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吕实在逾越了。”他唤来青云,将那封奏折原封不动地发还回去。青云亦明白,转身时就已经挂下了脸,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装出一副铁青脸孔丢给外人去看。
“我听说,你私下见过他了?”伽萨停下喝了口降火的清茶润润嗓,与我说起话来。
我应道:“是啊,他对我笑脸相迎,心里却是防备得很,仿佛我就是那些祸国妖妃似的,随便施个法就能教你神魂颠倒、为我所驱。说他这人正直不假,忠君爱国亦真,心里却未免也太陈腐了。”
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却让伽萨皱了眉,仔细掂量起来。他沉吟须臾,道:“现在这批朝臣,尽是我在邹吕的扶助下拔擢上来,难保不会有二主。我即位已一年有余,前朝是该添些新面孔了。”
邹吕一党在前朝的种种言论,多是因我而起,难免不叫伽萨烦心。可若想要替他解忧,恐怕只有一法,便是我要彻彻底底地离开晟都。
这决然是不能的。可惜江吟已经跟着当初的商队回了渊国,他为我所募集的兽奴们在伽萨那次清扫中也尽数都已伏法,先前和亲带来的渊奴也在伽牧宫宴那回被清剿了大半。放眼望去,除了身边几个亲近的奴仆还能差遣,我在这晟都竟如池上孤舟,没有可用之人。
那么便只有……
香炉盖轻轻落在桌上,我用小勺挑去香烬,重新填上了令人清心静气的香粉,口中道:“先前为我说话的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朝中大势所趋分明是贬我,为何他就敢对我百般维护?”
“明意昌。”伽萨闭上眼,缓缓嗅着香炉中飘散的清香,声音也轻缓了许多,“他和他胞弟明意兴都看不惯邹吕一党的为人,时常上奏驳斥其言论,意指他们过于防备异族之人,不利于晟都民生安定团结。”
我用帕子拭净手,回到桌旁,“说起排斥异己,从前的渊人便是这样,所以四处树敌,如今闹得好不安生。”
“你那位皇叔便不喜异族罢?”伽萨问。
“是,我父亲倒是上谏请求庇护京中异族流民,可惜被皇祖驳斥,还险些失了帝心。皇叔能登临帝位,与他对异族行苛政的主张也有莫大的关系。”我将小壶里换了新茶,重新放置在炉上慢慢煮着。
“民心所向便是君心所在,你这皇叔很懂得为君之道。渊国向来繁华富庶,渊人自然不愿有外族人来分一杯羹,更想恃强凌弱、荡平四海、驯服百姓,”他睁开眼,抬手扶弄着我的面颊,“可是苦了你。”
“若是他知道自己念了终生的人,却是外族的公主,他定然不会再是这般想法。”我复又想起母亲凄婉的一声,叹了口气。
“难怪他突然答允我设互市之事,看着的确是想通了的模样。”伽萨揉了揉我的脑袋以示安抚。
我敛起心绪,转言道,“自我回宫,还未去探望过都城内的贺加人。既然晟都内外族人众多,不如让我去看一看,也问他们的好。”
伽萨思索一瞬,便点头同意了,“他们对你很信任,让你去安抚百姓最合适不过,只是又要辛苦眠眠。”
“若是流离失所之人都能在晟都觅得一方安生之处,我便不算辛苦。”我双手握住他的手,唇角向上一勾,便起了身。
离了东君殿,我行在宫道上,与桑鸠道:“去替我传个话,在都中挑间茶楼雅座,请明家二兄弟前来,我有事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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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春日至,才二三日的工夫,万明路旁的野花已开得郁郁,一簇簇挤在一起,又被少女摘下插在篮中去卖。满路的馨香绕马蹄,伴着她们轻快悠扬的歌声,满腹忧愁短暂地散尽了。
贺加聚落如今亦如春日抽芽的草般蓬勃兴旺起来,我下马步入其间,仿佛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贺加人向来心灵手巧,不论是织布还是雕刻,样样做得无比精致俏丽。彩色巾幡飘扬于每户的屋前,颜色艳丽却不显俗,反倒处处洋溢着生机。
那年的凛冬寒风终于过去,积年白雪得以被春日消融,露出了本该有的绚丽之色。
我欣然漫步其中,不时与几个孩子点头打过招呼,其中一个略高挑些的向我跑来。我定睛一瞧,是从前在此处见过的那个孩子王。
他如今拔高不少,面上的稚气也开始褪去,走上前来亲昵又扭捏地唤道:“圣子哥哥。”
我笑着与他说话,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其间夹杂着幼子尖利的哭喊声。我与孩子王相视一眼,连忙上前查看。
被围在数人之中的是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比自己还要大些的羊羔,碧色双眼含着硕大泪珠正接二连三地往下滚落。
一眼扫过去,我便知道他不是贺加人,倒像是万明人。
“圣子哥哥来了,你们都让一让。”孩子王发了话,周遭一群人闻言都散开,唯独一个贺加少年还僵立在远处,手里死死地钻着牵在羊鼻上的缰绳。
万明稚子见了我,非但不曾露出放松的神色,反而更加将羊羔往自己怀里抱紧,瘦小的手臂勒得羊“咩咩”直叫,几欲抬起蹄子蹬上去。
“怎么了?”我蹲下身,轻声细语地问那稚子,从袖中抽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泪。沾染泪痕的地方晕开,乌黑的一片。
那孩子见了帕子上的污迹,更加垂着头不肯说话,身侧的贺加少年则生硬道:“他偷我的羊!”
“我没有!”闻言,始终不吭声的万明稚子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又看向我,再次垂下了头。
我看了看那羊羔,并无什么稀奇的地方,不过是万明最常见的羊,一钱银子一头,多是农户买来放养的。
见他不肯说话,我抬头看向那个贺加少年,“你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话音刚落,身前的万明稚子猛地抬起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贺加少年先一步道:“我抱着羊去找草吃,才过了没多一会儿,他就把羊偷走了。”
“你说呢?”我将缰绳要过来捏在手里,顺势就将羊羔抱在了自己怀中,谁也不给,只等着那稚子说话。
“这是……我的羊,爹爹买给我的。”那稚子呜呜咽咽地哭,生怕我把羊拿走了,“真的是我的羊,我没有偷。”
“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羊?”我问。
他瞪大了双眼看向我,继而万分委屈地咬着嘴唇,“我不知道,爹爹昨日才买给我的,总共也没有看几眼。”
“那你说。”我又转向贺加少年。
“这羊是我家的,他偷我的羊,又拿不出证据。圣子哥哥,他是个骗子!”他挨近了几步,“你信我。”
我抱着羊羔后退几步,突然将它放在了地上。那羊甩了甩头,在地上转了两圈后自然而然地冲着缩在地上哭的万明稚子跑过去了。
软软的舌贴在面上,那幼子抬起头愕然看着羊羔,随后“哇”地一声哭出来,紧紧抱着小羊不肯松手。立在原地的贺加少年面上红了一片,支支吾吾地开口,“我以为这是我的羊……”
我拍了拍袖子上沾染的羊毛与草屑,叫人先将那贺加少年带了回去,继续蹲在地上与那万明稚子说话。
“你方才似乎很不信任我。”我随手拔着地上的草。
那稚子尚处在羊羔失而复得的惊喜中,半晌才小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把羊给我。”
“为何?我看起来这样偏私么?”我问。
“我知道贵人与他们十分亲密,我以为……”
“你以为我帮亲不帮理,对不对?”我拍拍他乱糟糟的小脑袋,“才不是,我这人最公正了。就算我体内淌着贺加人的血,也不能偏心他们,是你的羊就是你的羊。”
“以后遇到这些事要说出来,别怕。”
万明稚子眨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我让容安送他回家,转身去找了那蹲在屋里的贺加少年。
他看见我,深深叹了口气,羞愧地转过身去。
“怎么不去找你的羊?”我敛衣坐下,抬睫打量着他赤红的耳根。
“不用找了。”他颓丧道。
“为何?”
“我的羊在岩壁上吃草,掉下去摔死了。”少年蜷缩在床上,背对着我,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了然于胸,“所以,你想抢了那万明孩子的羊。毕竟这是贺加人的地盘,自然大家都帮你,就连我也会帮你,是不是?”
“是我不对,不该欺负他。”少年将脸埋在枕头上,声音闷闷的,“也不该满以为圣子哥哥会帮着我。”
“既然知错,就去给那孩子赔个不是,以后不可再仗着我的势欺人。”我自荷包里摸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自己去买只羊好好养着,别再弄丢了。”
第125章 姻亲
日暮之时,我抽身去见了明家两兄弟。
这两人都清瘦高挑,不似平常万明人那般勇武健硕,说是萱堂出身渊国,故而有了身上几分渊人的和顺。
万明自数十年前就撤除了对外族人为官的禁令,广纳天下贤才,凡身有实学者皆能入朝谋个一官半职。只是朝廷要员的职位尤在万明人手里捏着,故而外族朝臣多依附大官,长此以往更易结党营私。
明家兄弟与邹吕一党长久不合亦是因此而生。
“臣等久居人下,欲有所作为却如群龙无首,抱鸿鹄之志却难振翅而上。今得见公子,愿倾诉衷肠,尽心侍奉,肝脑涂地。”
我骑在马上,形形色色的人影自我面前晃过去,一点点幻化作他们二人的脸。在茶肆雅阁中的秘密之言,重新回响在我耳畔。
“朝中不得志的外族官员不计其数,论众臣心之所向,如今谁人能比肩公子?臣等冒死一言,良禽择木而栖,若能为公子效力,定万死不辞……”
掌心遽尔一痛,我松开了勒入手掌的缰绳。
若是能让他们在前朝与邹吕等人分庭抗礼,我在晟都中的路便会好走许多。有强力制衡,邹吕也不敢、亦无心再屡屡犯上。
可朝廷是伽萨的朝廷,是万明人的朝廷,我身为渊人,如何能将手伸到那处去搅弄风云?方才还说不能仗了我的势横行,难道现下到要叫自己先破了 例么?
我勒马止步,停在街中。
“前朝形势如云舒卷,瞬息即便。大人忠心报国,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我抬眼看着日暮西斜落入沙丘,连带着明意昌眼里闪烁的光晕一道墮了下去,“今日前来是为了谢二位大人在前朝为我解围,宫门日落时闭,我先行一步。”
“公子?”桑鸠立在马腿旁小声地唤我,“是要改道么?”
改道?我骤然抬眼望去四下里,倒是确然有个好去处。
“嗯, ”我应了声,掉转马头往东边去,“去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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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伽殷坐在殿上,怀里亲昵地抱着只黑黄斑点的猫。
那猫生着一对碧眼儿,四肢修长、双耳宽大,活像只小豹子,叫我想起那自由自在生活于野原的黑豹。
“在宫中闷得慌,左右一想,还是来瞧瞧你。”我笑着抿了口茶,里头兑了羊奶,带了股奇异的腥气,倒是不难喝,“总不好叫你觉得,兄长忙于朝政,冷落了你这个小妹妹。”
听罢,伽殷轻笑几声,挠了挠那猫的下巴,“好哇,你们自己去渊国逛了一圈儿,把宫中诸事都丢给我与三哥。如今想起来了,竟还是空手来的,连份礼都不给我捎来。”
我摇摇头,“非也。我是想备份厚礼,可还有什么礼,能金贵得过公主发间那朵绢花?”
伽殷羞涩地一压眼睫,抬手摸了摸那花间穿了宝石珠子勾的蕊心,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就知道,你是来找长砚的,可不是专程来瞧我的。”
“我有一事,愿先说与公主听。”我正色道,“若公主以为可,再与长砚说也好。”
她好奇地托着下巴,将身子往前倾了些,“哦?”
“我今日去了贺加遗民如今居住的聚落,见他们生活得很是安稳。”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点心,也是渊国式样的。那猫一见,闪身蹿到我的怀里来,毛茸茸的长尾在袖下蹭来蹭去,未几便躺下了。
伽殷点头,侃道:“二哥对嫂嫂可是情真意切,嫂嫂的事他可没有不尽心的。”
我抚弄着猫的肚皮,“不过我听闻晟都内亦有不少其他部族的流民,如今四散在各处。虽说城中还是万明人居多,各族习性相差较大,他们难免不与当地居民冲突。一来二去,城中风波不断,易扰了王都的清净。”
“嫂嫂的意思是……将这些流民迁居别处?”伽殷眨了眨眼,“可他们已在城中生活多时,少说也有十年之久,若是贸然迁走,只留下贺加人,可是不妥?”
我道:“并非是将他们迁居别城,而是如贺加人一般,由官府出面,专划一片地让他们居住在一起,再设官员专管外族事物,总比现在流散四处、放任不管的好。”
伽殷沉思片刻,拍手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分出专人来管,比事事都要上奏简单得多。”
“嗨呀——”她长叹一声,撒娇似的道,“嫂嫂不知道,你和二哥不在的那几个月,我都快被城中政事烦昏过去了。若是嫂嫂早些回来就好了,也叫我清闲清闲。”
“是是是,都怪我把你二哥哄走了,给公主赔不是。”我站起身,抱着猫略俯了身子,又道,“等晟都先行,若是妥当了,再推行到其他城中,这样外族人与万明人之间便也能好好相处,不至于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惊动了前朝。”
“不过嫂嫂怎么与我说起这事?是不是二哥有什么事叫你生气了,你不理他?”伽殷弯起眸子步上前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这倒不是。”我将猫抱回她怀中,“我还得请公主帮个忙,自然要问问你的意思。”
伽殷抱着那猫在怀里掂了掂,碧绿的眼眸一转,便转过身去“哼”了一声,嗔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叫长砚来管这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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