中苏醒,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咳。
她纤细的左腕上扣着个金环,又有一条细细的链子牵到门环上将她锁住,这般姿态令她整夜不得安眠。那日他们着人剥去了她的衣衫,用尖刀刺入心口为我取血医病,我怯于窥视,闭上眼去,耳畔却听伽莱伽牧二人乐得自在。
从前,他们亦是这般羞辱我的,不过是仗着我那时神智浑沌,不懂挣扎罢了。
如此想着,我对那药人渐生出一股同情,取下膝上的薄毯披在她肩上。女子轻轻一颤,干瘪眼眶上覆着的睫羽抖了两下,终究没说什么。
她被药哑了嗓子,说不成话了。
既不能视,亦不能言,我初见她时的几分怯懦也消减了,仔细打量起她的容貌来。脸若水杏,眉若远黛,薄唇轻抿,面上透着一股淡漠寡情。
她虽无情,心血却着实有奇效,让我渐渐能回忆起过往的点滴琐事。然而琐事终究是琐事,有无都一样,难解我当下困境。
“我总觉得,见过夫人。”四周小奴皆不在,我看累了纸鸢,与云时絮说起话来,“只是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又是为何缘故。若是冒犯夫人,纯属无心之失,请夫人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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