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沈家的千金,众星捧月,人人都知道沈大小姐心高气傲难伺候,可我认识她的时候只觉得她孤独。”
段希灵边说边站起来,端着酒杯侧对白项英靠在桌沿上,语气仿佛在讲一个同自己无关的故事。
“沈复送两个女儿去念书,起初是想让她们帮衬自己,可维珺志不在此,她只想当一个大小姐,所有的学识和魅力全用在沙龙和文学会上,也因此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
“在外人看来他是风光的女性,但在家中其实并不受待见。她的父亲指责她把时间和才华全浪费在虚荣和享乐上,甚至喝令她趁着名声还没败坏,赶紧找个能在事业上帮衬沈家的金龟婿。或许是作为反抗,她愈发无所顾忌地与追求者交往,我只是她众多男性朋友中的一人。”
“你与沈小姐金童玉女,也符合沈老爷对金龟婿的要求,不是么?”
“我和维珺都是不婚主义,在交往的时候就知道,我接近她,了解她,给她想要的快乐,仅此而已。
“段先生,你同我这样的人说男女情爱,我是不懂的。”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同你分享我和沈小姐的爱情故事,向老板……”段希灵侧过身来,微微低头望向白项英,“我是想告诉你,我被孤独的人吸引,接近他们,了解他们的烦忧,想办法使他们快乐。”
“……”
“你问我为什么要同你做朋友,这就是原因。尽管你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和我印象中的那位白先生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比那个时候看上去还要孤独和疲惫。我想靠近你,让你快乐,和我当时靠近沈小姐是一样的,尽管你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白项英的手哆嗦了一下,酒杯晃动,血红色的液面上再次出现涟漪。抬头望向面前的男人,两人不知何时竟靠得如此相近了。
“你在说什么,段先生……你把我跟沈小姐做比较,把一个男人……”
“男女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需要我的人,接近他们,取悦他们,直到他们不再需要我。”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这世上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权力,而我,当一个孤独的人需要我,依赖我给予他快乐的时候,我也会需要他。”
白项英酒醉方醒般突然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沉闷又杂乱。
“为什么觉得我……需要你?”
段希灵看出对方一瞬间对自己的戒备和疏远,很自然地回到桌后坐下。
“这些话我们说得太早了。原本我打算在相处过程中慢慢了解你,等你放下负担,告诉我是什么令你如此疲惫和孤单,我会给你你需要的东西来摆脱这一切。”
“不,你不会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值得你了解的……段先生,请不要再说奇怪的话了,你既然知道我和霍岩山曾经是那样的关系,就不该跟我开这种玩笑。”
“很抱歉,冒犯到你了,本来不该在今天说这些……”
“不,你没有冒犯我,段先生……你已经给了我最大的体谅,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但今后若再这样跟你见面我会有困扰……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项英头一次慌乱到词不达意的地步。或许因为对方始终从容不迫,每一个字,每一段话都仿佛是斟酌过后有条理地说出来,对照之下更显得自己六神无主。
“但是今后……如果不是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会给你,和某位我还未谋面的朋友造成困扰,是么?”
“你,你是什么意思……”
段希灵再次后退些许做出个类似于安抚的手势,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这番话会令对方如此无措:“向老板,我自然不会做任何让你感到不自在的事,但如果只是和我见面就会给你带来如此大的困扰,这是不是也是你感到疲惫和孤单的原因呢?”
白项英倏地扶桌站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待在这儿了。
尽管对方语气极尽温和,也并未说出什么咄咄逼人的话,但无形之中的压力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脑海中忽而闪现出那日霍今鸿歇斯底里的怒容,他想不,不是那样的,并不是今鸿令他感到疲惫和孤单,是他自己本就活得疲惫,也早已习惯了孤独。
“段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
“你甚至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够让你改变,那或许就是你需要的。”
“我……需要什么?”
“纯粹的爱情。”
.
白项英低头捂着大衣领子,落荒而逃般,直到走出院门也没有放慢脚步。
段希灵没有坚持送他回饭店,他打算就这样徒步在街上走一会儿,等心情平复下来再随便叫个车。
在他身后六七十米处,拐角的梧桐树后面停着宪兵队的便车。
霍今鸿面色阴沉地看着窗外,直到白项英的身完全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微微扭头望向院子里别墅的玄关。
第199章 52 兆头
白项英在两天之后才得知段希灵被捕入狱的事。
由于事发突然,每日津闻社被迫停业半天,当天下午各项事务才会到正轨,然而社长还被宪兵队扣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因为人是在法租界被捕的,据说领事馆方面正在跟日本政府交涉。
白项英一听到宪兵队就略感不安,再一问人是在前一天凌晨被捕的,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打电话到特高科,联系不到科长,登门去找又没个由头。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霍今鸿上门来见自己,自己若是有事要见对方,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联系上的。
普通人进了特高科很难再有命出来,段希灵不算普通人,但他不知道霍今鸿一旦丧失理智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记得对方发疯的样子,也变得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怀安,给我烧支烟吧。”
“……老板?”
“要最烈的。”
“是。”
熟悉的辛辣的味道随着火光慢慢弥漫开来,很快使昏暗封闭的房间里蒙上一层白雾。
白项英仰面躺在塌上,用一条毛毯覆住胸口,除了机械性地重复抬手吸烟的姿势之外再无动作。
他想起那天在段希灵家中,对方冲自己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揣摩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甚至没想好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会面临的再会,没想到眨眼间情况变成了他最害怕见到的模样。
如果段希灵因此遭遇不错,那等于是自己害了对方,霍今鸿造的孽也应该算在自己身上。
——你看上去甚至比那个时候更加疲惫。
怎么能够不疲惫?
事情总是在他认为最糟糕的时候,转瞬之间变得更加糟糕。
深渊之下还有深渊,即便是无止境的坠落也不能够给他安宁。
怀安远远地透过房门望着白项英的侧影。
因为怕烟味刺鼻,他自作主张地没有关门,对方也没什么异议。他觉得这样很好,这样他跟老板还是在一个空间里,有需要自己的时候也能很快照应。
这对他来说就是安宁。
从前也有过这样一段时候,他刚被“贬”到这里做老板的专属下人时。每天的活其实很少,因为老板整日蛰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鲜少外出和会客,大多数时候就一个人在物里抽烟,为此他学会了识别各种烟草,烟具,烧起烟来轻车熟路。
他喜欢这样的日子。与世隔绝,但又不是自己孤独一人,白项英可以成为他的全部,不多不少的一整个世界。
光是这样远远看着对方吞云吐雾,他觉得可以看上十年八年,或者更久,仿佛这样就能够分享对方的悲伤。尽管他不知道那悲伤究竟是什么。
老板心里藏着一个外人无法触碰的世界。
可自从那个人出现以后一切都变了。他不让他抽烟,逼迫他出地下室,很轻易地就能改变他,牵动他的情绪。
他知道那才是全部,他们在一个世界里共享喜怒和悲伤,而自己的世界却在被逐渐抽离。
——回不去了。
——像眼下这样的安宁,又能够持续多久呢?
.
白项英抽完一支烟,维持着闭目仰头的姿势,没有再让怀安烧第二支。
良久,他掀开胸前的毛毯从塌上坐起来:“给我拿件外套。”
“老板,现在出门?”
“我一个人去,你不必跟着。”
怀安闻言愣了一下。
自从跟随白项英以来,无论对方做什么,公事还是私事,多数时候少不了自己陪在左右,充做司机或者单纯的仆从。
老板在自己面前向来没有秘密,现在已接近深夜,有什么事情需要在这时候撇开他单独出门呢?
“老板要去特高科找霍科长?”
“不去特高科,去他家里。”
白项英确实在怀安面前没有秘密。这两天因为段希灵被捕的事他一直在往特高科打电话,对方也全看在眼里。
他和霍今鸿之间的事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这一次事关人命,今鸿又向来对怀安心存不满,他想自己既然是去求情,那最好是避免一切会让对方不高兴的事情。
“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家,不在的话我等一会儿,在就说两句。”
“还是我送老板去吧。”
“不必了,我自己会开车,你在家等我就好,累了也可以先睡。”
怀安没再坚持,也没有理由坚持。服侍白项英穿戴整齐之后他眼看对方出门上车,一阵轻响过后汽车迅速穿过后门消失在夜色中。
.
——累了可以先睡。
多动听的一句话啊,仿佛是在嘱咐家人一样。
他也一直都把白项英当做家人,一个只存在于他心中的家。
但是,这样的“家”又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呢?
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大概因为在相伴的三年中对方没有自己开过车,也从未在深夜离家到他不知晓的地方去,尽管都是一些小事,但又如此的不同寻常。
仿佛一个兆头。
老板已经不需要自己了。
第200章 53 他出不来了
白项英在霍宅门外等了足有一个多钟头。
不大的宅子,但是警备森严,大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
他硬着头皮上去问了一句,被告知霍科长还在宪兵队没有回来,于是回到车里,昏昏沉沉的不知又等了多久才被耳边骤然响起的敲打声惊醒。
霍今鸿一身军装站在车门外,好整以暇地用食指关节敲打窗玻璃。
“不是有事找我么,怎么在这儿睡起来了?”
白项英慌忙理着衣服下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等着等着打起瞌睡来。
“今鸿……这么晚才回家?”
“还能怎么,当然是忙着办公事。”霍今鸿笑着扶了他一把,甩手将车门合上,“牢里天天要进人,收押提审哪样不要我亲自过目?”
这话令白项英彻底清醒过来,他想起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同时也察觉到对方言语里不同以往的冷漠和尖刻。
——看来今天这情没那么容易说得通了。
即便如此还是要来说,毕竟事情因他而起,或许对方只是一时赌气呢?
“今鸿,我来找你是为了……”
“进去说吧,外面冷。”
.
白项英跟着霍今鸿进了玄关。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简单的几件家具,让他想起过去霍岩山住的那幢小楼,紧接着他反应过来这地方本身就是军部给特高科长准备的,用途上算半个办公场所。
这个认知使他感到紧张。在警卫的视线下穿过客厅走进书房,他觉得这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甚至堪比牢房般肃杀和阴森。
霍今鸿将白项英引到书房里,示意警卫关门退下。
“他们……每天都跟你住在一起吗?”
“你说这些宪兵?是,家里一直要人把守,身边也得有警卫跟着,毕竟我现在是众矢之的,搞不好走在路上有人想要我的命呢。”
“今鸿,你打算把段先生怎么样?”
“你在租界,可能不知道华区的中国人已经把我骂成了什么样子,要不是我耳朵好可能早就挨枪子儿了。”
“你要是不高兴就对我,不要把气撒在无关的人身上,好么?”
“……”
“今鸿?”
“……闭嘴!”短暂的沉默过后霍今鸿忽然暴喝一声掀了桌上的茶杯,转身揪住白项英的领子将他狠狠抵到墙上。
“一秒也等不下去了?嗯?连跟我聊两句的耐心都没有?我名声如何,会不会暴尸街头都跟你没有关系,你只关心能不能见到姓段的是不是!?”
“……唔!”
“你跟那姓段的吃饭,上他家里喝酒,谈天说地,连在青岛的事都聊上了……哈,你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跟个陌生人聊起过去给霍岩山操的事!我真的不懂你,既然你可以随便跟一个人袒露心扉,那为什么我想要接近你却那么难?!”
白项英被对方突如其来的粗暴举动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尽管霍今鸿在他面前向来喜怒无常,生气的时候在床上也算不上温柔,可这么歇斯底里的动手还是第一次。
领子上的手越抓越紧,几乎是摁着他的喉咙,薄薄的衬衫如绳索般绞起,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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