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仪跪听了我一番话,已经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他伏首拜倒在我座前,背上轻薄的布料已洇湿了一片。
“这十来日,莫说四十万贯,便是十万贯也难以用尽。再经比价、采买,又能剩下一抿子。”我倚在小桌旁,一手支着脸,皮笑肉不笑,“先生私吞多少银钱,可需要长平君请两位算科名士来算一算?”
“贵人!贵人、求贵人抬手饶小的一命。”呼延仪早已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忙爬到我脚边讨饶,“小的愿将银钱全数奉给贵人,但求贵人千万不要告诉长平君,否则……”
否则就照伽莱那般不快便将人拖下去砍的做派,他怕是要被剁成肉泥。
我生生等着他在地上磕了半刻,才慢悠悠道:“也罢,这次便饶了你。不过我还有一事要你谨记。”
“贵人请说。”呼延仪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厌恶地看了眼他捧着我长靴的手,想挪开又不能,只好道:“过几日拓骨使团入王宫,带来的宝贝数不胜数,长平君已经许给我。你知道我是个喜欢奇珍异宝的,盘查时务必手脚轻些,别弄坏弄丢了。”
“再者,拓骨人历来与万明人针锋相对,此次愿意前来道贺,你们务必恭敬谦和,不得冒犯。若有什么事,囫囵过去就是,不可触怒他们。”
呼延仪到底是个聪明人,立刻道:“谢贵人提点,小的与兄长定当铭记于心,这就将沿路所设兵卒撤下,恭请拓骨使臣下榻礼宾处。”
“嗯。”我心里盘算着他嘴里吐出的丰润油水,心里偷着乐,点头道,“下去罢。”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好喜欢眠眠喔嘿嘿嘿……嘿嘿……)
第66章 布局
荷月,初十。
我常觉得在万明用荷月这词不恰。
从前渊国六月中,城池内外河道湖泊都生满了郁郁葱葱的荷,嫣红淡粉次第探颅,仿佛扑上香粉的美人面孔,一时间既烂漫热烈又不失雅意,正如官中贵女们淡妆浓抹,没有不相宜的。
若有闲情,乘岸边画舫至湖心,纵使头顶上的日头烈烈地照,荷叶底下藏着的碧水却是清凉爽意。
摇橹的船夫大多是有技艺在身,或引吭高歌一曲土语长调,或俯身三两下便捉一捧小鱼,交由同船妻儿拿去烹制。届时船客们一边尝着新鲜的炸青鳞,一边迎风细嗅荷花清香。
白日里泛舟游湖、赏荷作诗,夜间提灯寻香、阖家出游,街上一日赛一日的热闹。想来,那才堪称“荷月”二字呢。
万明这风沙之地,莫说荷了,就连一片水草也成了稀世的宝贝,哪里担得起“荷月”这般风雅的二字?
我虽如此想着,却也只能不动神色,展开折扇轻轻扑着风,坐在华盖底下督工。
为彰显晟都繁华气派,伽牧下令大肆修建金玉道以迎拓骨使团入宫献礼。
伽莱日日烦心于济民赈灾之事,又赶着揽下了筑道的活儿。其实伽牧多疑,想必也知道这位兄长意在留下功绩赢取民心,却不知为何还是允了。
于是我才连夜比着渊宫里的旧法给他写了厚厚一沓济民之策,如今又要替他看着筑道之事,到头来这些美名都还是他伽莱的。
所谓金玉道,顾名思义,便是以玉石为底,金块为砖,自城门修一条大道通向宫门长街,届时请拓骨王子乘白象入王宫。这样的待遇,我早前来献礼时都未曾有过。
想来万明先王醉心于研究续命之方,也无瑕做这些闲事。到了伽牧这里,反而像是下定了决心要掏空万明的国库,日日大肆挥霍。
万明虽盛产金玉矿宝,终究禁不住他这样铺张浪费,更何况——
“你,动作快些,懒骨头!”
响亮的一鞭子如惊雷炸开,那拖着满车金块的万明男人被抽倒在地,背上顷刻多了一道火燎似的鞭痕。
他嘴角淌着白沫,脸朝下栽进尘土里,双膝却支在地上,挣扎着仍想爬起身。虬枝似的双臂在土上胡乱抓着,像两条乱游的长蛇。
如此情景,我看得心中一阵翻腾,冲着监工道:“你何必打他,不是还有二十多日么?且叫他到这阴凉处歇歇,从那冰池子里舀一勺水给他消暑。”
“贵人心善,”监工腆着笑脸躬身凑上来,“这些人有劲得很,就是懒。贵人是软心肠,可他们是贱骨头,今日放一个明日放两个,将来个个装病摆懒,金玉道不成,谁来体恤臣呢?”
这事我本没有权利管,遂睨他一眼,只能作罢,摆手道:“你把这些冰化的水都分给他们,我这儿不热,用不着。”
“是。”监工抬手让两个小奴将冰池抬走,毕恭毕敬地退下,转脸重又开始恶声恶气地挥舞铜鞭。不必说,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
他们这些人一日到头无暇饮食,我特意拐弯抹角地向伽莱讨了一坛冰来,为的就是让他们留一口气。
冰池一去,热气猛地窜上前来,仿佛面前摆了个大火盆。我只好快速抖腕扇着折扇,面上三五刻便挂上了汗珠。
再看方才倒在地上的人,那两条青筋凸起的虬臂已经不动了,整个人以扭曲的姿势拱在地上,像座静静的沙丘。
旁人看了看他,将他面前那碗凉水倒进了自己的碗里。
空中弥散着炙肉的臭味,我无力地抬眼看着,疲惫一阵阵涌过来。
日头升上半空,侍奴请我就近入公主府歇息。我正要点头,忽而被一抹闪烁的金光迷了眼。
抬眸看去,那车上的金砖里头露出一点玄色,十分奇怪。再细瞧,我才发觉这金砖面上有一圈突出的金片,似能向两侧滑开。
一股不祥之感登时涌上心头。
-
“这金砖中藏有玄铁长管,内附白羽箭,箭簇上三道血槽,被射中之人必会重创。”
在公主府里,我终于见到了久未露面的宴月。
伽宁纵火那日,他因放心不下我身处火场便偷偷躲在远处屋檐上观望,却不慎被伽牧的护卫捉住。
奇怪的是,伽牧未曾杀他,反而以制暗器为由将他留在了宫中。后来宴月趁着奉上新制暗器之机刺伤伽牧,这才逃出重重叠叠牢若金锁的王宫,躲进了公主府里。
难怪伽牧放手让伽莱负责筑道之事,原来是自己受伤未愈。
“这是你做的?”我小心摆弄着金砖,寒光凛凛的箭簇上涂着层泛青的涂料。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是为了保命……”宴月垂着密而颀长的睫羽,遮住了浓丽的翠绿眼瞳,“主子别碰,这上头涂了宫中的秘药,会死。”
我猛地合上那片金片,发出冷冽却丝滑的刮擦声:“这砖是用来砌金玉道两侧金柱的,共一百八十柱,成对分布在玉道两侧。这样含箭的金砖共七百二十块,每柱四块……伽牧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金玉道是为了迎接拓骨使团才筑的,金砖里的暗箭亦是为了刺杀拓骨人。
那日深情绵长的吻重现在脑中,我低头看了看手指,仿佛拽住他发丝时的触感还未消逝。
拓骨王子……伽萨……
伽牧此举,若非单纯记恨拓骨人,便是坐实了拓骨使团中有他要防备之人。不论是谁,终究是他不喜之人,也是我可以拉拢之人。
蓦地,我明白了伽牧的阴恶之处。
此金玉道名义上由伽莱监工修筑,一切筑材用料皆由他首肯,若是拓骨使团在步上金玉道时被暗箭所伤,必会追究到伽莱身上。到那时再由监工供出我来,便是一石三鸟之计。
拓骨王子难逃一劫,必会在万明与拓骨之间引起轩然大波。两国交恶,兵戎相见,不论是哪一方灭亡,伽牧他都能躲在暗处偷乐。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真心实意地恨着世间众人。
这样的人在王位上坐得越久,万明就越像一片飘摇在风雨中的萍草,没在沙尘里的枯木。
“实在是奇怪,”我说,“我并非万明人,却也见不得这里的百姓受苦。”
“主子是为了二殿下么?”始终保持静默的宴月冷不丁冒出一句,“城中近来谣言四起,说那拓骨王子与二殿下身形相似,更有甚者说那便是死而复生的二殿下归来报仇。四殿下的消息灵通,想必早就知道了。”
果真如此!
“我很想他。”我自觉声音里带了些落寞,强扯起嘴角来,“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只是这件事或许会伤及我。”
宴月一怔,目光莹莹,带了几分精明。
“我要你在晟都城中散布消息,称伽莱心神为我所迷,花费大量财力寻世间珍奇来哄我高兴。”我从袖中取出呼延仪早晨亲自送来的那叠银票,“说天灾因我而起,我是霍乱世间的妖。”
“主子这是何意?”宴月忙道,“主子是世间最好的主子。”
“你就当是我想亲身入虎穴,钓那位拓骨王子出来。”我微微笑着,“伽萨从不会置我于险境而不顾。”
“可主子这样会被万民唾骂,我不要。”宴月皱着眉,白皙眉心漾出一圈涟漪。他连连摇着头,继而别过脸去。
“伽萨才是你的正主,对罢?若此计顺利,便能离间伽莱伽牧二人,让他重掌万明天下。”我接连打着如意算盘。
伽牧如今遭百姓声讨,若想堵住他们的口,务必要揪一个罪魁祸首出来诛之,眼下我自然是最好的靶子。而伽莱如今倚重我的济民之术,哪怕他不是真心待我也不可能轻易弃了我这枚棋子。若能让他们二人相争,势同水火,伽萨混在拓骨人的队伍里想做些什么也方便。
“是主子带我来万明。”宴月缓缓站起身,目光一瞬变得残忍而决绝,“宴月有一番大逆不道之言,想说与主子听。”
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突然跪倒在我面前,道:“二殿下救过我的命,为的是让我在渊宫中留意主子的动向。可如今,我的心里已经都是主子。”
“宴月深知主子是不爱争斗的人,我自有一身本领,能在乱世中护主子周全。”他从胸前取出贴身藏着的纱罗,上头歪斜的针脚顷刻让我想起是先前在路上丢的那条。
“与其在深宫中颠沛流离,我想问,主子可愿意与我远走高飞?”
宴月眼睑轻颤,似是十分紧张。我万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心中惊讶之余多了些感动。
可伽萨……我如何能弃他而去?世间终究是没有两全法的。
我为难地看着宴月,轻叹了口气,伸手想扶他起身。
宴月明白我此举的意思,双手托着那条纱罗还与我,指节却不住颤抖着。
我看了看那条针脚笨拙却是精心修补过的纱罗,伸手覆上去。宴月眼瞳一缩,我却只握住了他的手掌。
“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怪我当初不该蓄意与你亲昵,终是我对不住你。”我想起从前为了笼络人心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一阵愧疚。
“是我不该对主子别有所图。”宴月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我,“主子说的,我照做就是。”
“主子是这世上最好的主子,也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情愿护主子一世安稳。”
作者有话说:
炸小鱼真的很好吃x
萨老师马上就要闪亮登场啦!有没有人想他~
第67章 风云
金玉道筑完的那一日,整条大道上华光满目,佛若一条熠熠生辉的天道自苍穹之上降下,踏者可拾阶而上九重天,一举登仙。
而那玉阶的尽头,是高耸的王宫宝殿。
残民以逞的阎罗殿。
这金玉交相辉映,奢贵至极,倒真能看出几分强撑起来的盛世气象。
若我不曾见过他们在毒日底下挣扎匍匐,亦不会知道这洁白玉阶底下铺的是被土地烫焦了的尸首。且那尸首遭穿孔剖解,内埋机关,一旦有重物落在上头便能牵动金柱中的箭羽。
拓骨王子乘白象,此等巨物令他难以脱身。那七百二十支箭,便会将他刺个千疮百孔。
万事俱备,实在是妙计,可惜多了个我。
夜里一番动作,我悄摸让人按着宴月画的图纸将一片片极薄的铁片塞入金砖箭匣内,阻断了连接机关的木梁。如此一来,哪怕是将玉阶翻开了,也无法触动机关。
“主子便这般肯定那拓骨王子就是二殿下么?”宴月提笔蘸墨,片刻喘气的工夫里问了我一句。
我启盖撇去杯中浮末,浅酌了一口。
其实这事我也与伽殷通过气。世间男子身形相似的数不胜数,伽萨虽是她敬爱有加又异常亲密的兄长,她却也不能十分断定那人就是他。
可我冥冥之中,偏生认定了那人是伽萨。
云时絮在我体内种下的情蛊发作多日,却只在他靠近的一瞬安歇了片刻。除了伽萨,世间再无人有这样的能力。
再者,我是在梦里向蛇神许过愿的。虽不知这乌金蛇神究竟是何方神圣,事到如今,我情愿它是个灵验的神仙。
从前对这些鬼神之说,我是将信将疑,总以为拜佛之人迂腐。可如今神佛也好,鬼魔亦罢,只要能将伽萨带回我身侧,我都信。
我实在是,很想他。
“是。”清茗入口,唇齿间仿佛呵了一团暖气。我放下茶盏,抚平袖上压出的褶皱。
“可若那人不是二殿下,主子只会得不偿失。”宴月将墨迹未干的图纸吹了半晌,递到我跟前。
那墨迹在烛光下洇出一汪清明的水渍,同写下它之人的双眼一般,清亮明净。
我扫了一眼图纸,抬眸深深看了眼宴月。
他还是想带我走。
可是他哪里知道,我能撑过这一载,靠的全然是想见伽萨的那一丁点儿执念。
“若不是他,挣扎了这些日子再落个满盘皆输,我倒也认了。”我自嘲笑笑,轻叹了口气。
自从无意中恢复记忆以来,我竟如木中蠹虫,日日靠着蚕食往昔与伽萨的点滴而生存。他早已与我心上血肉长合在一起,伽牧一党将他从我身边夺走,无异于剥去了我的心。
无心之人,哪里堪活得长久呢?
有这样一双残废了的腿作我桎梏,万明便是我的牢笼。我这飞不起的鹤,注定是撑不过风卷黄沙的。
50/157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