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我长大了呢?”那时还年少懵懂的宋伯元问。
奶奶收了抓她手的手,用一种极度陌生的凶狠眼神看向她:“等你有把握挨那万人唾骂之时,就该是我宋家报仇雪恨之日。”
那时候的宋伯元才明白,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秘密。阿娘的秘密是,她的“儿子”其实是个不能承爵的女娃娃。奶奶的秘密是,即使揣着那杀夫杀子之仇,依然能面不改色的跪仇人,只为韬光养晦的等着自己的一众孙儿孙女儿长大,一个一个的占据大梁朝最重要的位置。
宋伯元自己的秘密是:她擅自改了奶奶给她预先铺设的道路,真的一心一意扮演起纨绔来。因为她知道,只要“宋家军”或者她本人冒头,大姐姐一定会因为宋家的破事而家破人亡,二姐姐在宫里也会如履薄冰,甚至人不知鬼不觉地被“处理”掉。阿娘的身体也不好,真因为这事出了麻烦,她死几百次都不够忏悔的。
她不敢赌,所以奶奶见她真的扶不起也就歇了其他的心思,还会对着阿娘打趣她的诗文,仿佛忘记了那个午后曾惴惴不安来找她的小“孙子”。
祖孙俩都默契的选择遗忘。
那根紧绷的神经,随着肖赋的摇头立刻土崩瓦解。
肖赋孤身站在船尾,大笑着给一众船员打气:“兄弟们,不为别的,就为了国夫人,也给我往死里冲!”他说完,还紧盯着不知所措的宋伯元笑道:“安乐,国舅爷累了,你去打鼓。”
手里的鼓槌被小姑娘灵巧地抽走。
宋伯元不知是泄气还是终于喘过了气,她长长嘘出一口气,认命般地抓起安乐的桨。
三层小楼上,景黛看着那晚霞的光打在小少年的脸上,令她更加漂亮璀璨。
她转头对身后的船手喊了什么,然后一人接一人的往后传了过去,直到肖赋大笑着点头,又一人接一人的传回了话。
宋伯元像是卸了一身的疲惫,重新找回了力量。
她和肖赋说的是,赢了的话,东宫和兆王府会找他的麻烦。
肖赋回她的是:“有义气的话,你就来金吾卫陪我担啊。”
然后亲眼看着兆王府的船被自己远远落在身后,然后是东宫的华贵真“龙”舟。
终点丰扬桥上有黄门公公站在众百姓间费力举着个杆儿,杆尾是大红花挂着的超大夜明珠,安乐收了手,笑着去推宋伯元。
宋伯元就在十五岁束发没多久的这一日,在满汴京城的百姓们面前露了个大脸。
她脚尖一点,借力踩在了站满人的拱桥小兽上。一勾手,也没去管黄门公公打算作弄魁首的杆儿尾,而是拽住了那根杆儿,连杆儿带珠的抢了跳下桥。
桥下正好是刚刚过了桥的镇国公府龙舟,丝毫不差地接住了她。
安乐扔了桨围过来,其他人也跟着围上来。
“哟,这珠子,好看,真值得哥们儿这么拼命。”
“真漂亮,这玩意儿值老钱了吧?”
“那决赛的时候,圣人得准备什么好东西啊?”
“咱们哪知道。国夫人与公子待咱好,咱就愿意卖力干。”
一兑一百六的镇国公府,最后竟后来居上的赢了东宫与兆王府。
终声锣响,景黛终于舍得从那大椅里站起身。张焦双臂摆开,一脸不惑地看向景黛。
“黛儿,你给肖赋和安乐下死命令了?”
景黛摇头,只留下一句:“那多没意思,赌局就是要有紧张与刺激才有趣。”
镇国公府的绣花枕头,一战成名,顺带着用美貌震撼了整个汴京。
赢了预选赛的宋伯元,生活上没有太大的变动。只是听说有个外郊富商一掷千金压了镇国公府,就不住地惋惜,若是她再信自己一次,没准儿零用钱也能跟着翻上一百多倍。
这场比赛若说谁受益了,那就只能是那别具青眼选了镇国公府的富商和那开了大盘的庄家。
老太太高兴,那日晚上开始,整设了十五日的流水大宴。
满汴京都有份儿,哪管你是什么身份,三教九流谁不夸一句镇国公府的国夫人大方和善。贤猪赋
张升和李墨趁乱溜了,宋伯元也没去找。
有名的烦恼就是,借着拜访老太太的名义,带着自家女娘来相看的拜帖纷至沓来。
宋伯元躲在阿娘屋里头小声说道:“从前我不能有后,现在自然也不能。怎么这帮人就像蜜蜂闻着我这朵花香了似的,魔怔了似的排着队都要把女娘嫁给我。”
阿娘听出她在逗自己笑,从被子里伸了手拍她:“娘这身子不爽利,阿元,若娘真撒开手去了,剩下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娘对不起你,”
宋伯元死皱着眉摇头打断道:“阿娘以后休要再说这种话,玄墟道长说过,您这病,只要情绪不起大波动,能活到我死呢。”
阿娘听了她的话,抿唇偷笑。
“你看看你,仗着我留给你的漂亮脸蛋儿,什么话都说得也没人会怪,对吧?”
宋伯元听了,笑着坐到阿娘身边,一手帮她掖了被角:“这才对嘛,看来我自恋的毛病也是随了阿娘呢。”
“吱呀”一声,小叶一手推门,轻巧地踏了进来。
她先是检查了下淮南王妃的额头,才推了宋伯元的手:“别挤在这,郎中说阿娘要常呼吸新鲜空气。”她拽宋伯元坐到塌边的凳上坐了后,问宋伯元:“你打算之后怎么办啊?”
宋伯元提眉,“什么?”
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恐小叶已知晓“宋家军”的事。
“当然是那些个漂亮请帖了。奶奶为了帮你挡,把三姐姐还未成婚你就不能成婚的迂腐说法都搬了出来。我看奶奶这以后是都没个消停日子过了,我刚从奶奶那过来,给三姐姐相看的男子画像都递过来好几张了,真可怕。”小叶一脸逃出生天的庆幸看向宋伯元。
宋伯元提起的心又放心的落下去。
“这事啊,你且放心,也就这几日的热闹劲儿。决赛我决定放弃,端午那日肯定又有新的名士受人追捧了。”
宋佰叶抬头瞧她,宋伯元还是往常那般的懒散劲儿,用小指勾了茶壶,轻飘飘地给她自己倒茶喝。
“爽吧?”宋佰叶突然凑过去问。
宋伯元放下手里的茶盏,问她:“什么?”
“我说,赢了东宫和兆王,爽吧?做本该出类拔萃的宋伯元爽吧?”小叶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宋伯元。
宋伯元嗔了她一眼,又竖起根食指挡在自己嘴前“嘘”了一声。
阿娘还在榻上躺着,她本就因为自己这女扮男装的事内疚;松快不下来,这么说不是往她心口子上戳呢吗?
小叶自觉多话,四指合拢并在唇前,轻轻打了自己一下。
“瞧我。”
宋伯元笑着将手伸过去,一下一下地轻抚小叶的头顶:“我们小叶也是大姑娘了。”
满是老气横秋的语气,让宋佰叶心生怀疑。
她抓宋伯元的手,紧张兮兮地问她:“你,你还好吧?”
“我好,就是,”宋伯元顿了一下,看向阿娘继续说道:“我想进金吾卫。”
第21章
榻上躺得好好的淮南王妃,听了宋伯元这话,立刻费力地支起自己的身子。小叶眼疾手快去帮忙,被她轻轻推开。
金吾卫对她来说,应是整个汴京最危险的地方,圣人开朝,作为金吾卫上将军的宋尹章却在加官晋爵的前一夜死在大殿上。
整个朝廷都对宋尹章的死因讳莫如深,但她却最不该忘。
淮南王妃手抚在心脏处,眼神紧盯着宋伯元轻声问她:“为何?”
宋伯元瞥了一眼窗外的梧桐树,转回头又看了一眼惴惴难安的小叶。
“你们都知道吧?”
她淡淡地问。
宋佰叶怀疑的看向她,又在宋伯元看回来的时候心虚地低下头。
淮南王妃松了捂在心脏处的手,将手伸进自己枕头下摸了摸,最后摸出一件旧得磨秃了边的荷包。
她朝离她最近的小叶递了递。
小叶接了连看都没看,径直送到了宋伯元手里。
宋伯元低下头去瞧,那荷包从前该是艳丽的颜色,只是过了许多年已经灰扑扑的不像样子,外头绣着七扭八歪的【章】字,想来该是出自阿娘的手笔。
她拿那荷包放到鼻尖处嗅了嗅,是阿娘身上惯常萦绕着的草药香。
“阿元,你不是男孩。”阿娘说。
宋伯元抬头,手虽捏着那荷包,眉眼间却全是平和。
淮南王妃又说:“我相信你们两个都是聪明的孩子,我也从不拦着你们,只是做事之前,务必想想枝姐儿的处境。”
圣人说宋家一脉忠勇,那荣耀就铺天盖地地扑过来。圣人说宋家二娘子德才兼备蕙质兰心,那二姐姐没过几日就收到了圣人纳妃的圣旨。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圣人一句话的事。
宋伯元小的时候没敢细想圣人到底是真的喜欢二姐姐还是只为了平衡宋家军中的部属,长大了仿佛突然就参透了所有的答案。她就这么忍了半辈子,直到肖赋站在船尾意气风发地让安乐抢了她手里的鼓槌,她突然就悟了,人不能总指望别人,凡事抓到自己手里心里头才能踏实。
她双手将那旧荷包放回到阿娘的手里,“我也不是父亲,”她直视阿娘的眼睛,“我只是想再强大一点,阿娘,我没别的选择。”
淮南王妃手指摩挲了几下那捂了十几年的旧荷包,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它递还给宋伯元手里。
“你既去的是金吾卫,这东西带着就当你父亲陪着你了。”说完了就赶人:“去吧,都出去,我累了,想歇歇。”
宋伯元单手抓着荷包,手臂被小叶扯着扯出了屋子。
她偏头开门见山地问宋佰叶:“龙舟师傅哪找的?”
宋佰叶垂头不答。
“小叶,”她抓着荷包的手轻轻抬起了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你不信我,还信谁呢?”
在屋子里闷了月余的宋佰叶听了她这话,却突然“哇”的哭出声。
宋伯元心疼地跟着红了眼眶。
“怎么了?”她带着哭腔问宋佰叶。
“不怎么,”宋佰叶靠前迈了一步,直到将脸深深埋进宋伯元的肩上,那眼泪也就顺着布料慢慢渗进皮肤里,让宋伯元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一手搂紧了小叶,在她耳边轻声问她:“有人和你讲了咱爹和祖父的事了,是吧?”
宋佰叶慢腾腾抬起头,委屈巴巴的推了宋伯元一下。
“你,你如何知道的?你既知道,你既知道…”剩下的话再没说下去。
你既知道,为何没做出动作呢?难道你真的能忘掉仇恨,扬起笑脸对着宇文广感恩戴德嘛?宋佰叶没敢说,因为她知道宋伯元辛苦,装男人辛苦,装纨绔辛苦,装单纯辛苦,装什么也不知道最辛苦。
宋伯元用手指轻轻刮掉小叶下眼脸上挂着的眼泪,对她笑笑:“好了,大姑娘家家的不要总哭。”刚说完了话,自己眼窝子也掉了眼泪,只能挽尊道:“哭也可以,在我面前才行。”
宋佰叶撇嘴,自己胡乱擦了眼泪,问她:“你真要去金吾卫?肖赋能容你?”
“能。”宋伯元点头,又伸出手随意胡撸了一把小叶的头顶,“好了,你把从前那些都忘掉吧,我不管谁暗自接触了你,以后都不要再与她交往了。”
宋佰叶诧异宋伯元的转变,又缠着她说道:“你知道吗?前朝的黛阳公主在那晚逃出去了。”
宋伯元恍然大悟:“哦,”又问:“所以是那位黛阳殿下接触了你,她要你做什么?”
“她?她倒是没给我下过什么指令,只不过,”她心虚地看了眼宋伯元,随后嘴里像含了块儿枣似的囫囵着说了一句:“我叫她帮我杀了个人。”
宋伯元心狠狠一坠,“杀人?谁?”虽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是期望小叶别说出嘉康王爷这几个字。
“嘉康。”
宋伯元大大的喘了口气儿,“你是不是脑子不好?被人耍了吧?嘉康是什么人?是黛阳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去凑什么热闹?”眼看着小叶越来越难过,只能安慰她:“好在她手下得干净,圣人又没细究。”
宋佰叶点头,放低了声音对她撒娇道:“那我也是卖了小五一个大交情,五殿下那人才不分什么是非善恶,只知道对自己人好,说也可爱。”
刚说到小五,就发现小黑正焦急地在院门口晃悠。
宋伯元向他招了招手:“什么事?”
“五殿下的手信。”
宋伯元接过来展开,宋佰叶跟着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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