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莱面露不悦道:“一介庸材,还想当成千古流传的明君么?”
“我瞧着长平君杀伐果断,又心细如发,自古储君立嫡立长,为何让他得了先?”我明知故问,话头一转便挑起了伽莱的怒意。
眼见他眉眼中渐有愠色,我趁势一面夸他,一面引着他往嫉妒不甘处想。未几,伽莱搭在刀柄上的手已蠢蠢欲动。
我赌对了,他有篡位之意。
“为万民谋福则为明君,如今天下大旱,若此时长平君亲自慰问灾民,百姓定然感激不尽。”我将如意算盘打得直响,“到那时,长平君的威望定然高过王。”
只要支开他,我在这宫中行走就会更加容易。
“若我一走,你当如何自保?”伽莱迟疑道。
“长平君怎么这样儿女情长起来?”我嘻嘻笑道,“那也好,将我绑在裤腰带上一齐带了去,就不怕丢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上线一个阿拉丁神蛇。
第63章 济民
久未踏出宫门,晟都城内的情景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往昔纸醉金迷之地,如今已被艳阳烧作了焦土,光是置身其间,便能感到热浪一阵阵从足下翻涌而上。我拖着一副虚弱的身子歪倒在肩辇里,豆大的汗珠从垂落的发丝上滴落,手中则握着一张早已湿透的丝帕。
原以为身体已大安,不曾想原来只是在宫中用药物堆出的假象。一旦到了外头,整个人就如离了水的稻苗似的蔫儿了七成。
拨帘向外望去,遍地石板迸裂、尘泥生白,仿佛天地相合成了个大蒸笼,将世人都锁在了一方炽热里。
素闻万明地处大漠之中,每逢夏日里便高热难耐,一年之中因热而病死的百姓不在少数。而司天台夏官上奏称,今年的暑热之况四十年来从未有过,仿佛印证了民间所传的蛇神震怒、降灾于民。百姓身处天灾之中,最易听信鬼神之说,称新王残害兄长,悖逆天道。纵使万明新王有意将流言蜚语强压下,却无奈人心浮动,谣言难断。
蛇神之说,哪怕是我一外人亦有三分信。更何况,这其间还有伽莱暗中推波助澜。
若要为伽萨平反,今时今日恐怕是最好的时机。
我正想着,突然自高空中坠下漆黑一物,直直砸在了地上。探头看去,是一只炸了羽的猎隼。
它的眼已泛起灰白之色,几乎没了喘气之力。
我正要让人将它抱入轿中,整座肩辇突然一歪,齐齐向后倒去。我的额角重重磕在身侧的辇架上,针刺般的痛楚滑过颅内,一股腥涩涌上喉头,和着几团扭动的肉体被我呕出了口。
那虫子在淤血中翻动身子,被炙热土地烤得“滋滋”直响,不多时便化作了漆黑的小团。
我垂眼看着它们惨死地面,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便是一直藏在我脑中蚕食记忆的断情蛊虫。
与此同时,仿佛被截在不知名处的记忆突然化作湍急河水,齐齐涌入了我的脑中。那些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记忆闪烁着荧光,破开围绕在四周的迷雾,缓缓融合成一道挺拔的身影。
蜷曲的银色长发如自天而落的星汉,披在渐渐显现出金纹的躯体背后。
他慢慢转过身,伸手将亦喜亦悲的假面摘下,额前金绿的狮负如同狸奴的睛瞳,在暗夜中灼灼生彩。
“伽……伽……”
我狼狈伏在地上,目光却不自觉紧紧盯着那张许久未见却不断趋近于熟悉的面孔,无所适从地颤抖着嘴唇。
那双金色竖瞳眨了眨,继而弯起。在他身后,是往日里我与伽萨相处的种种情景,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滑过。
他抱我时有力的臂弯、发丝上萦绕的深沉麝香气息、坚实的胸膛、滚烫的血迹、颠簸狼背、刀刃寒光、大雪、寒夜、星光……我望着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干涩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眠眠。”
那张与我无数次在梦中擦肩而过的面孔终于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千言万语流淌在心中,却好似说什么都显不出我疯狂生长的思念。
我眼中蓄满泪,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心中长久以来的缺失与空洞逐渐被一股力量填补着。
终于,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冲他笑道:“伽萨。”
泪水如河流奔涌,爱意在心口生花。
——小王后。
高远处传来仿佛置身尘世之外的声音。
——别忘记,来蛇窟还愿。
-
只是一场梦……么?
我睁开双眼,因在睡梦中哭喊而肿胀的眼睑艰难抬起,却还是立时认出身侧坐着的男人并非伽萨。
额角被纱布细细包扎着,撞击留下的余痛仍在脑内盘旋。我扶着额发出一声闷哼,身侧的男人立刻扭头来瞧。盯着他的面孔思索了片刻,我迟疑唤道:“长砚哥哥?”
温辰有些诧异,余光瞥了眼四周,方才笑道:“阿鹤,你许久不曾唤我哥哥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见屋内装潢雅致柔和,方知自己如今在公主府内。满怀期冀地掀开被子一瞧,那两条腿仍是枯瘦无力的。
蛇神……怎么不能将我的腿一并治好呢?
“有个轿奴猝死,轿辇摔在地上,将你撞伤了。”温辰心疼地看了眼我的腿,转身斟了盏茶来,“因那处离公主府近,伽莱把你送至此处休养,我才能见你一面。你在宫中的遭遇我都已知晓,伽殷公主与我都在尽力联络二殿下。”
“伽萨他……他不是死了么?”我悲戚道。
温辰面上露出三分惊讶:“我听闻,伽莱一众给你喂了断情蛊,你……?”
“多亏那一撞,我想起来许多事。”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额角,凝神道,“难道说,伽萨他还活着么?”
是我向蛇神许的愿成了么?
抬掌覆上心口,果真不再像以往那般灼痛烦躁,眼下反而平稳安静了许多。是啊,我如今与他算是血脉相连,若是他死了,我恐怕不能像现下这般安然无恙。
可想到这种在心头的蛊,我不由得想起了如今仍被锁在宫中的云夫人,她身为伽萨的母亲,却被用作医我的药人,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初确实有情报称他带着三千精锐在流沙中全军覆没 ,但宫中递出的密信说,伽牧曾派人在大漠中搜索他的尸体及随身物件。”温辰眸中沉静如水,“一无所获。”
“好,好。”我原本已沉下的心突然又有了希望,连道几声“好”,随后便开始飞快地思索对策。
只要找不到尸首,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将来或有一天,我还有机会与他重逢。
“前几日,伽殷公主将府中的隼鹰之类尽数放出,寻找二殿下的下落。我亦将仅有的几只墨鸽派回了渊京,把来龙去脉细细禀告皇上,求他遣戍边军队搜寻腹地。”温辰正说着,一条小蛇忽而从他袖中游移而出。
“这是?”我看着那条分外眼熟的小蛇,伸手让它攀上我的指尖。
“当初万明王寝殿中那一对蛇,诞下了两枚卵。乌金蛇擅攀爬,悬崖峭壁无孔不入,其中一条便到了我这里。”温辰道,“我想,你回宫后难以再出来,不如我们就用乌金蛇传信。”
两枚卵。原来当初陪伴在我身侧的,是它的兄弟。我登时对这小蛇的怜爱多了几分,将它小心藏进袖中。
玄蛇传信,从前伽萨也做过。
纵然他不在我身边,我如今经历的种种,却自始至终都有他的影子,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从在大漠中初次遇袭到夜宴中只身弑狼救我,再到后来的牢狱之灾、兽台之困,伽萨似乎总有万全之策。唯独这一回失了手,独留我一人在敌腹之地与恶狼周旋。
若真如温辰所说他还活着,伽莱伽牧二人步步紧逼,恐他一时不能现身。
他护了我那么多回,现下陷于危难之中,让我来护他罢。
-
我着人推着轮椅送我至布粮的蛇神庙中,已是黄昏之时,暑热也退去不少。我摇着小扇,倒也还撑得住。
若要撬动伽莱伽牧二人,须得从中作梗,先使这二人心生嫌隙,方能使整个前朝分崩离析。回想起当年太后寄托于我身的“惑君王、乱盛世”,我竟有些啼笑皆非。孰知我要惑的君王,不在渊京,而在万明?
神庙中人头攒动,吵嚷一片,将伽莱忙活的身影都淹没在人潮之中。
“这是怎么了?”我提高了声音问道。
数百双眸子齐齐转向我,未等我再问,伽莱已将目光投过来,动辄便要将灾民都轰出去。
“不必。”我制止他,“本就是为了济民而来,何必再将他们兴师动众地赶出去?”
“腌臢之众,怕污了你。”伽莱抹去额前的汗珠,我讨好似的展开折扇替他扇着凉风,陪着他到后殿坐下。
“身子好些了?你何必来这地方。”他口中怨我。
我勾唇一笑,道:“怎的如今不怕我丢了?”
他僵硬的面上终于松懈几分,我看准时机,与他道:“不如让我去瞧瞧,总不能看着长平君劳心劳力,我在屋里吃空饷。”
伽莱面上陡然有了笑意,允我回了庙中。
庙中仍是吵嚷一片,我抬眼望过去,只见他们手中捧着的破碗中干干净净,加之庙内如此混乱,便知这些粮米未能送至他们手里。说着开仓济民,这一整天下来竟半点见效也无,未免也太……我偷偷看了眼伽莱,见他面色铁青,只好对为首的几个小兵道:“让他们每户出一人,七列纵队排好,按次发放米粮。若有插队争抢生事者,呵斥几声便罢,遣回队末去,不许克扣粮食。”
说着又看了看担上的粗米菽豆,道:“每户限领三升,若家中有兄弟在外征兵者,可多领半升。另外,每户的水……”
“如此分发,恐怕不够……”小兵答。
“先这般分发一回,往后再做调剂。这些百姓饿了多日,若再不放粮,只怕要闹出人命来。”扇端在掌心轻轻拍着,我轻声道,“我不知你们粮仓中米粮为何数,就依此先办罢。若是不够,再请旨就是。”
小兵为难道:“王有旨,若是不够就……”
“就如何?”我歪着头问他。
“先将年壮力强的留下,老幼妇孺……”他犹豫地看我一眼,低声道,“挖坑埋了就是。”
作者有话说:
伽莱:扔进军营
还是伽莱:腌臢之众,怕污了你
第64章 投靠
伽牧之残暴,着实令我心下一凉。
我咋舌片刻,回首向领粮的队伍望去,其间多是女子与老人。万明边境战事不绝,又碰上数十年不遇的天灾,年富力强者多亡于沙场,剩下妻儿父母在城中挣扎过活。
王都内尚且如此,那些靠近大漠的边陲小城又不知处在何等水深火热之中。
我正要说话,伽莱突然出现在身侧。他垂手搭在我肩头示意我缄口,我心中虽有十分的不满,终究也只能轻飘飘撂一一句:“饮鸩止渴。”
“伽牧为王残暴不仁,以为天下人有愧于他。”伽莱的目光锁着攒动的人头,“上至骨肉血亲,下至黎民百姓,都是他报复的对象。能开仓放粮已是万幸,若再得寸进尺,只怕我们也不能幸免。”
“为何?”我骇然失声。
伽莱静默片刻,含糊道:“蛮夷女人诞下的子嗣,自然是鄙陋粗劣,一时得势便想颠覆万明、胡作非为。”
蛮夷?我心里悄悄哂了声,若以渊国为正统,他们万明人不同样身处蛮夷之地?如今倒是互相鄙薄起来。殊不知驱使各部相互征伐、彼此牵制历来是大渊皇室的制衡之策,只不过到了我那位皇叔时,渊国国力衰退,难以再作壁上观,以黄雀之策,得渔翁之利。
“若要说继承大统,想来还是身份尊贵者为上佳。”我假作无意,接了话。
略显犀利的目光落在脸侧,伽莱似乎是在细瞧着我,斟酌这句话的意味。
论身份,他身为嫡长子,母亲又是巫族公主,自然尊贵无比。若非伽牧伪造字迹诓骗我那位皇叔,这王位十有八九要落在他身上。伽莱虽有偃旗息鼓之意,骨子里到底还带着巫族人的倨傲,我几番耳旁风吹过,便足以让他的狼子野心死灰复燃。
然而这次,我却在他的眼中感受到一股恶寒。
伽莱沉下脸,推着我的轮椅往无人处去。半旧的大门合上,震得梁上积年陈灰飞扬如絮。
“近日我常想,你何时变得这样聪明起来。”他俯下身,大片阴翳如展翅俯冲的猎隼般落下来,“又觉得你蠢,藏也藏不住那股聪明劲儿。”
我一惊,复又飞快压下眼底慌张,笑道:“我常读房中那些书,自然是会变聪明的。”
伽莱扳住我的下巴,似笑非笑地搐了下嘴角,吐出三个字来。
“沈鹤眠。”
一瞬间,我寒毛倒竖。
若我没记错,这是饮药后他首次喊我的本名。他自始至终为我精心设计了念卿的身份,企图让我忘却真正的自己,却在这一刻将身份亲手撕裂。
“你究竟有没有喝那碗药?”他的笑因面上斜划过右眼的可怖刀疤而显得格外狰狞,口中吐出切齿之词的同时,布满厚茧的手已然扣在了我的脖颈之上。
似乎只要我说出“没有”两个字,纤细的颈子就会在下一刻被捏碎。
这也不奇怪,他从前似乎就是这样对我的。扼住脖颈,以示我的性命之脆弱,迫使伽萨向他服软。
只是如今伽萨不在了,我也不似从前慌张无措,反倒还能风轻云淡地喘两口气,对上他那只闪着盈盈绿光的狼目。
我眨着圆瞳,问道:“什么药?”
我眼下失了忆,哪里知道什么药呢?
他的目光越发凛冽,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似的,讽笑道:“那碗被你泼在地毯上的蛊药,孵出的蛊虫将踏床蚕食蛀空。若不是阉奴方才无意踏上致使踏床崩塌,快马加鞭前来告知,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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