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
“白先生,你这么问我,让我怎么开口呢,我从前教书的时候都不会对学生这么凶。”
白项英认为自己无论如何跟“凶”字沾不上边,但因听不出对方是真的觉得自己语气不善还是随口调笑,只能抱歉似的低头别开目光,看在段希灵眼里有些害羞的意思。
“段社长,我不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
“是么?可我记得当年我们在文化学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聊得很是愉快。”
“文化院……”
“我应该不会记错,当时我同维珺一起参加校庆典礼,就是在那儿她向我介绍了你。在一些小的事情上我一向记性很好,我甚至记得那天你穿了什么衣服。白先生,虽然你好像认为在青岛的经历不太光彩,但我倒觉得那时候你比现在看上去有神采……当然,也有可能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我。”
段希灵总是一口气说很多,停停顿顿不紧不慢的。白项英听惯了,思维跟着逐渐平稳下来,然而不太能理解对方所说的“有神采”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这样一个词应该不是用来形容像他这种人的,他也确实一直都在打起精神来应付各种场合。
现在已经没有人逼他那样做了,他也不用再强装笑脸任打任骂地伺候谁,可为什么身不由己的感觉却比在霍岩山身边更甚?
——对方说的没错,起码在肉体上,他已经远不如那个时候健康了。
“来天津以后动得少了,烟瘾也加重了很多,加上以前落下的一些毛病,身体确实不如从前。”
“你说的这些事在我看来都不是问题,白先生,要不要考虑跟我生活一段时间?我虽然不是很擅长照顾人,但你在这儿总比一个人住有照应些,也正好给我做个伴儿 。”
“段社长,你难道还缺伴儿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上去不像是交不到朋友的人。”
白项英有些后悔自己脱口而出问了那句话,好像在嘲讽对方似的。可平白无故被邀请与外人同住,加上一听就是借口的理由,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不失礼貌地拒绝。
段希灵面对他侧过身来,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真好奇我到底给你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白先生,你一会儿觉得我有女伴,一会儿又说我不缺朋友。可我明明已经单身很长时间,而且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朋友,至少没多到容不得我再多交一个。”
“我的意思是……段社长你很热心,健谈……”
“抱歉,差点被带过去了……有再多的朋友也不妨碍我追求你,不是吗?如果邀请每一个朋友都来我家里住,那这儿可没有足够的床来给他们睡觉。”
“你……”
“怎么,为什么这么惊讶?我想这不是第一次我坦白想同你进一步发展的愿望,难道你一直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说这话时段希灵又微微往前倾倒了几寸。白项英甚至能闻见对方领口里透出来的带香味的温热的味道,想必是趁自己昏睡的时候洗了澡,身上穿的已不是在浴室里见过的那套了。
他极力想要表现得镇定和冷漠,以免反复陷入任人摆布的境地,可面对这陌生的告白心中茫然无法掩饰——对方甚至用了“追求”“发展”这些很正式的词,而他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段希灵看出他的无措,微微一笑又转了话锋:“动的少,可以随我一起去俱乐部里活动,白先生毕竟是部队出来的人,总比少爷家的上手快些。”
“如果你说的是斯诺克,我实在不擅长那种东西。”
“高尔夫,射击,赛马,总有一项你感兴趣的娱乐,不喜欢出门,那就做不出门的消遣,即便是抽烟也是有些门道的。”
“抽烟不过为了消愁,哪还讲什么门道。”
“如果我现在给你解释这些,你一定会嫌我烦,卖弄见识。”段希灵起身下床,“不如我给你尝尝最近弄到的稀罕货。”
“什么?”
“朋友送的,一直没机会抽,白先生若是想消愁那这再适合不过。”
“既然得来不易,那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白项英嘴上推脱,实际表情却透着言不由衷。自染上烟瘾以来他也算是尝尽了能够弄到手的所有名贵烟草,不知道对方说的这个稀罕货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段希灵下了趟楼,两分钟后拎了个提箱回来。
白项英看着他把薄纸包着的烟卷拿出来,剪裁之后用雪松木片细细点燃了,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一股烤松果的醇香。
“瑞士进口的蒙丹娜,甜香型,味道不烈但是后劲很大,据说它能最大程度地给人带来快乐。”
“段社长,你好像对烟草很有研究,你经常抽烟吗?”
“偶尔会抽,但通常只是为了收藏,我是个活在现下的享乐主义者,没有什么愁好消的。”
“是么,那真是羡慕……”
“但现在有了。”
段希灵一手夹烟缓缓舒展开身体,投向白项英的视线因为隔了烟雾变得飘忽不定。
“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你对我笑一下。”
第224章 77 甘于痛苦
白项英缓缓从口中吐出白雾,手腕微曲,滑落的袖管下露出刚结痂的血痕。
这支瑞士蒙丹娜味道远不如他抽过的那些进口雪茄辛辣,甚至回口带有甜香,不知不觉中和呼吸融为一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也或许是对烟草的惯有的依赖,他仿佛真的觉得心情愉悦些许。
然而,不同于以往依靠幻境来麻痹自己,他知道眼下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麻痹和清醒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麻痹,仿佛梦里令他安心的东西随着烟雾流入现实。
“白先生,再来一支么?”
“够了,谢谢。”
“看起来你并没有刚刚说的那么不节制,真有瘾的人是不可能一支就够的。”
“严重的时候确实抽得凶,现在好些了。”
“在戒烟?”
“……他不喜欢。”
段希灵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白项英,惊讶于对方会主动提起霍今鸿,尽管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人只有在彻底放松的时候才会敞开心扉。
“说起霍科长,我在审讯室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查到他过去在青岛文化院念过书,你当时出现在文化院就是为了他,是吗?”
“你查他了?”
“毕竟是干这行的,想查一个人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而且站在我的角度来看,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对我怀有仇恨是非常可怕的,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我也有必要了解内情。”
“抱歉,段社长,是我连累你。”
白项英嘴上这么说,神态上却没有多少抱歉的成分。烟草使他的精神松弛下来,消淡愁绪的同时其余感官和情绪似乎也一同变得迟钝了。
“你看,我只是来你家稍坐一会儿,就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如果真照你说的常住下来,特高科恐怕会把这整栋房子都封了。”
“听上去你是因为他才不能接受我似的。”
段希灵回想在特高科的那一晚上,平生第一次当阶下囚的体验真是令人难忘。
“他不喜欢你抽烟,所以你浅尝辄止,他不希望你见我,所以你就要跟我断绝往来,你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好像迎合他的要求是理所当然。可是白先生,我冒昧问一句,你何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已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因此不能再接受我的好意呢?”
“我……”
“因为你们并不是那种关系,对吗?”
白项英微微叹气,仿佛回答这个问题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段社长,我不知道怎么同你解释,这当中发生过很多事,你身在事外大概是无法理解的。”
“但至少你没有否认。”段希灵笑道,“我不指望理解你和霍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每个人过去都遇到过这样那样的事,全部理清是没有意义也不切实际的。如果回忆使你愉悦,那不妨尽情回忆或分享它们,但如果痛苦大过愉悦,我想还是让它们止于过去为好。”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是好是坏我剩下的只有这些,做梦的时候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丢掉它们我就跟死人没有分别,因为从那之后我一无所有。”
“你总是很随便地提到‘死’,在我看来是过去的某些事情给你带来太大的压力,可人不能总是这么沉重地活着,一段健康的感情应该能使你更加快乐,而不是自甘痛苦。”
“段社长,我知道你出生优越,又是人中龙凤,你眼里的世界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体会到的,所以你才能顺理成章地说出一些堂而皇之的话……享乐主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什么才算‘健康的感情’。”
白项英说着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因为对方这番话正好触到了他的痛处。
他如何没有察觉到自己和霍今鸿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明明已经想尽办法让对方过得好,可最终两个人都越来越痛苦。
段希灵快步靠近床边坐下,按住白项英的手背做出安抚的动作:“对不起,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无法了解你的痛苦,也没有资格劝你放下过去,但我想让你至少现在过得快乐。”
“不需要说对不起……”
“我眼里的世界其实和你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只要你愿意重新接纳它,所以白先生,不要拒绝我好吗,我想和你分享我的所有。”
“你,你为什么……你对我说这种话,我只是,我只是个……”
“再来根烟吗?最后一根,多了我也舍不得给。”段希灵再次撇开话题,同时打断他的话。
白项英这回没有再推辞。抬起刚被松开的左手虚虚按住领口,心跳分明,他想此刻或许真的需要加一支烟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很快新的雪茄被燃着了递到手边,香甜的松果味再次充入鼻腔。
“这烟的味道很特别。”
“用雪松木点烟不会污染雪茄本来的味道,而且燃烧得慢,比用火柴或者喷枪更有风味。”
“我是说,这真的只是烟草?”
“怎么?”
“感觉上像是加了类似镇定剂之类的东西。”
“你担心我给你吸鸦pian吗?”段希灵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白先生,你多虑了,那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我是不会碰的,当然也不会让你碰。”
“我只是问问……”
“像鸦pian或吗fei这种东西,不但会使人失去自我而且严重损害健康,让漂亮的人变得丑陋。我既然说要追求你,当然是希望你好,你不必担心我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白项英为自己无端怀疑对方感到内疚,幸而段希灵看似并未因此动气。
“尼古丁本来也有一定的镇定效果,你感到舒适或者轻松都是正常的,说明你确实需要它。”
“段社长,你提到漂亮和健康,可我早过了漂亮的年龄,身上还有各种毛病,我很难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你随时可以找到跟你登对的人,女人或者男人。”
“白先生,你在把我跟那些专挑戏子包养的老板们做比较吗?如果只有十几岁的男孩子才可以算漂亮,那我也早已经过了年龄了,可我明明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漂漂亮亮地谈情说爱。”
“我……”
“至于你说的毛病,我想没什么是不能通过精心调理养好的,就像这皮肉伤,等血痂脱落就会完好如初。”
白项英任对方抓起自己的手腕举至眼前,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压伤口,因为隔了层新鲜的血痂,没有疼痛只有麻痒。
冷不丁的一个哆嗦,抽到一半的雪茄悄无声息地落到地毯上。
——会好的,没关系……哥哥,都会好的。
——你觉得我是说着玩的吗?
——我会保护你。
是谁,谁在说话……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想起这些?
那些从来没有当真过的话,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动听得让人想哭。
难道那个时候口口声声不需要承诺的自己,其实始终等待着被人拯救,渴望有人心疼自己?
……
“我不喜欢在告白的时候被当做另一个人,但如果把我想象成霍先生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我不介意再多做一些。”
白项英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滚烫的怀抱里。段希灵跪坐着搂紧了他,两人交首而贴,咸湿的液体沿着面颊滑落,浸湿了下巴底下的衣料。
“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希望我怎么做?”
“对,对不起……”
白项英仓惶后退,惊恐地发现自己方才一直死死抓着对方的后背。
一个陌生的怀抱,只因为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就让他产生了多年前第一次被怜惜的错觉。
“好挫败啊,白先生,我努力想要让你快乐,可你依旧为了别人伤心。”
段希灵没有松手,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在阻止他挣脱的同时又不显得太过蛮横。
“我明明比他更适合你,至少现在我能给你需要的东西……给我一个机会吧,你不想换种方式生活吗?”
“你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你不能给我……没有人能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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