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正盘珠的手顿了顿,跟着苦笑了一下。
“宋伯元还真是,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小姐的劫还是解。”
“好在那些日子都过去了,”知冶长呼口气,“小姐年年都在变好,道长说了,只剩最难的脊骨。明年,就要辛苦你与我一同揪心了。”
“所以,宋伯元是真的盲,也是真的疯了?”就算知冶那么说了,安乐还是不信。
“呵呵,果然你对她比较熟。”知冶歪头无奈地笑了两声,“那眼睛是硬生生哭红的,没盲。疯,也是装的,就想着逼小姐一把呢。我看她最近也不怎么装得住了,总趁着小姐不注意,偷吃偷喝的。”
安乐不知怎得,绷着的心都跟着缓上不少。
她瘫在椅子里,仰头望房梁,指尖挂着的佛珠也不盘了。
“给你捎信也有她的意思,小姐的精神越来越清醒,姑爷怕小姐发现她装盲装疯后与她生气再不理她。她还说,你对小姐不一样,最后那关之前,得让小姐亲眼见见你。说是人到鬼门关之前,心里装着自己牵挂的人,便能在鬼差面前直起腰杆多挺上几分。”
安乐没搭话,整间屋子便莫名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想见见她。”她突然道。
知冶耸耸肩,“小姐基本上不会离姑爷的身,但好在两日后便是黛阳殿下的忌日,每逢黛阳殿下的忌日,小姐都要沐浴焚香,一个人带着吃食,跑到坟头边陪上三整日。就那时候吧,你与姑爷见一见。”
“所以,黛阳殿下与咱们小姐…?”安乐剩下的话再没说下去。
知冶朝她点点头,“小姐不说,但依我看,像是随着骨净后想起不少从前的事。道观里多隐秘的暗道,她都能寻得到。就昨日,为了哄姑爷,还亲自去寻了不少孩童玩儿的小物件,我看那些东西都上了年头,坏了的还是小姐亲自修好的。”
安乐意外地挑挑眉头,“那她想起她自己是谁了吗?”
“那你要自己去问了。”知冶站起身对她笑道:“我得走了,你先在此歇上一歇,待小姐去黛阳殿下那儿后,我便带姑爷来见你。”
“好。”
知冶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叫了安乐一声,“你能来我很开心,就像什么事都有人陪我担着了。”
安乐闻言缓缓扬起头,门开后留出一道阳光的缝子,尽数打在她的脸上,安乐混着那道难得的阳光对他浅浅一笑:“别怕,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知冶重重点了点头。
他踏出门槛,回身关门时看到房内的安乐正从那小包袱里小心地请出一尊小菩萨像,放好后,又虔诚地拜了拜。
知冶抿抿唇,安静地合上了那道木门。
等他再回到景黛身边时,景黛正板着脸用一根金教棍打宋伯元的手板。
知冶踏进门,带着笑问她:“可是姑爷又惹什么祸了?”
景黛那教棍一棍棍打下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正努力收着力恐真的打到宋伯元的皮肉掌心。
“她说要摸摸小翡的头,说没摸过光头。”
知冶忍笑忍得辛苦,只能安慰她道:“郡主殿下不是那种爱生气的人。”
“就是因为小翡稳重,不太搭理她,然后她就去惹宇文流苏,两人就在我和小翡眼皮子底下打起来了。”景黛掐腰转身看向知冶,“我真是想掐死她的心都有。”
“姑爷咬人了?”知冶适时露出副害怕的样子。
“咬了,咬得五殿下满屋子乱窜。”景黛这话说得淡定且无语,但知冶就是知道她生气的点在这儿,忙挡在宋伯元身前劝她:“姑爷就是许久未见生人,怕了。”
“怕?”景黛无奈地指指他身后的宋伯元,“你看她那副样子,像是怕的意思吗?那小嘴一张,牙尖嘴利的,都疯了还知道欺负人家五殿下。”
知冶转头扫了眼宋伯元,宋伯元红着脸低着头,看着像是正在忏悔,人生得漂漂亮亮,一低头直乖到人恨不得原谅原谅都原谅。但依知冶对她的了解,她应该是正在憋笑。
看现在的局势,他只好背起手当起了坏人,“听到没?小姐说你呢,别就知道低头,快与小姐道歉。”
宋伯元狠推他一把,知冶也不惯着她,腰间摸出本《弟子规》。
“老规矩,背书罢,就背我前几日为姑爷读的那篇。”又狗腿子般回头,“小姐您看,这样安排可好?”
景黛还未开口,他手里的书便被痛恨书本的宋伯元一把撕掉,且正囫囵个的将那纸屑往嘴里一把把的塞。景黛一个箭步冲过去,边抬手打她的嘴,边急道:“阿元,吐出来,看着姐姐,不许吃了,吐出来。”
疯子嘛,是不会听话的。她不光继续吃,她还敢咽,逼得景黛亲自上手往她嗓子眼里掏。
还得边掏边哭,一边数落自己的不是,一边咒骂着无辜的书本为何不用吃食来印。
知冶自知自己好心办坏事,站在景黛身后对宋伯元呲牙咧嘴地威胁。
宋伯元正暗自得意,看知冶那吃了屎的表情,差点没绷住,忙将嘴里剩下的一股脑全吐在景黛掌心里。
景黛从来都不嫌弃她,掌心得了一堆秽物,还露出一副终于放了心的表情。
她将掌心里的东西一股脑扔到一边,净过手后才来抱宋伯元。
边拍她的背,边哭着埋怨她:“谁让你咬别人了?”
“就咬她,就咬她,就咬她,是她先嘲笑元元身上穿的漂亮裙子的,哼。”宋伯元演技这几年磨练得相当精湛,演一个得理不饶人的疯子那简直就是一个得心应手。
景黛自己擦了自己脸上的眼泪,扯过宋伯元身上歪七扭八的小裙子,点了点她的额头,严肃地问:“元元咬人,是喜欢还是讨厌?”
宋伯元心一惊,回答不上来便撒起泼来。
“元元不知道,元元要吃肉肉,元元要吃肉肉。”
景黛叹了口气,忙对身后的知冶闭起眼睛扬了扬下颌。
知冶一溜烟离开房间,还顺道去问了宇文翡和宇文流苏是否需要吃食。
宋伯元的嘴不停,景黛就只能耐着脾气哄。
“元元乖,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就不给元元吃肉了。”
宋伯元这才乖顺起来,人又天真无邪地玩起自己身上的衣带来。
景黛不是没怀疑过宋伯元为了留住她而故意装盲卖傻,曾拜托几位高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使刀剑往她眼睛上刺,但宋伯元眼都未眨,可是没露出过半分破绽。有一次,她去给黛阳守墓,知冶没看住她,宋伯元夜里跌进了枯井,人又不知道求救,整整在那里头呆了三日,出来时候脏得像个野猴,早没了人样,景黛这才心疼得歇了试探她的心思。
想到这,又抱歉地拉过她将她抱到腿上轻声哄。
“姐姐方才打阿元,是因为阿元做得不对,知道吗?姐姐不是故意要打阿元的。”
“元元要吃肉,元元吃肉肉。”宋伯元眨眨眼,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只看着景黛这么说。
景黛自嘲地摇摇头,又仰起头亲了亲她的侧脸,才痛快地应道:“知冶哥哥去帮元元拿了,元元乖,数一百个数,知冶哥哥就带着肉到了。”
“一,二,”宋伯元一顿一顿,虎头虎脑地掰着指头数。
景黛就在一边安静地看着,看着看着,便想亲她。她笑着曲起手指刮刮她的鼻梁,小声问她:“夜里,与姐姐玩过游戏再睡好不好?”
“游戏?哪种?”宋伯元停住数数的声音,眨着那双时而能依稀辨物时而又全盲的无辜大眼睛看向她。
倒把景黛问得面红耳赤。
她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回答:“脱衣裳游戏。”
宋伯元鸡皮疙瘩起一身,想直接压了景黛,偏偏她又不能。
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喜欢,元元要脱姐姐的衣裳。”
景黛板起脸,宋伯元全盛时期都要怕那种。
“不行。”
宋伯元鼻尖一皱,小脸一撇。
“那元元也不行。”
直气得景黛双手抱着她的头,一嘴就啃在她的脸蛋子上。
知冶恰巧提着吃食进门,此时见宋伯元那一副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表情偷着笑了两声。
“我们姑爷的肉肉来啦。”
他放下食盒,对着宋伯元接着道:“安心吃吧,看把姑爷乐的。”
手指头在景黛不注意的时候往宋伯元背上戳了一戳,“上山以后,净吃肉了。”
宋伯元接收了他的消息,冲他咧着嘴笑了一笑后,一整盆羊肉扣在桌上,又恶人先告状地直往景黛怀里扑。
“元元怕怕,此刻就要睡。”
知冶早习惯了她没事闹上一闹,自然地收拾起桌上的肉后,还来得及从容地与景黛道声别,“小姐有事唤我便是,殿下们那头不用担心。”
景黛手忙脚乱地抱着乱动的宋伯元对他点点头,“真是辛苦你了,我原想着只是求你帮我入土,没想到,世事弄人,”
知冶忙开口打断她,“当年若没有小姐帮我好心渡血,我怕是早死在破庙里头了。小姐带我离开那日,我便对着我无知觉的脚起过誓,我愿一辈子着草鞋铭记小姐的渡血之恩。感激都来不及,何来的辛苦?小姐只管吩咐我就是。”
“我也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姐这话错了,”知冶提着那食盒,冲她严肃道:“吃得饱穿得暖,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日子了。小姐供我吃喝,我给小姐跑腿,这本就是桩你情我愿的买卖,小姐往后莫要再提那客气之语。”
景黛没注意宋伯元突然安静下来,只顾着与知冶温声道:“知冶,明年我若是过了那道坎,我便带着阿元今生一起还你的恩。我若是过不去那道坎,下辈子你做主子,我来伺候你。”
知冶笑着对她点点头,“好,但是我可不信下辈子,小姐若真是想还,那便好好活下来,今生报答我吧。”
今日是知冶这辈子说过最多话的一天,他合起门,抬手捏了捏嗓子,待嗓子舒缓了不少后,又低下头看了眼脚上的草鞋,他跺了跺脚,无声地笑了笑。
日子好像重新活了,又有了新的盼头。安乐也回来了,姑爷也在,只要小姐熬过那一关,便是全然的安心幸福。
第104章
知冶一走,整间屋子便只留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疯子在景黛眼前。
她拉宋伯元的手,语重心长地问她道:“姐姐教没教过你?有陌生人在,便不要轻易开口说话。”
宋伯元粉嘟嘟的嘴唇一鼓,又软哒哒地吧唧到景黛的下颌处,景黛便再没了说教意图。
带着人拐进潮湿且伴着花香的浴房,亲自为她净身沐浴,小疯子却笑着躲,嘴上还不住地叽叽喳喳着,“痒。”
景黛养孩子的经验全来自于安乐,但安乐又是个极聪明的小孩,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意会她的意思,所以此刻,她对调皮捣蛋的小疯子完全没有办法,便只能在诺大的池子里追着哄。
“阿元,到姐姐这来,姐姐这里有糖块,沐浴过后便给元元吃。”
宋伯元小时候爱吃糖还是宋佰枝曾告诉她的,景黛一想到她,不免觉得忧伤落寞。小疯子还是很有眼色的,看她那发愁的样子,又像个小河马般悠悠地游过来,整个人圈着她,那两颗小虎牙顶着她的锁骨慢慢地厮磨。
景黛吃痛地躲了一下,揪过宋伯元的脑袋,试探性地问她:“你想不想阿娘和祖母?还有待你极好的那些姐姐们?”
宋伯元顿了一顿,往常常带着清澈愚蠢的眼底转瞬间划过一丝清醒,景黛抓着她的手,期待地追问:“你若是想家了,姐姐便送你回汴京好不好?待姐姐明年治好了病,便去接你回来。”
水池子宽大却不深,以宋伯元的身高来说,站直了水面刚好到她的肚脐上两寸,她无骨似的扒着景黛的肩头,波光粼粼打在她脸上,便带起光的涟漪。像面上戴着一层透明的纱,反射出一道道水花波澜。
她眯着眼睛看景黛,就在景黛恍觉那位年少成名的少年郎将回来之后,她却突然松了手,一掌一掌地往自己的脑袋上砸,边砸边无意识地嘟囔:“姐姐,姐姐,祖母,阿娘,阿娘,姐姐…”
跟着被拍起的水柱成串地拍在景黛的身上,她却只是无声地搂紧了宋伯元,认那使了蛮力的掌心不时地砸在自己的肩头后背。
五年前,她想让宋伯元风风光光地站在人前,五年后,她却只想把这样的宋伯元藏起来,藏到无人知处,藏到天荒地老。不管外头的传言如何,她始终相信,除了她这里,只有宋家能保这样的宋伯元一生无虑。她无时无刻不在刻意忽略宋家因为宋伯元痴傻而放弃宋伯元这一巨大的疑点,就像不去想,便能心安理得的作为奉献者去照顾自己的漂亮小疯子。更难启齿的话是,她难以承受在这段关系里,该作为享受者的宋伯元才是那个奉献者,为了自己而抛弃她所有的全部,包括宋家人最在意的尊严。她承不起这份情,便放任自己随着那一戳即破的谎言在自己眼前轻轻飘飘地荡。有时候,她自己进到戏里,有时候,她站在戏台外,冷眼看台上之人孤单却又认真地唱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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