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蒙培尔钦不说话了。
因取玻斯觉得得转移话题,便道:“刚刚你是想画画对吧?想弄清楚自己的想法?”
如果只是为了搞明白自己的感受,也不一定非要靠画画不可。当然,对于画技高超的雷蒙培尔钦而言,这应该是效率最高最方便也最可信的方式。可现在他用不了了,就只能换种方法了……
“嗯。”
“是关于什么的?”
“你。”
因取玻斯心脏慢了一拍。
雷蒙培尔钦的眼睛很恐怖——明明应该是这样的。可即使不安到手指冰凉也无法表现出一点感情波动的雷蒙培尔钦显得相当可怜。
那双巨大宽厚有力的手就这么窝在因取玻斯的掌心里,安安静静地向他乞求温度。
在这种情况下,雷蒙培尔钦的注视比起威慑更是像是迷路的孩子紧紧抓住大魔的衣角。可雷蒙培尔钦显然不是孩子,而是一个英俊的成年男魔。
他注视着你,总是没有感情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许情绪。或许是依赖,或许是执着,或许是别的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低的防备,这样坦诚的话语,让因取玻斯突然意识到,雷蒙培尔钦看着魔的时候其实很认真,就像是他看画一样,或许这是雷蒙培尔钦的习惯。回想起雷蒙培尔钦画画时那般专注的眼神,而自己有可能正在身处于这种眼神中,因取玻斯就觉得慢了一拍的心脏后知后觉地跑断了缰绳。
雷蒙培尔钦一定没有别的意思,但……
气氛变得很奇怪。因取玻斯被雷蒙培尔钦手指触碰到的地方开始发热起来,恍惚地想,就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雷蒙培尔钦,在努力试图理解和他有关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因取玻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关于我的什么……?”
第8章
因取玻斯的态度改变得很突然。
雷蒙培尔钦虽然不太理解,不过他不理解的事也不多这一件,所以他很干脆地接受了。
不过他本以为也就称呼改变而已,但似乎并不只是这样。
首先是画室。因取玻斯把画室包括窗户、书架、空画架甚至是地板都清理过一遍。地上有些颜料很难擦掉,因取玻斯就会半跪在地上一点点刮干净。
不用这么麻烦——虽然雷蒙培尔钦这么说了,但因取玻斯说干净的画室会让魔心情变好,说不定有助于他画画。还说只是这次麻烦,彻底清理干净后只要以后每次拖一下就能简简单单地保持干净了。
一提到情绪雷蒙培尔钦就没有发言权了:他确实不知道是不是那样,没法辩驳。
再次回到画室的时候,雷蒙培尔钦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因取玻斯似乎用了什么清新空气的东西,陈腐的味道没有了,而且就连角落的都没有灰尘了。窗帘被拉开,阳光照进来,地板反射出的颜色看起来又亮又滑。
其实雷蒙培尔钦并不是那么喜欢改变,他喜欢熟悉的环境。不过这次的改变他并不讨厌。
因取玻斯站在画室中间,看到雷蒙培尔钦进来后扭头看过来,下午的阳光正好垫在因取玻斯的背后,给他的身体轮廓勾勒一层暖光,就连细碎的发丝也染上了金色。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舒服很多了?”
“……”
舒服的定义太模糊,雷蒙培尔钦的身体又没有实质的确切的反馈,他给不出答案。但喉咙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要是不张口说些什么把气息吐出去的话,好像会很难受。
也就是说,自己想说些什么。
“呼吸变轻松了。”
“这样吗。”因取玻斯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好像作用不大呢。”
“……”
“那么,我就先去休息了。”
“……嗯。”
结果雷蒙培尔钦还是没能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说了自己的想到的词句,但这些词句并不能描述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说出口的时候,雷蒙培尔钦本魔直接感觉到了违和感——这不是我想说的。脑海里不自觉地冒出了这种想法。
于是雷蒙培尔钦拿起画笔。靠因取玻斯的首次帮助做了美梦之后,他想着要画一幅画送给因取玻斯,很顺利地画出来了。虽然之后又失败了,不过这次也和因取玻斯有关,说不定可以……
雷蒙培尔钦早在三年前就无法画出自己的心情了,但他还是能画出自己感觉到的别魔的心情的。一直到一年前的某一天,他才连别魔的都画不出来。
也就是说,帮画别魔或许本来就比画自己简单。
所以这次——
“……”
——果然还是不行。
还没有拿到画笔的时候身体里的血要溅出来一样地热烈,里面好像有头野兽在到处冲撞,脑袋里构建出大量的细节和预设的画面。但在拿到笔的那一瞬间,所有东西就突然销声匿迹了。
从天堂坠落到十八层地狱应该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所有感觉都瞬间冻结。死掉了。
这种感觉,六年来雷蒙培尔钦体会过不知道多少次,却依旧无法适应。
想到这里,雷蒙培尔钦翻了个身。
今晚他又失眠了,所以正在想前几天的事。
和往常不一样,虽然睡不着,但雷蒙培尔钦并没有感觉到窒息的疼痛,而是比之前更加亢奋的躁动。
是期待。大概。
梦里的因取玻斯不知为何胆子大了不少,和他相处得自然了很多,以至于他也会自然而然地也会多说些话,轻松了很多。
当然,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因取玻斯给的方糖很美味。
雷蒙培尔钦还没有吃过这么奇怪的糖,一点都不甜,但是吃下去之后身体的种种反应都和吃了很甜很美味的东西一样。所以雷蒙培尔钦觉得这糖大概就是很甜的,只是甜得比较奇怪。
总之,他很喜欢。
暖暖的方糖在舌尖化开,甜蜜的感觉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然后整只魔都变得和棉花一样柔软蓬松,世界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就连耳环的风声都变得动听了。
雷蒙培尔钦确定自己在梦里的五感并没有改变,所以大概是因取玻斯构筑的美丽幻觉吧。
他这么问了因取玻斯,可因取玻斯却否认了,说那个方糖只会让吃下去的魔放松下来。
“应该是心情变好了所以才觉得周围顺眼了吧。”
又是心情吗。不过说的有道理,他的确知道存在一种现象是这样的。
除了给雷蒙培尔钦吃方糖以外,因取玻斯还会做别的事。例如一开始的哼歌和抚摸,又例如后来的按摩甚至改变梦的景象。
今天梦里的景象被因取玻斯改成了一大片花田。雷蒙培尔钦躺在花海中,朵朵小花瓣贴着他的脸颊和耳朵,软乎乎的痒意让他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若有若无的花香如透明丝绸拂过他的鼻尖,凉凉的很舒服。
虽然是梦,但对于从小就不爱出门的雷蒙培尔钦来说,这个景象甚至比现实还要来得真切。
“看来很成功。”因取玻斯用纤细白嫩的手指抚摸地上的花瓣,浅浅的笑和梦境一样朦胧,“今天看到你画了花海所以就试了一下。其实我的能力没有那么强,更加依赖想象力……要不是你画得那么真实,这次肯定会失败的。”
因为我吗?
……刺痛的感觉。是从哪里传来的?
胸口。不对,好像是心脏。也不对,脑袋也有。
不行,无法判断。情绪是多种多样的,而且根据轻重程度还会有不同的反应。可身体能给反馈的方式也就那几种,很多时候不同情绪给魔的感觉却很像。
要是不画出来的话,他没办法下判断……
应该是有高兴的……
“……嗯。”
虽然脑海里自然而然冒出了很多想法,不过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内容,雷蒙培尔钦并没有说出口。
“怎么了,不舒服吗……?”
因取玻斯微微侧头,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柔顺的发丝也跟着落下。
黑魔龙的族魔说因取玻斯是魅魔和梦魔的混血。
——果然魅魔都很漂亮。
最近,雷蒙培尔钦似乎时常会冒出这个念头。
在因取玻斯为自己特意易于下口的食物,低头细心挑去鱼刺的时候;在因取玻斯小心翼翼地帮自己搬画,额角沁出几滴汗水的时候;在因取玻斯看到他的衣服乱了,低头帮他整理的时候,这种想法就会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还有,现在,因取玻斯哼唱不知名的歌谣哄自己睡着的时候,尤甚。
雷蒙培尔钦闭上眼睛,婴儿听摇篮曲也是这个感受吗?像水。像烟。像雾。像鸟鸣。像铃声。像清风。
自己的身体溶解在声音中。同样是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但和画不出东西的时候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似乎从一开始自己就该融化在这样的梦境中。然后他的身体也变成了歌,化为歌中的种种旋律。百川归海。倦鸟归巢。日出日落。潮涨潮歇。
种子落下。生长。卷曲。蔓延。绽放。
没有凋亡。
花朵只是一直开着。
花瓣上的露珠滑落到嘴唇边,雷蒙培尔钦舔舐那露水,甘甜的味道渗入唇中。然后是无法抑制的干渴。
但梦最终停在这里。耳畔始终缭绕的歌声将雷蒙培尔钦抱在怀中,直至第二天的阳光刷开他的眼帘。
又是一夜安稳的美梦,醒来以后不会觉得胸口疼痛的梦。
雷蒙培尔钦觉得自己该给因取玻斯些什么。
但是他不知道该给什么,于是干脆学黑魔龙那套,直接加钱,这样因取玻斯有想要的东西就会自己去买。
只是因取玻斯看起来并不高兴。
雷蒙培尔钦无法确认。
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拿起了笔。
很奇怪。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明明和现在没关系。他会想到教自己画画的魔。想到那场展会。想到权威的专业魔士对他的画的评论。想到那魔跪在自己面前哀求自己。
于是手又变得很重。抬不起来。冷得很痛。想扔掉。
无法控制身体的一部分的体验让雷蒙培尔钦感觉要窒息,他想要摆脱这种感觉,但神经像绑死的绳子,不受他的控制,挣脱不出去。
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仿佛要消失。自己简直要就这么被锁在这具僵硬机械沉重的躯壳中。
“没有感觉。就好像其他魔的手一样。”
因为听到了因取玻斯的问题,声音自动从嘴里流了出去。
但这是我的声音吗?是我的意志吗?
我为什么对他说这些?我想要什么?我想表达什么?
——如果是你的,就说一说你的思路啊?
——什么啊,果然不是你的画吧?
和那些画一样。我画了但不知道为了什么而画。我说了但不知道我为什么而说。
这些话或许不是我说的。我说的话我应该了解。
所以现在正在说话的魔是谁?
“没法控制。确认的时候明明是自己的。但画的时候又很快感觉不到手了。”
这是我的身体。这应该是我的身体。
没有属于自己的感觉……没有属于自己的感觉。
“很冷。”
好冷。
无论什么都好。我想感觉到什么。
指甲伸了出去。
但是突然一个很柔嫩的东西紧紧贴了过来。温度上升了。血液开始流动了。不。开始感觉到血液流动了。
身体的一部分被什么东西捏住了。
是哪里?是右边。是前面。是末端。是什么样的?是圆柱形的。是扁厚的。是凹凸不平的——
是右手。
对,是右手被因取玻斯紧紧握住了,因取玻斯还捏来捏去的,每捏一个地方那里附近的自己的存在就因为外界的刺激而找到定位。
“还在,你的手还在。”
回来了。
身体有了重量,雷蒙培尔钦恍惚地看着那很小一只连磨点矿物粉末都干不来的娇嫩魅魔,他要两只手才能握住自己的手。
在一开始,因取玻斯明明还很害怕他的时候,似乎也是像这样握住了他的手。
“别怕……别怕。”
因取玻斯放轻的声音让雷蒙培尔钦仿佛置身于每个晚上的幻境中,明明是现实,但感觉就像是在做美梦。
冰冷的手热了起来,伴随着陌生的痒意。
有力量堆积在手里,应该要发泄出去,但雷蒙培尔钦不知道该往哪发泄,该怎么发泄。不过雷蒙培尔钦并没有思考自己该如何发泄这种冲动,他只是在沉默地看因取玻斯。
魅魔是真的很漂亮。
手很漂亮。眼睛很漂亮。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
嘴唇也很漂亮。里面的舌头牙齿也很漂亮。
他想说些什么。
但他想说些什么?
语言永远也无法代替思想。在把脑海中的想法化作具体的一个个字一句句话的时候,那些想法就天然地被舍弃了一部分。接着把脑海里的一句句话说出来之后,那些话就又被舍弃了一部分。雷蒙培尔钦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永远不可能被完整的表达的,因为化作可以让对方接受的话语的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割舍的过程。
但仅仅只是大致的描述他都很难做到。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感受都在自己的身体里,但隔了一层不透光的玻璃,他能看到的能够到的只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自己的感受。
并没有那么多时间让雷蒙培尔钦继续往这个方向挖了,他选择接上一个话题。
“我在害怕?”
“嗯。很恐怖吧,明明是自己的身体,明明感觉哪里不对还很不舒服,却找不到原因……会不安和紧张也是正常的。越紧张就越僵硬,越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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