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毫不意外地从那掉落地上的鞋底子里找出了另外一份被密封的公函。
密件暗送,通常会再放一份假的公函转移视线,这一招裴玉再熟悉不过了。
“你怎么知道在他鞋底?”萧玄策见裴玉用剑尖挑起那份密函,颇为好奇地追问。
裴玉将剑尖的信函递给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对面神色各异的几人:“方才我取他包袱里的公文时,后面那四人倒是紧张得要命,只有他看似紧张,但是目光却不自觉瞥向自己脚下,我就猜到,真正的密函应该在他鞋里。再加上他的官靴比寻常靴子还要高出些许,密信藏在哪里,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张统领?”其余几人都惊讶地看向张统领,可见在裴玉揭露之前,就连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张统领身上还藏着另外一封真正的密函。
“你到底是谁?”张统领忍痛捂着胸口踉跄站起,凭借直觉和胸腔传来的疼痛,他敢肯定裴玉刚才那一脚一定是把自己的肋骨踢断了几条。
裴玉没有理他,只是和萧玄策一同打开密信查看里面的内容。
看着看着,裴玉竟然轻笑着念出声来:“……锦衣卫裴玉,近狎邪僻,蛊惑圣心。实为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为清君侧,肃朝纲,故遍邀各州府郡英武豪杰,捉拿此贼,枭首灭尸,以平世乱,以安人心!”
萧玄策看完密函内容后也沉默不语:“……”
也不知哪个人才,竟然在这密函上宣称裴玉以色侍人,秽乱宫廷,就特么差点儿明目张胆地指着裴玉的鼻子说他和灵武帝之间不清不楚了。
他转头偷看了一眼师弟的脸色,很好,师弟现在已经动了杀心了。
萧玄策默默收起手中密函,想着等见到灵武帝再给他老人家看看,指不定他老人家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信上的内容,你知道?”裴玉微笑着询问张统领。
张统领很想否认自己知道密函的内容,然而他不知为何,在裴玉那清冷到近乎冷漠的注视中,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知道。”
“你信?”裴玉又问。
张统领舔了舔下唇,犹豫着开口:“锦衣卫残暴凶狠,对朝廷忠臣多有残害,那诏狱之中更是不知有多少冤魂游荡。他们的仪鸾司指挥使裴玉不过弱冠之年,却因为一年前虎口救下陛下而官居三品,这等升迁的速度可谓前所未有。”
说到这里,他倒是自信了许多:“听宫中禁卫说,裴玉时常出入内廷,陛下又对他封赏不断,裴玉这厮天生长了副女人模样,想是确有其事。否则他凭什么独得圣眷,陛下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子还好!”
裴玉面无表情地捏了捏眉心,再一次盯着张统领的脸和他身后背负的箭筒,这么来回看了两次之后才道:“你是云承睿那蠢货的手下吧?”
张统领这回着着实实被裴玉吓到了。
眼前这人扫一眼就能说出他的来历,猜出他身上另有密函,更是一语道破他身后的主子,仿佛是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怎能不叫他心惊胆战。
“大人……”张统领身后一名年轻人颤抖着扯了扯他的衣袖。
张统领没回头,继续死死地盯着裴玉,试图从那张布满灰尘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我看你身手不凡,何不投效大殿下,博一个富贵前尘?”
裴玉闻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我虽有心投效,只怕你们不肯接纳。”
张统领以为眼前这人知道自己身后的主人,动了投靠的心思,立刻鼓动起来:“你可是有什么顾虑?说出来,我一定替你禀告大殿下。如今京城已经在我们殿下的掌控之中,只要殿下愿意,定能替你解除后顾之忧。”
“大人……”他身后的青年又弱弱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给我闭嘴!”张统领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裴玉时又露出笑脸来。
眼前这人功夫高得离谱,若是能将他拉拢来为大皇子效力,想必大殿下也会对他高看一眼,至于今日所吃的苦头,到了日后可不都会变成甜头么!
“说来也不怕您几位笑话,”裴玉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来,“我就是檄文里要捉拿的、蛊惑圣心、祸乱朝纲、残害忠良、狼子野心的裴玉。”
话音未落,对面的几人均已石化。
唯独方才几度想要开口的青年人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我方才就觉得他有些眼熟,刚刚才想起,以前好像见到过他手里的那把剑,就是裴玉贴身收藏的蝉翼剑……”
裴玉微笑起来,慢慢活动着手腕:“恭喜各位,抓住了我,诸位可就一步登天、前途无量了。”
第98章
假亦真时
烈日当头,惠风和煦。
两匹并肩而行的骏马拖着一架摇摇欲坠的板车在官道上晃晃悠悠,萧玄策和裴玉两人坐在板车上优哉游哉,唯独前面牵着缰绳赶马的张统领哭丧着脸,还不敢教裴玉看见。
张统领本名张晖,家中也是官宦世家,只是到他这一代已经没落,他靠着自己的实力好容易才在京郊大营站稳脚跟,混了五六年才捞着个把总,这还是提着银子去央告了不少人才谋到的职务。
三年前的一日,他却莫名收到封邀请函,上面既无落款也无署名,只写着时间地点,不过尽管这封邀请函没头没尾,他还是决定前去赴宴。
原因无他,只因那邀请书涵上竟是以金箔剪出的字再规整地贴上去的,红底的书函上金光闪闪的楷体字,足以让他放下一切顾虑。
果然,他去了宴会所在地之后,便被人引荐给了一位他做梦都想不到的贵人跟前,那就是当今的大皇子殿下云承睿。
云承睿毫不吝啬地赞誉了他几句,又夸他功夫了得,忠心耿耿,借此赏赐了他黄金白银,数目不少,足以让他在京城过上风光的日子。
自此之后,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忠心要向谁效力。
不过大皇子云承睿虽将他拉拢,却极少吩咐他去做事,只说是他眼下的任务便是安静蛰伏,又暗中帮他出力,让他在三年间就坐上了副守备的职位。
大皇子身份尊贵,周皇后的母家更是盘根错节,势力遍布半个朝廷,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新任储君了,张晖只觉得自己跟对了人,未来一片坦途。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却打破了京城里表面的平静。
大皇子和周家被卷入宫廷投毒案,他虽远在京郊大营,不清楚宫中情况,但也多少听说了周家人暗中投毒,致使三皇子痴傻懵懂,无药可救。
同时,大皇子也办错了事儿,惹得圣上龙颜大怒,不但废了周后,还圈进了大皇子,并且顺势清理朝堂,几乎将周家和大皇子的势力连根拔起。
听说在整治周家势力那几日,锦衣卫的诏狱都快塞不下人了。
作为与大皇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暗桩,张晖觉得那几天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在大街上看到锦衣卫都会双腿发软,只觉得他们怕是要来抓自己的。
这样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多月,事件尘埃落定,他除了担惊受怕之外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让他在暗中松了口气,同时也在考虑着,既然大皇子已经被圈禁,失了圣心,只怕以后想要东山再起也是难上加难,恐怕他得另寻出路了。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收到了一封与当年一模一样的邀请书涵,红底金字,奢靡华丽,同样只有时间和地点。
这一次,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改头换面去偷偷赴约。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第一次赴宴他是私下见到了云承睿,并没有再看见其他人,而这一次,他没有见到云承睿,却见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有上司的上司,以及呜呜泱泱一大群官职不低的官员。
这些,都是大皇子云承睿一直藏在最深处的底牌。
当云承睿的代表,一名模样俊俏的小太监提出要清君侧的计划时,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就连张晖也觉得大皇子怕是被圈禁之后精神错乱,在这里戏弄这些人发白日梦罢了。
然而,那小太监冷静地分析了当朝的局势,并且透露了他们手中最大的底牌,灵武帝如今并不在宫中,而是微服私访去了民间,等他回来之日,只怕朝廷还会迎来一场大清洗。
这话一出,顿时就向一盆水泼进油锅里,让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炸得头皮发麻。
灵武帝先派萧玄策和裴玉两人去江南,如今自己更是微服私访深入民间,若是等他亲自扯破了这太平盛世的遮羞布,发现这朝廷江山已经被禄蠹蛀虫贪污得千疮百孔,民不聊生,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
张晖在这群人中算是人微言轻,众人在屋子里商议了许久,直到东方晓色渐出,众人才心事重重地散去了。
接着,便是一个月之后,大皇子云承睿出了太庙,入驻东宫,并承太后口谕自封为监国太子,暂摄一切政务。
而锦衣卫和西厂的人,因为既无圣旨也无皇帝口谕,都被困在京中。
从龙之功的诱惑,让张晖心甘情愿地带着自己的心腹手下踏上了这趟送信的旅程。
逼问到此处,裴玉也问过张晖:“锦衣卫和西厂的高手如云,就凭你们京郊大营的三万人马,即便是守得住京城,也困不住厂卫的高手吧?”
张晖不得不据实以告:“大皇子殿下手中,还藏着约莫百枚震天雷,此物威力非凡,厂卫的高手们便是再如何强盛,只怕也难以抵抗。”
又是震天雷!
裴玉看了萧玄策一眼,后者只能默默地摸摸鼻子。
他虽是神机营的都尉,但也是几个月前才受命提任的,神机营中他也只负责宫中禁卫轮值和操练自己属下这些日常杂务,炼制震天雷和火铳这种事可都是卫佥事和总督亲自掌管过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的震天雷是怎么落到云承睿手里的?
裴玉把张晖的老底都掏出来了后,给无人一人发了一枚黑黢黢的药丸逼他们吞服下去,并表示这是锦衣卫控制人的手段,必须每过三日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而死。
早就浸淫锦衣卫恶名和淫威的几人对此毫不怀疑,面对架在脖子上的软剑只能选择含泪屈服,吞下‘毒药’之后乖乖地任由裴玉驱使。
因此,才有这几人鞍前马后地伺候裴萧两人。
正好他们身上还带着常备的伤药,裴玉也毫不客气地全部收来,打开药膏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又给萧玄策换了背上的伤药。
眼下天气炎热,若不仔细怕伤口化脓了更难处理,因此裴玉一天恨不能给萧玄策换八次伤药。
同时,这两人的相处模式也让其他人心泛嘀咕,不是说萧玄策和裴玉两人向来不和吗?为什么裴玉竟然会亲自照看萧玄策的伤势,而且看上去还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显而易见,他们的疑惑并不能在裴玉这里得到答案。
官道原本穿过柳城而过,如今为了安全起见,裴玉便吩咐绕城而行,无形中又把路程延长了不少,只是眼下不必他们走路,对于需要多费脚程的事儿,裴玉自然不在意。
“裴大人,您对这把伞还满意吗?”不多时,一直跟在后面的年轻人殷勤上前,递上自己用包袱皮和木棍绑起来的粗糙布伞,眼含期待地看向裴玉。
这正是刚才唯一一个认出裴玉身份的人,名叫张俊,年岁与裴玉相仿,不知为何在得知裴玉的身份之后便一直围在他身边献殷勤。
萧玄策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不怎么喜欢,他总觉得这人对裴玉太过热情了,热情得过分诡异。
裴玉接过粗糙的布伞试了试,还算结实,便给了那年轻人一个笑脸:“还不错。”
说完就撑到了萧玄策的头顶。
张俊怔了一瞬,随后又笑起来:“我方才就看着像是您,只是不大敢认。”
“你见过我?”裴玉扫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眼,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印象,按说他见过的人不会忘记才是。
张俊干笑着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一年半之前,锦衣卫公开招募世家子弟,小的也曾去面试,只是当时考校武艺,小的开不了那张一石的强弓,无缘进入锦衣卫。但是小的在人群中有幸见到您亲自示范,竟拉开了六石的天狼弓,因此心中一直十分敬仰您。”
裴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记忆里倒是有这么回事。
那时候他才凭借救驾之功进入锦衣卫,担任仪鸾司的副指挥使。秋招之时,他作为主考官便亲自定下标准,必须能开一石强弓也是招募人员的标准之一。
只是当时会场考校时有人不服,认为这些要求太过强人所难,又看裴玉年轻俊美,想来只是个凭借家族功勋谋个锦衣卫闲职的纨绔子弟,便故意挑衅。
裴玉也不闲话,直接拉开岑济安送给他的天狼弓,张弓搭箭,三指粗细的箭杆都是紫衫木特制的。粗长的箭矢才脱离弓弦就已经奔赴至箭靶,轰的一声竟将那结实的箭靶射得四分五裂,赢得了满堂喝彩。
有这样的实力,很快便有人认出了裴玉的身份。经此一事,没有人再怀疑裴玉是否能够三箭射死猛虎,也没有质疑他年纪轻轻是否有坐到这个位置的实力。
“那次没能进入锦衣卫,我父亲又托人找了关系,最后找到我远方表兄,唔,也就是张统领,”张俊偷偷指了指前头赶车的张晖,低声道,“托表兄的福,让我进了京郊大营,呆了两年做了个总旗。”
张晖走在前头也一直竖着耳朵听后面的动静,就算是张俊压低了声音他还是听见了,恼羞成怒道:“怎么,入了京郊大营还委屈你了?”
张俊立刻解释:“没有没有没有……”
裴玉没有理会两兄弟的斗嘴,又看了张俊一眼:“你既见过我,怎么方才又不敢确定是我?”
张俊闻言,顿了片刻,面上也显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裴玉立刻察觉到其中有问题,转头看向他。
张俊咬咬牙,还是说出来了:“听说,裴大人您已经在阳城被抓住了,所以小的方才在这里见到您,才一时不敢确认。”
自己在阳城被抓了?
裴玉怔楞了片刻,突然想起还在阳城伪装疗伤的花辞镜和凌云木几人。
最重要的是,云承昭也还在阳城。
如果他们几人当真落入云承睿手中,最危险的应该就是云承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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