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递给她一根刚刚烤好的红薯,早已眼泛热泪却还装作无事地问她:“法师终于舍得下山,却要往何处去?”
“永州。”宇文翡没接,只淡淡答道。
“是吗?”对方稍沉吟了一瞬,双眼发亮地回她:“您猜怎么着?我家铺子开到了大江南北,家底便丰厚了些。当年女皇登基,可从我这儿刮了不少去。巧的是永州便是我的发家之地,法师若不嫌弃,我便随法师一同前往如何?您也知道,路上虽没有土匪打家劫舍了,但地头蛇恶霸也不少。”她强硬地将手里的烤红薯塞到宇文翡的怀里,“我可往您在的佛寺里捐了不少佛塔,心特别诚。”
宇文翡眼角挑了挑,才牙疼般回她:“心诚不在银两。”
“错,”那人笑得明媚,“银两才最诚。”
“小五。”她抬起头,手里握着那根热到血液里去的烤红薯,淡淡看向对面的人,“别闹了。”
宇文流苏憋起嘴,眼泪都流得稀里糊涂,却还在强装,“我听不懂法师的话。永州,可是个好地方,我便是那地头蛇。”她向前两步,“法师不是带着师命下山开新寺传教的吗?没有银两,可开不起来。”
宇文翡低下头扒开那热乎乎的烤红薯,往常一样,第一口递到宇文流苏嘴边。
见她不吃,糯糯的黄色红薯直接怼到她唇上,“张嘴。”
宇文流苏哭着笑了,她浅浅抿了一口,那红薯入口即化,淡淡的甜化在口腔里。
许许多多年的守护,终于得以云开月明。
她凑过去,肩抵着肩,从宇文翡手里抢过红薯,递到她唇边。
“小姑姑也吃。”
宇文翡别别扭扭地看她一眼,还是没过去心里那一关。她摇摇头,对她轻声道:“贫尼这就要动身了,施主若欲同行,那便一起。但我不会等施主收拾细软,要走便此刻就走。”
“走走走。”宇文流苏向来是这种性子,宝贝似的抓着那根红薯,大笑道:“我身上可没带多少银两,若是路上要饿肚子,还需法师接济。”
宇文翡回头睨她一眼,那点对前路的未知忐忑也跟着烟消云散起来。死便死,伤便伤,只管往前走,路上皆是造化。
路过随州时,跟着宇文翡七拐八拐地探进了一座隐在高山里的道观。
那道观建在半山腰处,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却被茂树花繁围绕在其间,高台直耸入云,小鹿在溪边饮水,见了生人立刻“嗖”地一下躲进山林里。
宇文流苏累得唉声叹气,脚不敢停,嘴也跟着噼里啪啦地动,“这鬼地方弄这么漂亮有什么用?给鬼看吗?”
宇文翡皱眉嗔她一眼,“注意口戒。”
接待她们二人的是个穿着草鞋的小伙子,他身穿道袍,皮肤黝黑,彬彬有礼地请人。
“这边走,我家主人在厅内摆了十数日的席,终于等来了贵客。”
“主人?贵客?”宇文流苏偏头扫了宇文翡一眼,趁着那小伙子不注意立刻凑过去对她小声耳语:“你别是被人骗了吧?”
“贵客勿忧。”那小伙子笑了一笑,看着却更加可怕了。
宇文流苏防备性的缩起脖子却非要挡在宇文翡前面去。
于是她便率先见到了此生最难以置信的画面。
端坐于厅内最中央的不就是那东市日日夜夜受人瞻仰的人像吗?她较从前比,脸色好了许多,那瘦得麻杆样的身材看着也丰腴了不少。
“小翡,来坐。”景黛大大方方地起身去拉她的手,待拉得实了这才转身对宇文翡身边的小姑娘道:“五殿下也坐吧。”
“我这样你都能认得?”宇文流苏指指自己的脸,诧异地看向景黛:“姐姐还真如传言所说?”
景黛轻声笑了笑,“小翡与我通过信了,不然你以为你们是如何能找到我这里来的。”
宇文流苏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地看她。
那是景黛想要回避都回避不了的眼神,景黛没办法只能温声问她:“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回答不了的我不回答便是。”
被狠狠一噎的宇文流苏顿了半晌,重新组织好语言后才迫切地开口问她:“姐姐有阿元的消息吗?等我回汴京的时候,她便销声匿迹了,我还亲自去镇国公府拜访过了,看镇国公府的意思,像是真的不认她了。没办法,为了寻她,我那银两那是流水似地花,也没见到她半块儿花衣裳。”
景黛抬眼看她,直把她看得心突突才笑道:“不是盲了又疯了吗?我如何得知她的下落。”
宇文流苏手里的白箸“咣当”一声落于桌上,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景黛的脸:“姐姐这话可当真?”
景黛扫她一眼,“不然呢?”
宇文流苏“哗”地突然站起身,“不行,我原以为阿元与姐姐是在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幸福着,如今听姐姐这样说,我实在是担心得坐不住了,宋家人不管,我得去寻她。”
自打进来就没怎么说过话的宇文翡无奈地摇摇头,对身边的景黛道:“黛儿,不要哄骗她了,她那人,光涨年纪不长智力的。”
景黛这才轻叹口气,“真的盲了,也是真的疯了。放出来便咬人,我不敢让她那么见你们,才没带她出来。”站在她身后的知冶补充道:“姑爷只咬我们小姐,不咬外人的。”
宇文流苏听此,立刻兴致勃勃地低头对景黛道:“那还吃什么饭啊?求姐姐快带我见见她吧。”
景黛不太情愿,但看着宇文流苏那实在担心的眼神只能妥协。
她打头,带她们七转八拐地进了仙境般的庭院。满园子的花草,光是踏进去,身上便能沾上不少香气。
景黛熟练地撩开床帏,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女娘,身上穿着苏白色的衣裙,头上扎着未出阁的样式,浑身散着花草香气。
“小叶?”宇文流苏说完才觉不妥,“阿元?”
那睡得呼呼正香的人被声音吵醒,立刻吱吱呀呀地开始手蹬脚刨。
景黛立刻抱紧她,将她的头放进怀里轻轻地哄。
熟练得让人心疼。
那乖顺了不少的漂亮疯子却一口咬在了景黛的手臂上,嘴松开后,留下一整个牙印,倒是没见血。
宇文流苏跟着生理性的发疼。
景黛却对她抱歉地笑笑,“你就当阿元死了吧,不用担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知冶适时在一旁点点头,“是是是,只要小姐熬过明年的脊骨,极乐就能刮干净了,刮干净才能照顾好咱们姑爷。”
景黛不解地抬眉看他,“你今日为何如此奇怪?”
“我?我奇怪吗?我不奇怪啊。”知冶指指自己,又看向宇文流苏,“五殿下觉得我奇怪吗?”
被抱在怀里的人偷着睁开一只眼,趁机狠狠踢了他一脚,直把知冶踢到五步开外。
知冶原地深吸口气,咬牙切齿地对床榻之上的人道:“咱们姑爷力气真大,小姐若再不努力吃饭,怕是往后照顾不好这小牛犊似的人的。”
第103章
开原五年,春。
仙境楼台,带着不符合宗教特性的享乐奢靡感。
景黛见怀里的人不时躁动,只能对知冶摆摆手。
“你先去为贵客们准备客房吧。”
客房一个月前就备好了,日日掸灰换床品。
知冶乐得轻松,他朝那本该又盲又疯的人偷偷打了个鬼脸就利索地转身离开。
不为别的,道观里留着曾辅佐黛阳殿下的大内高手,他想着尾随宇文翡二人前来的安乐应该不敢大张旗鼓地打上来,便着急地往外走。
到了道观恢弘的大门,正看到早恢复胡服的安乐骂骂咧咧地转摸摸。几年未见,看她身高未怎么变,只是那常带着婴儿肥的脸变得成熟了许多,那时常被小姐爱抚的小下巴也瘦得见了尖儿,手腕上还盘着一串佛珠,与她通身的气质格外不相符,看起来,离开小姐的这几年,她过得并未如小姐打算的那样。
他特意朝那头咳了咳,才亲手开了大门。
安乐见了他,立刻从怀里掏出根小竹筒,边往里进边噼里啪啦地说话:“我听你的话,在宇文翡的寺庙里窝了大半年,才终于等到她下山。”又从竹筒里掏出张皱巴巴地纸,“你说,我只要等她下山,不被她发现地跟着便能见到小姐,是也不是?”那话里恳切,那双常带着笑的瞳孔里带着渴求真相又恐惧的眼神。
“是。”知冶朝她点点头,又说:“小姐,真的有救了。”
安乐忐忑了一路甚至还要捎带上在佛堂大半年日夜求佛的光阴,那口绷着的气儿在得了知冶确定的话后突然就泄了。她跪倒在地,又转身虔诚地朝汴京所在的方位拜了拜,“求神佛保佑小姐平平安安,我便许诺,终生不见血,连肉都不吃了。”
知冶理了理身上的道袍,又眨了眨眼里的湿润,跟着跪下身,学安乐双手合十地拜了三拜后才偏头笑她:“这里是道观,佛祖不会在这里显灵的。”
安乐瞪他一眼,又抬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眼泪。
嘴上也不饶人,“小姐竟然不带我却选了你,我到现在还不能理解。”
知冶边站起身边去扶她,“那是小姐疼你,小姐来此,其实是寻死的。快起身跟我来,我带你找个隐蔽的屋子藏起来。”
安乐听他的话,一甩肩上的小包袱,头上几百个小辫子跟着一甩一甩地跟上。
“快给我讲讲,这几年。小姐是不是受了许许多多的苦啊?”她说着说着,那点子元气却又化成了哭腔,“小姐这一辈子,真的太苦太难了。”
知冶笑着从她肩上接过那并不重的小包袱,又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背,“你不问,我也要给你讲的,不然,我真怕我憋死在这里。”
他带着她,轻车熟路地路过一片桂花树,绕过雕梁画栋的奢华长廊,“半年前,我趁着小姐刮骨时,给你捎了这封信。”他指指安乐手里那张纸,“我想着,这几年你怕是也不好过,便背着小姐做了这事。”他可能是觉得话里的意思太沉重,又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明年,只要明年,小姐能熬过最重要的脊骨那关,小姐便能无碍,虽身子骨还是不如普通人,但观里的道长保证过了,只要小姐能熬过去,活到四十岁是绝没问题的。”
“道长?他的话可信度多少?“
因为幼年时期的事,安乐对道观和所谓的道长就没什么好印象。
“十成十的可信,”知冶笃定,“小姐当年离开汴京并没有去江南,而是带着我直奔于此。她原是想着看看黛阳殿下再走,哪想到,”他推开一道木门,引安乐进入一间独立的小院,院内依然与道观的风格一脉相承,花草繁盛,春意盎然得宛若仙境。
“留给小姐的只有黛阳殿下刚挖好的新墓,我们到此的那日,便正好是黛阳殿下的头七。小姐亲自帮黛阳殿下下了葬,下葬后,追随黛阳殿下的几位前辈却不肯走,只说他们要完成殿下交给他们的遗愿。”
“什么遗愿?”安乐推开房门,环视了一圈后才放心地坐下。
“他们没说。”知冶给她倒了杯茶,将将满的茶碗轻轻推到她手边,“就这么耽搁了几日,小姐再想着赴死的时候,汴京就传出了姑爷眼已哭盲且亲手火烧皇城的消息。”
安乐跟着嗟叹了一句,“我就是听说了此事,连夜从我哥那儿回了汴京。等我到的时候,她早被投进了大狱。你也知道,我就没什么脑子,除了一身蛮力,什么都不剩,我本打算劫狱,没想到的是,守狱的人竟是宋老四,她不要我管,还要亲自送我回胡族,我一想,有宋老四在,宋伯元应该没事,便不想管她们家那堆破事了。”
她喝了口茶水,继续唉声叹气,“我求我哥帮我寻你们的下落,自己也没闲着,等我再想回去看宋伯元的时候,她便失去了踪迹,我一生气,便去找宋老四理论,哪想到,那丫头竟然敢翻脸不认人!更可气的还不在这,王姑竟也劝我别管了。”
知冶拍拍她的背,帮她顺下堵在喉咙眼里的茶水后,才笑着道:“你还是听我说罢,”他一撩道袍,坐到安乐身边,“小姐担忧,便去求道观里那几位爷帮忙探探消息可否属实,话刚说完,那几位爷便应了下来。我猜想,黛阳殿下去世后留下来的遗愿像是叫他们护着咱们家小姐。”
“然后呢?”安乐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那几位爷四散着离开了道观,再回来的时候,已是半月有余。小姐那时候的状况格外不好,分不清幻境现实,便整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等。最后,姑爷还是我去接的,浑身脏污,双眼通红,剑尖戳到目前都不眨,还日日疯疯癫癫地磨人。”他似是想起那时候的日子,满脸的劫后余生感,“这小姐哪还敢走?不舍得便只能尝试刮骨。你是没听过小姐的哀嚎声,整整三个月,皮肤开了合,合了再拿柳叶刀片一点点刮开,那嗓子都嚎坏了,我也跟着日日揪着心,姑爷又不消停,那时候真是双手当十拳用。但小姐却不肯让我通知你们帮忙,她总是怕她真的熬不过,还希望给大家留个也许她还活着的念想。”他长叹口气,“等小姐熬过第一轮后,我便也跟着信了教。所以,我才没笑你这样的人竟也有那夜夜求佛的日子。”
114/125 首页 上一页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