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刻也停不下来,使得他的焦躁几乎无法掩饰,仆人好奇而又担忧的目光让他更觉烦闷,终于,兰德斯在画了一些不知所谓的怪异图形后扔下了纸和笔,他扔纸笔的动作就像是要把它们扔到火堆里去那样恶狠狠的,同时,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一样恶狠狠的,“比尔,准备好马车,我要出门。”
马车轮子骨碌碌地在王都街道上快速滚动,马车夫驾驶马车的技术利落又蛮横,非常有亲王的风格,马车很快就来到了王都的考尔比街区附近。
考尔比是王都著名的贫民区,两天前,布尼尔陪伴着尤金神父来到这里,为个可怜的孩子祈祷。
那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前段日子还活蹦乱跳的,前天晚上回到家后就开始发热、呕吐、手脚抽搐地说胡话,他的父亲无能为力,付不起昂贵的药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尊敬的神父身上。
“尤金神父,我恳求您,将我们的声音传递给上帝,请求他赐福于吉恩,别让死神夺走我们可爱的小吉恩。”
尤金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当上莰斯堡的神父,那全得益于他平时的努力,他总是乐意展示自己对一切人的关爱,尤其是对穷人,聪明狡诈的尤金发觉了相比富人,穷人的信仰更容易获得,于是他花了大力气来笼络穷人们,以此来传扬自己的名声,他的确也成功了,但同时也再甩不掉这些人,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敷衍下去。
莫尹对于人物的心理很认同。
老实说,尤金和他的个性契合度相当的高,让他感觉异常丝滑,不同的是,比起尤金只想发点小财的想法,莫尹的野心要更为强烈。
病重的孩子面色惨白,眼皮浮肿,嘴唇干裂,这些莫尹都看不见,他“看到”的只是一团微弱的能量。
将教堂里带出来的圣水点在发烫的头顶,神父跪在地上祈祷,那孩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孩子的父亲母亲也跪在一旁虔诚地祈祷着,希望他们能起到一点微薄的帮助的力量。
一夜过去了,吉恩依旧是时不时地抽搐,瘪瘪的肚子不断打颤。
布尼尔端了碗水喂给吉恩,吉恩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水从他唇缝的两边缓缓滑下。
看到这样情形的夫妇两人不由颤抖着互相依偎在一起,泪流满面地呼唤着“吉恩,不吉恩,上帝啊,求求您……”
布尼尔也不由露出悲伤的神色,上帝赐福于每一个人,可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小吉恩可能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
布尼尔看向仍在祈祷的神父。
神父左手握着十字架,白皙而美丽的脸庞散发着圣洁而温柔的光芒,他低垂着脸,右手握住小吉恩滚烫的手。
神父还没有放弃。
布尼尔感觉到胸膛里涌起一股力量,对陷入绝望的夫妇道:“我们会留住小吉恩的,神父会向上帝说明他是个多么好的孩子,让他继续在人间成长、劳动,成为个健健康康的好青年。”
这样的保证毫无依据,纯粹是出于布尼尔对他们神父盲目的崇拜。
奇迹真的出现了。
吉恩醒了一小段时间,他喝了口水,又吃了些奶酪,看上去虽然仍是病怏怏的,但似乎已从死亡的边缘逃脱。
神父的脸色看上去却是有些苍白,高兴又感激的夫妇给神父拿来了家里最好的食物,神父吃了一点,说:“我们还要继续战斗。”
果然,过了一会儿,吉恩又开始呕吐,神父就在他床前,漆黑的修士服被溅上了污秽,布尼尔很慌张地喊了一声“神父”,神父却是干脆将呕吐发抖的孩子抱在了自己怀里,他吻了吻手上的十字架,将十字架放在吉恩的掌心,低声道:“上帝保佑你。”
可怜的夫妇们又开始害怕地哭泣,布尼尔也紧张起来,他在一旁尽力安慰着。
神父仍然搂着吉恩,布尼尔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神父是决心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他心中感到一阵强烈的震动。
莫尹的确是想要让这个孩子继续活下去。
既然主角能用能量加固世界,他为什么不能也使用自己的精神力呢?
这个孩子身上的能量快要消散,但有一股如网般的精神力将这股飘散在空中的能量强行地聚拢在这孩子周围。
他在跟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意志做对抗。
主角能做到的事,没理由他会做不成。
“吉恩,”神父的声音温柔极了,又极其的有力量,“回来,回到所有爱你的人身边。”
贫民区里污水横流,拐杖尖落在地面,溅起一点泥水,男人威严的姿态、怪异的面容结合在一起,令路过的众人纷纷闪避,比尔时不时地为亲王大人挡住污水,“您小心。”
兰德斯不以为意,他大步流星地走着,面上依旧充满了不可一世的傲气,无论在哪里行走,他都是这样堂堂正正。
“瞧瞧这地方,”兰德斯道,“革命党还没打到王都,可真叫我瞧不起他们。”
比尔压低了声音道:“亲王大人,您可是王室中人。”
兰德斯冷笑了一声,“我正在为他们的愚蠢买单。”
比尔耸了耸肩,“您很富有,所以总是为一切买单。”
兰德斯来到了修士们所告知的那家穷得什么也付不起的农民家门前——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家,只是木头搭的间四处漏光的又矮又小的屋子,像他这样高大的身形需要微微弯腰才能进入。
兰德斯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观察着。
昏暗的屋内拥挤地堆砌着杂物,年轻的神父怀抱着个肮脏又苍白的孩子,那孩子伸出手,细瘦的手指抓住了神父垂在他脸上的那一缕金子般的头发。
“吉恩——”
“上帝啊,感谢上帝,感谢神父——”
“谢谢您,尤金神父,感谢您救了我们的小吉恩——”
激动的夫妇跪坐在地上不住地去吻神父的衣角,激动得泪流满面,布尼尔感动地去搀扶两人,同时鼓舞道:“上帝听到了神父的声音!”
“是你们的虔诚让上帝听到了你们的祷告。”
神父的声音似乎变得轻了一些,然后他转动了他那张美好的面庞轻轻看向外,“亲王大人?”
兰德斯确定自己没有出声“露馅”,他不知道这眼盲的神父是如何发现自己的踪迹的,他轻扭了扭脸,就见自己的仆人正满脸神往地对着屋内的情形比划十字。
见鬼。
教廷的老把戏总能骗到人。
兰德斯冷冷地斜睨了自己愚蠢的仆人一眼,提起拐杖弯腰入内,在这间小屋子里,他看上去简直像个巨人,神父的一声“亲王大人”让夫妇两个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相貌怪异的男人。
“亲爱的神父,”兰德斯头几乎快要顶到棚顶,“我是否有幸赶上了亲眼目睹神迹?”
布尼尔对这亲王的秉性早有领教,立刻就察觉出了其中讽刺的意味,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很烫,“亲王大人,请您对日夜不休为病人祈祷的神父保持基本的尊重!”
兰德斯不以为意地看向神父怀抱里的孩子,伸手碰了下吉恩的脸,那残留着热度的触感让他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微微收敛。
这孩子真的病了?而不是一出拙劣的戏?
兰德斯看向神父,神父面色平静,“亲王大人,晚上睡得好吗?”
兰德斯面色微微紧绷,正要说些什么还击时,身侧忽然传来呕吐的声音,兰德斯视线扫过去,布尼尔面色通红,双唇颤抖地正在呕吐。
“天哪!布尼尔修士!您怎么了!”
特纳夫妇惊慌失措地扶住修士,布尼尔呕吐着,手脚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他浑身无力,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尽力将手伸向神父,“神父……”
伸出的手掌被拐杖尖狠狠打开——
兰德斯揪住神父的后衣领把人拽了起来,让他怀里的孩子滚了下去,深棕色的眼睛迸发出严厉的光芒,“该死,这是传染病!”
第75章
传染病?
特纳夫妇一听就立刻松开了搀扶布尼尔的手,布尼尔倒在了地上,和可怜的小吉恩躺在了一块儿。
吉恩才刚恢复了些精神,和布尼尔倒在一起,两人相似的发红面颊,身上还都有没消除干净的呕吐物……
在门口等待的比尔毫不犹豫地挤进了小屋子用自己的躯体挡住了亲王和神父,将两人和地上两位显而易见的患病者隔开,“亲王,快离开这里!”
兰德斯低头看向被他拽起的神父,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灾难。”
“亲王,请放开我,”眼盲的神父向前伸手,同时呼唤道,“布尼尔?”
布尼尔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他只觉得额头发烫,喉咙发酸,也伸出手去回应,“神父……”
“你疯了吗?”
兰德斯手掌仍旧拽着神父的后衣领子,这样很不礼貌,不过鉴于他从来不是个礼貌的人,那么也就无所谓了,他压低了声音,强调道:“你的这位修士染上了传染病,你若聪明的话,就快跟我离开这里。”
他也不管这神父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提着神父的衣领子就往外走,神父脚步踉跄了一下,伸出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亲王大人,请你立刻放开我,我不能就这么抛弃我的朋友。”
“少在这种时刻装模作样,”兰德斯提着人往外走,“这不是普通的病症,这是传染病,致死率很高的传染病,你这天真的蠢货!”
比尔拦着手臂从屋子里跟着退出去,特纳夫妇已经从最初的恐惧中回过了神,各自将吉恩和布尼尔搀扶起来,神情绝望地看着向外走的三人。
“放开我。”
神父的语气变得冷冽,“兰德斯,我不是懦弱的人,请立刻放开我。”
兰德斯怔了怔。
他竟敢直呼他的名字?!
还有,他在说什么?
“我不是懦弱的人”?
所以理智地远离极有可能致死的传染病反倒不是明智而是懦弱的举动?
神父趁机从亲王的手掌控制中脱离了,推开面前挡住他的亲王仆从,毫不犹豫地返回了小屋子里,他俯下身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布尼尔的手,低声道:“布尼尔,你还好么?”
“不,神父,我糟透了……”布尼尔快要呼吸不过来,他红着脸摇头道,“亲王是对的,神父您快离开这里……”
“不,在你好起来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
神父对特纳夫妇道:“请把病人移动到床上。”
兰德斯在门外看着里头的情形,眼睛微微眯起,比尔很感动于神父的勇敢,但还是转身对亲王道:“亲王,咱们快走吧,这里很快就会到处都充满着有毒的病菌。”
兰德斯深深地看了屋内一眼,拄着拐杖转身大步向外走。
主仆二人走出了街区,比尔掏出了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亲王大人,我们得马上回去用煮沸的香叶水来浸泡身体,这太可怕了,王都怎么会出现传染病呢!”
钢制的拐杖尖戳在地面污泥中打下个尖锐的印记,兰德斯停下脚步。
比尔道:“亲王大人?”
兰德斯道:“去通知治安官这里有传染病。”
“好的,我会的,您先上马车,我马上去找治安官。”
兰德斯手拄着拐杖,他对比尔道:“比尔,他冒犯了我。”
比尔愣住了神,有点不理解亲王大人在说什么。
“我不允许任何人冒犯我。”
兰德斯边说边拄着拐杖转过了身,比尔反应过来,立刻伸手挡住亲王,“亲王大人,您这是要干什么?”
“回去主持大局,”兰德斯冷冷道,“一个无知的神父能懂什么?”
比尔道:“您是说您要回去?那太危险了!”
“滚开。”
兰德斯又摆出了那副旁人无法左右的态度,比尔还企图再拦住,被拐杖尖给扫开,“去做好自己的事,比尔,别让我说第二遍。”
比尔无可奈何地看着亲王返回肮脏的街区,只能用力攥了下手,往马车跑去。
昏暗的小屋里,比起病菌先充满了呕吐的臭味,神父正在两个病人床前祈祷,特纳夫妇呆呆地在一旁坐着流泪。
“没有水吗?”兰德斯弯着腰进来,拐杖尖提起,对着发呆的夫妇发号施令,“去打水来,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将他穿过的衣服拿出去烧掉。”
“亲王大人?”
神父停止了祈祷,转过了他那张白皙美丽令兰德斯看一眼就心烦的脸庞。
“还有你,”拐杖尖抵在神父的胸口下方污渍处,兰德斯皱着眉道,“把你那该死的黑袍脱了。”
“所有沾上呕吐物的衣服、器具全部烧掉。”
特纳夫妇仰望着高大得快要撑破屋子的亲王,亲王严厉地看向他们,“照我说的去做!”
特纳夫妇慌张地行动起来,上前去剥吉恩和布尼尔的衣服,神父让开了一点位置,迟疑地把手放在自己的领口,在他犹豫不决时,后领又被一股大力拽了起来。
后背砸在坚硬的木头板上,亲王利落地解开了神父领口的扣子,他承认他带了一点公报私仇的意味,动作有些粗暴,特纳夫妇正在忙碌,没人注意这个角落,亲王压低了声音尖刻道:“亲爱的神父,您此刻可是显出孱弱来了。”
神父已然镇定地放下手,任由亲王去解他衣服上有些繁琐的扣子,“亲王大人,利用自己身体上的优势去羞辱一个身体不健全的人,这不是绅士所为。”
“是么?那太好了,我恰巧不是个绅士,抬手——”
神父抬起了手,亲王将他黑色的外袍从下往上剥离,扔到屋口,以便特纳夫妇将所有不干净的衣服全烧掉。
火焰在门外烧起来,屋子里显得更闷热了,特纳夫妇一面烧衣服一面祈祷,神父的脸庞变得红通通的,细密的汗水点缀在他的面颊上,兰德斯看了他一眼,道:“我已经通知治安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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