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一窝蛇?我倒是想把他这一窝蛇捉去煮羹!
我被这话呛了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香炉就想砸他,看着这副身体生生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一侧状似妆奁的小盒子上。
“你不知伽萨本性,他终有一日会杀了你,不如留在孤身边,小王后。”蛇妖再次展臂搭上我的肩。
“你竟还知道,我是王后。”我悄悄从那小盒中摸出一支发簪握在手里,“那就趁早放我回去,把我的王还给我。”
蛇妖哂笑一声,举起右爪便要刺入左胸口。我冲上前将他撞倒在地,簪尖压在他的颈部,沉声道:“我知道你要剖他的心,以此要挟我。你做梦!他若是死了,我拖也会把你一齐拖下去。”
那张面孔再次搐了几下,蛇妖金眸半敛,问道:“你怎么知道?”
“话本上都这么说。”我理不直,但莫名地气壮,“把他还给我。”
蛇妖投降似的摊开手,右手打了个利落的响指,一面镜悬浮在我身边。我瞥过去,那镜中竟是伽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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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他似乎还很小。
周遭乱哄哄的,四处是血。衣着褴褛的囚徒们皆距他三步之远,面色如土,神色惊恐地盯着蜷缩在墙角的少年。
蹲在地上的伽萨肩头耸动着,仿佛在哭泣,又好似在吞吃什么东西。半晌,他噎住似的仰起头,奋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又捂着腹部倒在了地上。
蛇妖的手指一勾,那镜子便转动一角,让我看清了他吃的东西。
那是一副人的躯体,已经被开膛破肚,掏空了腹腔。而伽萨握在手里啃食的,是一团猩红的、尚且在抽动的肉体。
人的心脏。
“他连人都敢吃,难保有一日不会把你当作补药落腹,小王后。”蛇妖慵懒地在我身下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悄悄用鳞后藏着的那物顶我的身体。
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忙将那簪尖在压低几分,结结实实地按在皮肉上:“他不会无缘无故吃人。”
“哦?小王后有何高见?”
“你不是能通感么?”我盯着镜中那道瘦小的身影,“我要知道他那时所想所感。”
蛇妖扬了扬眉头,惋惜地叹了口气,抬手点在我的眉心。
只一瞬间,我的眼前之景就转变为了那具横死的尸体。
充满腥气的脏器在齿间被撕扯拒绝,血水疯狂喷溅,淌进喉头、溢出嘴角。我被充斥在口鼻间的气味呛得几乎作呕,却又被迫吞吃下那一整块肉体,只觉得腹中仿佛落了火球般滚烫灼烧起来,连身上各处的伤口都麻木了。
四周的囚徒皆惊恐地退避三舍,目光如刀般割在我的身上。他们审视异端,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生怕下一个被拖去吃掉的就是自己。
我被牵扯着坐倒在地上,踢开了那具面目全非的躯体。腹部的疼痛愈加分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稚嫩的胃,刚刚咽下去的吃食几番涌上了喉头。
我头晕脑胀,拼命想要将那些东西吐出来,一双脏兮兮的手却紧紧捂住了我的口。
也就是在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并非是我的身体,只是我附在了那时的伽萨身上。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回响:不能吐,活下去,我要活下去……要活下去,然后见他。
这便是那时的伽萨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我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按住腹部,逐渐恍惚的眼前出现了一道身影。他穿着大红的兔毛小袄,一路蹦蹦跳跳地从雪地中跑过来,从手里掰下一大块米糕放在了地上。
那是我自己。
伽萨心里,想的是我。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他身在何处。
此时的伽萨因为私自放走我父亲而被废为庶民,关在兽台之中。所谓斗兽,不过是权贵们喜爱以将死之人面对猛兽的种种情形为乐,或吓得屁滚尿流,或悲怆背水一战,在他们眼中不过如一台戏般,供一时之乐。
兽台三五日便开一场,兽奴死得极快,故不必让他们吃饱,亦不必将其当人看待。伽萨想要在此处活命,能寻到的吃食唯有身边这些亡命之徒。
我原以为他是放不下自己那些抱负,亦放不下他的母亲。可我竟不知道,他留在世上的种种牵挂里,尚且有一个我。
在此时撑着他走下去的人,竟是我。
一个清脆的响指打在脑海中,眼前的情景崩裂坍圮,重新变回了蛇妖。
他用指甲缓缓刮着腹壁上的一滴水珠,递进口中舔了舔,我慌忙擦掉了眼角噙着的泪。
“还不死心?”蛇妖咂咂嘴,眉毛拧作一块儿,“好苦,你心疼他。”
末了,他长叹一声,双臂折起枕在脑后,喃喃道:“那女人倒是不会心疼孤。”
“你把他还给我,彻彻底底地,”我深吸一口气,“莫要在占他的身体,用他的眼、他的耳。他这一生过得很苦,我求你,还他往后的安乐。”
蛇妖沉默着,抚摸这张不属于他的皮囊,尾尖轻轻敲着地砖。
“你是个好王后,”片刻,他松了口,“你和他当这方山河的主人,孤允了。”
作者有话说:
蛇爬回窝里并拉了一曲《多情种》
第80章 赐福
直至此刻,我才敢分神望一眼这金殿之中的陈设。
殿壁皆由大小相同的镶金玉砖砌成,其间奇珍异宝任意堆散各处,弃掷如废石。就连我随手摸的这根金簪,细瞧内里都镶嵌了百十颗极细的宝石。
“世人皆艳羡的和璧隋珠,在蛇藏之中不过平常如石头。”蛇妖顺着我的目光打量一圈,将双眸一弯,支着脸侧躺在地砖上,尖甲轻轻敲着身下砖石,“这上头涂的是夜明珠粉末。”
我闻声回头警惕地用簪尖指着他,目光飞速从地砖上掠过,其上确有一层薄薄的涂料,莹莹如夜空繁星点点。
蛇妖抬起手,指向穹顶上垂下的一盏大灯,“此乃鲛人脂所制的长明灯,只要点燃一盏,这殿中即可千年亮如白昼。”
“你大可一走了之,只是不知回到那穷乡僻壤后,可会后悔么?”他笑眯眯地盯着我。
“夜不能安寝,这福气你自己享受便是。”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鬼鬼祟祟蹭上我脚踝的尾尖,却听他轻笑一声一声,将纤细尾尖主动往我手中塞了塞。
蛇妖一副得意模样,用尾尖在我手心缓缓蹭着,半刻才懒懒开口,嗓音空灵,“良宵苦短,不如纵情一乐,何必将时间浪费在安寝上?”
眼看他表情越发放浪,我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扯下那条蛇尾扔在地上。
“弄疼孤了。”蛇妖埋怨一声,再次将蛇尾探进我手里,细密蛇鳞刮弄厮磨掌心,他舒展着身体,指示道,“小王后,你握得再用力些。”
我搐着唇角,将他的尾尖狠狠一捏,便听一声高亢的痛呼,那只尖锐的爪就扶上了我的腿。蛇尾奋力在我手中挣扎着向外躲,我攥着他的尾巴,仿佛握住了他的命脉。
这细细的一截尾简直比七寸还管用。
我尚在得意,只听蛇神嘤咛一声,低眉垂目,如怨如泣,“痛——痛——”他的尾突然变得绵软无力,仿佛被我捏碎了骨头,整条蛇更是都蔫儿了,躺在地上大声哭闹。
“你……休得占用他的身体行此荒谬之事!”我被他这一声噎得磕磕巴巴,连忙将那垂软的蛇尾丢在地砖上。
蛇神飞快地将尾巴挪开,眼角晶莹的泪珠亦被随便一抹。我心里一抽,当即猜到他本性难移。
“这就是孤的皮囊,孤就长这副模样。”蛇神抬爪在我腿上缓缓抚弄,顺着新生的金纹游走,“你可喜欢?”
“你!”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手忙脚乱地将那不安分的爪子从身上扒下来,长甲却勾住了我的衣袍。蛇神随手一扯,只听清脆一声响,便撕裂了道口子。
“此乃,鲛纱。”他满不在乎地将那条薄如月光的纱从爪上摘下,“一条鲛人千年才能织出一匹。不过也无妨,孤有的是。”
我徐徐吐着气,胸膛却起伏得更加厉害。
这蛇妖似乎已经熟悉了这副皮囊,时而勾唇一笑,时而颦眉低吟,仿佛在卖弄身姿。我实在无法忍受这张属于伽萨的脸上生出那般轻浮神情,却不知如何将他逼退,只能被看着这副表情,眼前一黑又一黑,如遭雷劈。
“放我回去。”我强压着胸中怒火。
蛇妖伸手探向我腰际,我狠狠一惊,连忙跳起来往后躲。一个不慎,鞋底踩住了他藏在远处的尾尖。蛇妖再次吃痛地叫了一声,尾巴当即蜷成了麻花状。他痛心疾首地抱着炸了鳞的尾,躺在地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小王后竟只是这般看着。”蛇妖扭动身子蜷作一团,伏在了地上,“不似是她的后人。”
“谁?”我后退几步,远远瞧着他抽抽噎噎的模样,目不忍视地背过身。
“奢王后。”蛇妖一壁抱着受伤的蛇尾又吹又摸,一壁与我道,“她对孤极好,你虽高过先前来的那些俗物,却也比不上她。”
我的眼皮跳了跳,捂住了耳朵。
“纵然她也会踩孤的尾巴,她会替孤上药,安慰孤,你便不会。”蛇妖的声音传入脑中,“你真心狠。”
我大为吃惊,想转身骂他不知羞耻,又恐看见他接着伽萨那张脸犯贱,只能狠狠跺了两下地砖,仿佛能将他踩死。
“她既这么好,你为何不去找她?”我没好气地呛他。
话音刚落,蛇妖竟敛了方才的作死模样,默默片刻,道:“她飞升后,再不曾回来见孤。孤为了她自损修为,送她一步登天,她竟不曾再回来。”
“她同你一般心狠。”他躺在地上,眼泪珠子落成了珍珠,一直滚到我的脚边,“孤再也没有王妻了!”
我听着他的话里多有些心酸,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条舒展的蛇尾已恢复原状,纤细灵巧的蛇尾处过着一层透明的黏液,看似有促进伤口愈合之效。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将我绑来。”我远远站着,将那颗珍珠推远了些。
“孤找了千年,竟只找到你一个后人,小王后。”蛇妖直起身子,快速游至我身侧,拦腰抱住了我,“孤就把他们都吃了。”
我心上一寒,侧目看去,蛇妖已然换了一副笑颜,亲热地贴着我。
“奢夫人遗落在世的后人远不止我一个,你为何不亲自出蛇窟去找人?”我推开他的脸。
那双细长的蛇眼突然将瞳孔睁大,又泄气似的将脸埋在我胸口,“多亏你那好心上人,一剑刺伤了孤,孤只能在蛇窟里养伤。不过倒也无妨,只要孤一闹,自然有人将美人送入蛇窟之中。可惜都是胭脂俗粉,孤不喜。”
“这是什么话?”我好奇起来。
蛇妖不语,挥手又是一面镜。镜中的伽萨手中提着把刀,身形已迫近了当下的模样。
他先是跪伏在地上与大蛇语,而后这一人一蛇仿佛发生什么争执,吵嚷起来。最后,便是伽萨飞身跃起,一刀砍在了蛇的七寸上。
“你的好夫君,孤才说了几句话他就恼羞成怒,提刀砍伤了孤。”蛇妖哼哼唧唧地在我颈间嗅着,“如此蛮横无理之人,实在不会疼惜你,小王后,回头是岸。”
我将他绕在我身上的胳膊一撇,没好气道:“定然是你口出狂言,否则为何这次的镜中画没有声音?”
蛇妖一怔,自证清白似的将镜子移进些,便清楚地传出了他们二人的声音。
伽萨跪在大蛇面前,朗声道:“后生愿奉还一切福泽,但求蛇神放过后生与爱妻。”
大蛇则吐着信子,“孤看上一个人,你将他带来侍奉孤,孤便饶过你。”
而后伽萨自然问道:“不知是何方仙子?”
大蛇笑曰:“孤看上了你的心上人,孤要他。”
随后便是一番大吵。口舌之争无果,伽萨提起刀,恶狠狠地刺入了蛇鳞间。
我脚下压着蛇妖的尾尖,冷哼道:“我就知道,你这蛇妖说不了什么好话,最爱颠倒是非黑白。”
蛇妖吃痛地将尾缩回去,爬回榻上,蛮不讲理地耍脾气,“孤就要,他还不是得乖乖把你送到孤的手里?小王后,孤那后生实在不堪托付,不如孤。”
“我若是他,高低把你的鳞都给扒了。”我弯腰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尾尖,轻轻拽着,“快送我回去。”
蛇妖闭上眼装死,瞬息之间不光身体僵直,连呼吸也无了。
我握住他的尾尖随手一捏,那蛇妖便抑制不住惊恐地颤了下身子。
“你可知孤为什么放你回去?”他害怕地将尾尖从我手中抽走,继而百无聊赖地在半空中晃着。
“不知。”我说。
蛇妖笑了一声,道:“孤能与世间万物通感,方才你与他相连时,孤附在了你的身上。”
我心下一凛。
“然后孤就觉得心上很痛,仿佛被千刀万剐,铁水入喉。”蛇妖抬尾将周遭的金殿扯开一道口,将我推进去,“你心疼他,连落的泪都极苦。他又放不下你,终日心中惴惴不安。孤不论与谁在一处,身上所感皆为痛苦。”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飘渺空灵,自空中传来。
“世间璧人大多如此,情深似海,孤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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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一夜安眠,我卧在水玉方榻上,只觉得身上哪里都痛,却又带着矛盾的松泛感。
甫一睁眼,便见硕大蛇头伏在我身侧,琥珀般的巨眼盯着我。直到我挪动了几寸,它才缓缓而起,缠回了一簇水玉之上。
“小王后,既然你二人如此相爱,孤赐福于你。”大蛇的声音重新回荡在脑海之中,我捂着脑袋,突然便感到一阵奇异感觉,仿佛四肢百骸之中有什么东西四处流窜,整个身体不一会儿就暖了起来。
我四处不见伽萨的身影,正要开口询问,大蛇将尾一撩便把一人送进了莲花榻里。我忙凑过去,那张俊逸的面上终于不再是令人头晕的顽劣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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