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鹤,”温辰单膝跪地,一手覆上我搭在膝头的手背,“我待你之心从未变过,伽殷公主忧思二殿下之心,与我担忧你之心是同样的。她尚不成熟,只能以这种法子来逼你,若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带你走。”
“我知道她本性纯良,也知道她在公主府中对你多加庇护。”我抽出右手扶在肿胀左肩上,细密瘙痒从胀痛中渗出来。伽萨那时下手太重致使我的胳膊脱了臼,现下虽然有御医医治,少不得多受一阵子痛了。
温辰闻言,羞红缓缓爬上耳垂:“我……她……”
我勉力挤出笑容来面对他,又不免兀自失意起来。想起这些日子挣扎良久,所得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不比他们能够安乐度日。
“长砚,我怕。”笑意缓缓从眼角眉梢落下,我抬眼看向宫墙外重重暮色,满心迷茫化为伤怀,“我怕自己走错了路,怕他不肯信我,怕他不堪托付。我怕自己处心积虑,最终成了个笑话。”
“我想回家。”我半掩着面,紧蹙起眉,仿佛心中有一股苦涩溪水潺潺外涌,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乡愁如流水,斩不断,更缠绵。
温辰默然片刻,似是在思量我这句话的含义,缓缓道:“回王府么?”
他这问题像是枚刺,陡然扎入心间,让我清醒了许多。
家,我哪里还有家呢?渊国是我的故土,皇宫和王府却都只是我的栖身之所。若要说“家”,唯有母亲在的那些时日可算是有个家。
再者,便是我与伽萨相伴的简短时日,还能让我有些许家的感觉。
我回不去渊国了,所能做的唯有拽紧那人的手。
“罢了。”我摇摇头,重新望向远处高耸的建筑,敛起心绪,“带我去罢。”
-
青云白虹二人守在重明殿前整整三日,两人眼底的乌青浓得似墨。我去时,二人正席地而坐,青云困倦得几乎要睁不开眼,白虹则靠在他肩上酣睡。
一场宫变,似是耗尽了万明王宫的生机,所有人都被抽去了活力,落得一身狼狈。
见是我,青云猛然睁大了眼,接连几下将靠在自己身侧的少年晃醒,抱着怀里的琴就往我面前走,谁料一个踉跄险些跪在了地上。
“主子!”他压着嗓音朝我行礼,双手将怀里抱着的琴递至我面前。
我有些疑虑地拆去琴囊,其中放着的正是我母亲的瑶琴。
“御医替二殿下医治时不慎碰倒了放在房中的琴,发出弦音后他突然就醒来了,所以他们认定这琴能让他恢复理智。”温辰与我轻声解释。
蓦地,我想起自己曾经答应伽萨要抚琴给他听。
原来……他还一直念着。
“知道了。”我吩咐温辰将守在此处的宫奴禁卫一律遣离,“不论房中发生什么事,都不许闯进来。”
语毕,我独自靠近了那扇紧闭的大门。覆掌而上轻推,纹丝不动,想来是从内闩上了。
曾几何时,我与他也是这般,一人门内一人门外。只不过那时躲在门后的是我,站在门外的是他。
遥望墨色天穹上缺月渐盈,夜风拂面,我将风拂乱的碎发掖至耳后,抬手抚上那保养得极好的琴。
弦音清越古朴,一勾可震落叶,一挑能涤心尘。
比着记忆中母亲弹拨的曲目,我抚起一曲缠绵悱恻的古曲。其音凄凄切切,如怨如慕,时而如梵钟击鸣,时如山溪淌落。仿佛丝缕不绝,又似肝肠寸断。
夜长相思无断绝,郎君不晓,唯明月知。
一曲终了,月沉如水,唯剩风声。
我方按停弦颤,便听门后“咔嗒”一声。门轴转动,两扇门被猝然拉开,伽萨站在暗处,一双紧缩成缝的竖瞳死死盯着我。
他不像从前那个轻佻又靠谱的二殿下,阴翳面孔倒是更像……
一时间,寒意陡然攀上我的脊椎。
他如此模样,像极了伽牧殿中摆的那尊金身蛇神像。
“我说过的,像弹琴给你听。”我将琴抱在怀中,转动轮椅慢慢靠近了他。
伽萨面上紧绷着,嘴角燎泡因干燥而开裂。他舔了舔渗出的血迹,闪身给我让出一条道。
“你这手琴技,先伺候过伽莱罢?”他跟在我身后,隆重阴影从我身后投下来,将我周身笼罩其间。
我有些毛骨悚然,几经思量,先将琴放在了桌上。
“我与他并非外界所传那般,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假意奉承。”
伽萨步子虚浮绕至我跟前,一手扳住我的下巴,身上浓重血腥气压过来:“沈鹤眠,是你带着他们去抓我娘的,是不是?”
“不是我。”我仰起脸,满腹委屈又用上喉头,“抱歉,我不知他们为何会找到云夫人,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地方我只带你去过!”突如其来的大怒让我心中一惊,伽萨的眼里再次泛起赤色,他咬牙切齿吼道,“那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为何我一带你去,他们就能找到我娘?就算不是有意为之,难道你在宫中这些时日都不曾发觉伽牧意图有异么?”
我正百般苦思如何自证清白,他突然眯起眼,敛了满腔怒意,声音阴寒:“你是不是,害过她?”
一杯血酒灌入喉中,腥甜滋味攀上心头,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不知他们如何找到云夫人,可名义上,他们是为了取她的心头血为我治病。
不论如何,我都脱不开这条罪名。
“抱歉……”我语无伦次地辩解,却越说越觉得无力,“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伤害她,是……”
“是你为了讨好伽莱,还是伽莱为了逗你高兴。”伽萨恨得眼中能滴出血来。
粗糙手掌从我面上揩过,他疼惜似的抚弄我的面颊,拨开我凌乱的发丝,而后突然将我拽到床上,俯身压下。
其间一声闷响,像是我的脚撞在了床柱上。
“我在边关黄沙血海之中生死搏杀,你与伽莱的风流事就传到了边关。”伽萨牢牢压着我的身子,将那件苍葭色的衣袍扯碎,“我离你不过一月半,你就能与他在金屋里苟且,事到如今还撺掇着那么多人来为你圆谎……实在是……”
他冷哼一声:“能耐真大啊。”
我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在他眼中已然成了这幅模样,想要辩解却无从开口,加之他这般粗鲁动作,登时气急攻心,剧烈咳嗽起来。
未几,一口鲜血从喉中溢出,裹着个花生大小的圆团从口中吐出来。
那肉球抽搐两下,竟舒展成一条小虫在血中扭动,不多时便死了。
伽萨原本扳着我的脸,见那肉虫不禁厌恶地眯起眼,身下动作也渐止。
“什么东西?”他问。
我趁着他终于停下动作有了喘气之机,却也不敢多加休息,断断续续道:“你走之后,伽莱给我灌了蛊,是他们巫族的……断情蛊。”
“我那时什么都记不得了,腿也是因为这蛊废了。不是我自己弄坏的,是他们逼我,这虫在体内蚕食我的血肉与记忆,我醒来的时候腿已经坏了。”
“我真的不知道为何他们会找到云夫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我说着,泪水渐渐盈满眼眶。泪眼婆娑里,我看见伽萨弓起的背脊终于缓缓放软。
他颓然压着我,一时无言。
半晌,他才道:“你倒是会狡辩。”
“当初云夫人也给我下过蛊……”我用手背胡乱抹掉眼泪,“她说若我对你有二心,就会暴毙而亡,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去找人来验就是。”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亦无话可说,自顾自地不断抬手抹去眼尾滚落的泪珠,心中的酸楚流淌成河。
从前伽萨不在时,不论伽牧与伽莱给了我多少苦头,都不过是皮肉之痛罢了。唯有伽萨,甚至不用他亲自动手,一番言语就能将我的心撕裂。
口中腥气渐重,我撑起身子,又是一口血喷洒出来,接连带着眼泪与汗珠纷纷落在绫罗被褥之上。
“你不信就罢了,我实在没有其他的话想说,也没有力气说。”他越是无言,我心里的凉意更是一阵阵地涌上胸腔,“伽殷公主让我来劝你好生吃饭睡觉,旁的……都随你。”
我喘着气,只感觉四肢百骸都流窜着一股凉气,仿佛刀尖顺着经脉游走,生生要将躯体剖开似的疼。未及,那股疼痛一齐往心口涌上去,登时叫我喘不过气来,只能死死压着心口。
伽萨见我面色不对,终于道:“你怎么了?”
我长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也渐渐听不见他口中所言。勉力挣扎一番,眼前终究是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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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转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伽萨躺在我身侧,脑袋枕在我胸口,似是睡着了。
他鲜有地蜷缩着身体,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小腹上。那被我呕过血的地方,垫上了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干净衣服。
我略动了一动身子,他便立刻醒来了。
两两相望,却依旧无言。
我越发觉得心如死灰,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摸索着想要离开。伽萨察觉到我的意图,一把将我拉住了。
“你可知道,阿娘对我究竟有多重要?”良久,他才憋出一句,“她这辈子受了太多不公,吃了太多苦。我在这地方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为的就是给她一方荫蔽。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了。”
一滴灼热的眼泪落在我的小腹上。
伽萨快速眨眼,却还是抑不住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下来。他仓皇地掩面,我艰难爬起身想抱他,又被他迅速躲开。
“我以后再也没有阿娘了。”他平静地吐出这句话,抬手遮住了双眼。
我缓缓挪到他身边,他先是奋力推开我,紧接着又把我捞回怀里,几次想止住眼泪却还是不甘心地落下,最后软了身子,将脸埋在我胸前好一会儿。
湿热之感顺着胸膛蔓延,我轻轻抱着他的肩,静静地等他发泄完。
“我再也没有阿娘了。”伽萨重复道。
“眠眠,我不知道怎么办。”他的那双眼里蓄满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你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我闭上眼,逼退眼底的酸涩。
“抱歉。可是伽萨,我真的没有想要害她。”我说,“阿娘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九岁,我知道失去至亲的感觉有多痛。那时候你带我去见云夫人,我很开心,我以为这世上会有人如母亲一般爱我,我是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看待的。”
伽萨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
我止住哽咽,告诉他:“听闻伽殷公主设法把小淘儿接入府中,等事情安定下来,你可以去见他。”
良久,伽萨才止住啜泣。
他伏在我肩头,沙哑着声音:“我们一起去看他。”
我并未应声。
伽萨抬手,想像从前那般抚弄我的面颊。我看着他,偏头躲了过去。
“眠眠?”他看着我。
“我想清楚了。”我心中酸楚未消,生出了些怨恨来,“我不想与你在一起了。”
那双微微肿起的眼眸突然瞪大了,伽萨不敢置信地盯着我,颤声道:“什么?”
“我不想与你在一起,宁愿常伴青灯古佛。”我精疲力尽地靠在软枕上,情绪仿佛被榨干了,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
“眠眠,别走。”伽萨面上呈现出少有的慌张神色。他握住了我的手,终于意识到了我所言之意,“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那般疑你,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眠眠,我……”
他慌得口不择言,进而又陷入了失语,只能拉着我的手重新抽泣起来。
我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有些疼。
“眠眠,我只有你了。”伽萨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手上,又朝下滚去,“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我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松口道:“当我没说过那样的话罢。”
闻言,伽萨止不住地开始点头,缓缓垂下头将脸颊贴在了我的手心。
“我这样一个新王,是不是很不堪?”半晌,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那双金瞳终于恢复了清明常态。
“你是新王,但你也是我的夫君,我的阿莱加。”我仔细擦去他面上的泪,道,“阿莱加,不会不堪。也许王不能大悲大喜,我的阿莱加可以。”
作者有话说:
最近感觉有点瓶颈。
也不是瓶颈,就是出于各种原因人非常疲惫,写出来的文字也没有什么情感。
这章从下午写到现在了,狠狠焦虑。
第72章 酣眠
如今虽已入季夏,万明的暑气到底比别地长得多。
伽萨整整三日未合眼,眼下正是身体最弱的时候。我哄他脱下衣袍,绸衣下捂着的伤口早已红肿生脓,发了炎症。
“我去请御医好不好?”我撑着身子往床边挪,又被他一把按回怀里,滚烫的额头埋在我肩侧。
“不要。”他的声音闷闷的,让人想起雨季里厚重的青苔。
我捧着他的脸细瞧,只是双眼略肿了些,随即哄道:“看不出来的,我看着与平常别无二致。”
伽萨握住我的手腕挪开,又一头搁在我的肩上,依旧不肯松口:“不要,往后不好立威。”
他前额烫得厉害,我不敢耽搁,披上他的外袍就喊了人。哪怕我已让温辰把人都遣走,心里也知道定然有人还守在外头不放心离开。
进来的是青云。
门轴转动之声传来,身后的人一动,躺进床里装睡。我将床帐从金钩中取下,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此情此景,总让人以为那帐中躺着的,是我娇娇的爱妻。
青云按吩咐取来药酒与白绸,及一枚镂花小盒。另有温酒一壶,小盅两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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