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替她裹紧了薄毯,却被她突然一手抓住手腕。那只干瘦的手上五指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死死钳住了我的腕将我拉向她。与此同时,她面上也变得狰狞起来,空洞眼眶里渐渐盈满了血泪,淌在白如素宣的面上显得尤为可怖。
那张失了血色的薄唇开开合合,重复地对我比着口型,其间却只发出了暗哑的嘶吼声。
我紧盯她的唇瓣。艰难地从中读出两个字。
伽萨。
她是与伽萨有关的人。
这段日子里,我见到的每一个或伤或残的人,都与伽萨有关。他早已曝尸荒野,伽牧与伽莱究竟多恨这个兄弟,才能这样斩草除根?
近侍的小奴因声前来查探,勒令云时絮松开了我的手。我垂眼看了看,腕上俨然四道紫红伤痕,但胸口的灼痛很快将这手上微不足道的痛感压了过去。我坐在轮椅上忍着心上痛意,任由小奴将我推回了屋。
被长久地困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我屈起指节压在额侧穴道上,看了眼云时絮瘦弱的身影。
我要等一个转机,若是没有,我便自己挑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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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我睁着眼听外头梆子声过了,便故意摸出枕下压着的蛇纹玉佩,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打碎在地。
清脆碎瓷声过了不多时,走廊外头便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小奴慌张地秉烛而入,问道:“怎么了?”
我倚在靠枕上,面上挂着淋漓虚汗,吐字若蚊吟:“心痛,快去请御医来救我,我要痛死了。”说着便作势将颈子一探,假装要吐出血来。
小奴原先半信半疑,眼下见我一副要死的模样,陡然慌了神,二话不说便转身去找了御医。那白胡子的渊国御医临到我跟前时,我险些要热泪盈眶,然而一见身边坐着的伽莱,只能再将眉一蹙,故作病弱委屈道:“我原不是存心要扰你休息,只是心上突然痛得厉害,怕命不久矣,死前想再见长平君一面。如今见着了,我死而无憾……”
伽听着我说了三五个字便皱了眉,强压着困意道:“念卿,你别怕,有我在,你能长命百岁。”
我含着眼泪望他,唇角微微搐着,似是极为悲伤,片刻又扭过头去,抬手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珠。借着指尖在眼角轻拂的工夫,我眸子轻轻一转,余光自指缝间瞥见伽莱愈加担忧的神色,便知这一计苦肉计用对了人。
待我佯装平复了心绪,御医才上前为我诊脉。伽莱在侧虎视眈眈,这般阴冷目光下,那老人先是打了个哆嗦,后才将颤抖的指腹按在了我红痕未消的腕上。
“这……这……”御医仔细探着我的脉,眼里流露出疑惑声色。
在这段时间用药人心血调理过后,我的身子其实已然好了不少,他要诊也诊不出变坏的迹象。
我同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果然,御医犹豫半晌,对着伽莱道:“公子……”
伽莱眼神一凛,便将一道眼刀剜在他身上,可怜的御医连忙改口道:“念主子身子应当已无大碍,许是还未好全,所以仍 会有心痛之象。”
“便是说,他已经转好许多?”伽莱问。
“是,是。”御医擦了擦汗,连声应道。闻言,我朝内侧过脸,悄悄翻了个大白眼。
罢了,他也只是实话实说。
而后,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激动嚷道:“可我偏生痛得厉害,可见是你医术不精,诊不出我的毛病。若有一日我死了,我……”我捂着嘴咳嗽连连,仿佛要将一颗心都咳出来才能罢休。
御医闻言一惊,慌忙跪下叩首请罪。伽莱见状安慰我道:“念卿,既然他说你好了,那你定然是在转好,千万别多想。”
“是啊,病中最忌惊悸忧思、心烦气躁,念主子须得平心静气,心情舒畅了,这病自然就好得快了。”御医飞快地接了话,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这回的心痛来得蹊跷。
我心中一阵好笑,又双眉倒竖,撒起泼来:“你们怕是有事瞒我,故意不叫我知晓,是不是我生了大病,活不长久了?长平君,你说实话,你叫他说实话,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儿,否则睡觉也不安生!”
“念主子,你确实没病啊!”御医被我缠得头昏脑胀,抖着双手又急又怕,只能把火气往肚子里咽。
“什么庸医,我要打你!”我挥手叫小奴将他拎到我跟前,又把伽莱往一旁推了推。他被我推得厌烦了,索性起身站到了一侧。
我看准时机,扑腾着往御医那挪了挪,左手抓住他的领口,右手高高扬起。
这白须老人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叹我这渊国皇室养出来的公子怎么成了这般疯癫模样。我虽不知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也明白应当是知书达理、矜贵异常的。可惜如今我叫“念卿”,久病成疯的念卿。
我偏要发疯。
伽莱疲惫打了个哈欠,他闭眼的瞬间,我将袖中藏着的玉佩及早已写好的字条塞进了御医的领口。
御医惊讶地看着我,我将手一松,道:“罢了,才不要打你,讨厌你!”说着便躺回了床上。
将屋里这些人遣散,伽莱端着烛台陪我:“晚上闹这么一出,现在可愿意睡了?”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软语:“我要长平君陪我。”
伽莱挑了挑眉,半晌才发出一声轻笑,和衣躺在了我身侧。
作者有话说:
虽然眠眠失忆了,但是装病技能已经刻进了基因,因为这孩子从小到大都病着没好过~
下章让萨老师在梦里刷个脸。岩窟里的大蛇如是说。
第62章 交易
——眠眠。
我依稀听见有人喊我的本名,声音被浪潮推涌而至,仿佛近在咫尺。
那道男声低沉、缥缈,却好似含着万般悲戚,只在我耳侧轻风似的一触而过,拂动了鬓角垂下的一缕发。
我身处迷雾中,伸手去探,那声音忽地飘远了,像是在躲着我。
——眠眠,数月不见,万望安好。
身侧游过一截漆黑的蛇尾,黑亮如墨的鳞上夹杂着金色纹样,让我猛然想起了被伽莱斩断的那条小蛇。它每每咬我,我脑海中便会出现一道身影,起初以为是蛇妖惑人,后来方知那人就是伽萨。
我扶着蛇尾向前摸索着,只觉得那蛇体愈加粗壮,不禁加快了脚步。不料身后的蛇尾沙沙作响,忽而将我拦腰勾住,紧接着便腾空而起,直上千尺。我心口跳得厉害,正要喊出声,便跌进一人怀中。
他坐在蛇首的王座上,一张神色凄凄的面具遮住了银色长发下的脸。
“伽萨?”我试探着喊他,总觉得这场景在何处见过。
男人不语,俯身将面具贴在我唇畔,似是在吻我。隔着那道坚硬的假面,我竟感到面具的那边有无数温热的波浪在翻涌。
他躲在面具下,为我落泪么?
我心中忽地翻起辛酸泪意,一种空洞无力的缺失感作祟,令我不自觉抚上了他的面颊。
宫中小奴常用我与伽萨的旧事调笑,说他月夜里驭狼带我去瞧野外的星辰,为我孤身闯兽台斩杀虎豹豺狼,最后也是为了换我的命而屈死风沙之地。若没有那一场宫变,我应当与他过上荣光万丈的日子,可如今,竟是阴阳两隔。
“大家都说你是蛇神择中的少主。”我抱紧他的脖子,隆起的筋肉让我的胳膊多了些许酸痛,“若是我日日向蛇神祈祷,他能放你回来么?”
伽萨沉默着,缓缓将头颅贴近我的胸口。身下的蛇倒是吐出一段猩红分叉的蛇信,将四周的薄雾推远了些。
我垂手摸着蛇首,指尖从光滑鳞片上游走过去,继而抬眼看向他:“我听闻蛇神无所不能。”
遥远处传来一声羊脂玉般润和出尘的轻笑。
“你有办法放他回来,是不是?”我屈指敲了敲蛇首的金鳞。
——小王后,你拿什么来换?
那道声音再次凌空出现,我这才发觉那温润嗓音下是压着几丝寒意的。
身侧的伽萨突然抱紧了我,食指指尖抵上了我的唇瓣,像是要制止我与蛇神的交易。传说古万明人祭蛇神,除了礼制中的大牢,更要献上一对金童玉女为食,蛇奴饲蛇的说法便从此而来。
我沉吟片刻,道:“以身祭神。”
蛇神重又发出一声轻笑,不知是在笑我不自量力还是在因得了新祭品而喜。半晌,四周的薄雾尽数消散,白茫茫大地上出现了两个并肩而行的小人。
他们互相嬉闹,追逐,而后争吵,互搏,最后双双落入山崖之下。我心下一凛,又见他们乘着一艘画舫从山谷中顺流而下,回到了最初嬉闹的地方。
这是……
蛇神未等我发问,那大蛇便将身子一扭,竟把我直直甩了出去!伽萨奋力伸手拽我,却无济于事。他的怀抱在我身上留下的温度飞快逝去,我向下坠落,看着那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好。
这是我惊醒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三旬的工夫一晃而过,春日渐逝,骄阳将窗外的翠叶烫得卷了边儿,生生把这关我的笼烧出个缺口来。
长久以来受人胁迫的日子,终于有了一丝转机。
我躲在里屋黄雀鸣柳的屏风后头,悄悄看御医递进来的万明王宫图。如今我亲近的几个仆从皆被关在奴库里干些下三滥的粗活,其余的则被通通拖去了野郊活埋。因渊国医术高于万明,我的身子又尚未好全,这御医才得以幸免于难。
若要说助力,还需找我那位从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温家长子温辰。听闻他当初受伽殷公主庇护,如今正住在宫外的公主府,日日为师向公主讲习渊国的奇闻逸事。
若是宫内还好,怎的偏偏在公主府?这下我想见他一面也难,只能请御医借口出宫寻药,替我笼络原本的旧友。
此外,他说还有一少年亲自拦住他,只说自己名叫江吟,旁的什么也不肯透露。
思来想去,我索性让他将江吟收下,假扮作卖药的药童。如此,他便能光明正大地与御医往来,亦能暗中与公主府通气。
“公子当初一向疑心太后,故将名册上的奴婢都遣得远远的。可公子莫忘,即便太后娘娘心中有私,终究还有一层血脉相连。”御医假装替我诊脉,唇舌间吐出稀奇古怪的语言来。我分辨了半天,方想起这是渊国北部辽城一代的土语。
当初在宫里,太后是不许我读正经书的,唯怕以后我生了二心,令她难以辖制。可这些关乎地方民情的书,她倒是宁愿我多读些,方知世间小族的不易。
我正要开口,外头的两个小奴突然闯进来。我眼疾手快地将描着地图的绢布往褥子下塞,虚了气问道:“怎么了?”
“一炷香燃尽了,请老先生出、走,呃……滚。”左边的小奴渊语说得极差,常常信口拈来两个字就往外吐。他记不得“退出去”三个字,便大大咧咧地请人家滚。
御医颤巍巍地从软垫上起身:“念主子务必放宽心,若赏些歌舞乐,身子好得更快些。”
“劳你费心。”我心虚地将一手搭在床沿,颔首让他出去了。
歌舞乐?照渊国旧例,和亲队伍中的确须有歌舞乐伎随行,以便颂扬渊国雅乐,慰主子的思乡之苦。他这般暗示,想必是那些乐伎中有可用之人。
如今也算是有了良材,只消我设计将他们接到身边,便能将这罩在头顶的蛛网再撕开道口子。
我正想着,一旁的小奴突然道:“你藏着什么?”
我心下一惊,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却并不就此罢休,竟步上前来就要翻看,我连忙捂住了褥子,可他力气极大,眼看便要将绢布翻出来。
“退下。”一声冰冷的喝令凌空而至,我抬眼望去,又是伽莱。
小奴不甘地躬身退出了内室,我转着轮椅挡在了床榻前头,心知这波还未平。
“床下藏的什么?”伽莱的神色依旧冷淡,摆明了同样疑心我。
我勉力一笑,垂下眼睛低声道:“没什么。”
伽莱宽大的身影从头顶压下来,如山峦倾倒,险些压得我喘不过气。他眼睑微阖,碧色眼眸翻起一股寒意:“念卿,拿给我。”
他语调中陡增威严,一改平日里的温和,仿佛是在审讯犯人。
我自然不能将地图给他,可这褥子下头也不是没有旁的东西。我眨眨眼,故作为难地望向他,随后慢慢将被褥掀起个小角,将一物攥在手心里。
“给我。”伽莱定然以为我藏了什么奸物,抓住了我的手腕。哪怕我已经饮了药,他依旧疑心不减,生怕我想起从前的事来。
我再作三分忸怩,与他拉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开了手,将那枚黑绸缝的小香包呈给他瞧。
伽莱僵硬的面色忽地缓和了。
“我听闻再过些时日是长平君的生辰,想做一物送给长平君以表心意。”我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那张生着深可见骨刀疤的面上,竟生出了一股水波般的涟漪。
“给我的?”伽莱捏着那枚极小的香包,上头用金线歪歪扭扭地绣着条蛇,是我磨了三五日才搞出来的。
这东西本不是给他的,只因我梦中见着一条大蛇,闲来无事才绣出这么个东西,正好让他们瞧瞧,我已然疯得玩起女儿们的针线了。
“是。”我点头。
伽莱将那枚香包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几眼,突然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从未有人送过我这样的东西。”
“如今就有了。”我挡在床榻前,见他的注意力已然被吸引了过去,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对了,前几日长平君说了件什么事儿,我总是记不住。”
伽莱将香包贴身收进衣中,推着我往外走:“万明已有四月余不曾降一滴雨水,国境之处哀鸿遍野,就连晟都内的两条河流也近干涸。”
万明向来缺水,从前祈雨这事都是交由大祭司伽萨来做的,如今他身死,温辰说近来渐有流言蜚语说是新王逼死兄长,伤了天和,蛇神怪罪。
逼死兄长。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裹紧了腿上的毯子,心里渡过一阵痛意:“王想来今日忙得很,已经许久不曾着人来我这里训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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