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愿不愿意担上杀身之祸与本宫,”说话之人故意空出一个绵长空荡的寂静,“一同救这无辜的黎民百姓?”
宋鼎立刻跪在他面前,佩刀碰地发出“呛”地一声。
“本宫欲反。”平静克制的声音,却字如千钧。
宋鼎哆嗦了下手,抬眼,面前的小少年面庞柔和,一身书生气,眼神却坚毅非常。十几岁的少年郎,身高开始抽条,不知不觉地就长成了值得人追随的模样。
“本宫自知狡兔需有三窟,因为相信将军的为人,也一定会给将军您留后的。只要将军按本宫的意思去办,成与不成,宋府都不会因此事失去该得的荣耀。”
宋鼎咽了咽口水。
寂静的宫城。
突然有小孩子小步子快速倒腾过来的声音。
门被小孩子“嘭”地推开。
“太子哥哥!”葡萄大的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屋子内的孟禅,“看!这是父皇今日赏我的手帕,上面还绣着观音大士。”奶呼呼的声音,又“啪啪啪”地跑到孟禅身边,“吧唧”一声亲到他的侧脸。
孟禅目光立刻变得柔和。
跟着黛阳过来的奶妈嬷嬷识趣地关上了门。
孟禅单手抱她,另一只手从她手里抽出那块手帕,想都不想地浸入水盆中。
孟落孤可惜地“啧”了声,又因着对哥哥天生的信任,紧紧抿起唇。
孟禅将浸了水的帕子当着宋鼎的面,堵在了孟落孤的鼻尖。孟落孤还小小一团,被帕子堵着口鼻,就快要喘不过气,她伸出手扒着孟禅的手臂狠挣扎了一番。
“黛阳!”他没叫她的名字,而是叫了她的封号,“若有一日,宫里有金吾卫叔叔们骑马进来,往你的殿内扔了吐烟的竹筒,千万记得将怀里的帕子浸了水,堵在鼻尖。记得了吗?”孟禅抬起手里的帕子,紧盯着快哭了的孟落孤问。
孟落孤努力忍了忍眼泪,朝他软呼呼地点了点头。
孟禅这才长舒口气,将孟落孤亲自送出门。
宋鼎不解地看向他,“为何要黛阳殿下学这法子?金吾卫是我儿,”
孟禅伸手朝他压了压,以此打断他的话,“这是她作为一国公主该做的事,若没有痛苦和死亡的期限,逃出生天后乐不思蜀,那还等着被拯救的百姓们该怎么办呢?”
灯芯随风晃了晃,烛火也跟着跳了跳。
“本宫还是有些担心,不若再选个坚毅的孩子替黛阳走这一趟荆棘路吧?”孟禅看向宋鼎。
渐渐适应痛苦的孟落孤将一切都交给了景黛,独自在道馆里偷得十几年的闲日子。
按镇戊太子孟禅的推策,二姐姐是宇文广最爱的女人,不该只生出小九这一个孩子。但他没想过,宇文广只要看到二姐姐就会想起他骨子里的卑劣,也没想过,二姐姐到底愿不愿意按着他的计策在深宫里蹉跎一生。
本来她不想管的,她只想找到匹秋氏继续活着。
按理说,小九是女娘,本就脱离了孟禅十六年前推理的结果,她放弃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景黛却心甘情愿地被催眠,还可笑地按着孟禅铺好的路,请人去教小九一个女娘治国安邦之道。
还真是隔空惺惺相惜的两人。
孟落孤看着眼前胸有沟壑却又纯良向善的小九,还是不抱什么希望。
她来汴京这一趟,一是来寻匹秋氏,二是过来搅浑宇文皇室的水顺便见见老朋友。见到这样的小九,明明是她计划外的事,只是看小姑娘眨着大大的眼睛,善良又纯真的看着自己,还是动了丝恻隐之心。
“我是你的姨母,当然不会害你。姨母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请人教你本事的,是镇国公府掌家大娘子,景黛。”看小九依然防备地看向自己,她补充道:“和姨母长得像那个。”
不管小九信不信,她觉得她都尽到了作为一名无良姨母的责任。
她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揉了揉小九的头。
“接下来的事,就看小九能不能与你那景黛先生共同担起这天下了。”她朝她笑笑,又朝她挥挥手。
脑子里早没了宫里的记忆,但她自己的身体却带着她一步步地踱到了宫外。
街上寂静无声,孟落孤突然觉得寂寞非常。
又想起孩童时期,她最好的朋友拿盆水绕着她,要吓唬自己的可笑模样。
还真有点想她了。
只是那孩子见寻不到匹秋氏,就背着她心甘情愿地踏进了虫洞,把自己练成蛊母,想作她的药引。
那孩子聪明又太重感情,她不想用她的命换自己的,只能让她忘记她是蛊母的事,正好全了她和孟禅共同的理想。
她放她去那个孟禅给她规划好的道观,将孟禅留给自己的最忠心的王姑一并送给她,一路看她去汴京,去嫁人。
去以“黛阳”之名过一种伟大的人生。
四个高手端着辇从宫里一直跟着她走到宫外。
孟落孤依然没动什么心思,依着想念把她自己带到了镇国公府。
她一直是这样的。
什么事都凭自己的欲念,从不会考虑其他。
进了镇国公府有府兵来拦,她甚至都不用眨眼,身后自然有人替她摆平。
整个镇国公府被自己搅得鸡飞狗跳,但她不在乎。
她只是要寻景黛,哦,对了,她从前不叫景黛,叫孟名,取自她的姓,名是她亲自帮她取的名。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名。
又或者只是说,一切都只是梦里的名,没什么意义。
还未走到最后一个院儿,就看到了披着衣裳皱着眉头看自己的孟名,还有她身边虎视眈眈看着自己的俊俏少年郎。景黛回门那日,她已借景雄的手折磨了她一段儿,此时看她也不觉得太碍眼了。
还不错,容貌上可堪配她的孟名。
孟落孤缓缓向她们走了几步,隔着几米的时候再不动了。
“我就是黛阳,孟落孤。”她很骄傲自己的名头,也很满意记不起她们从前的孟名看向自己的讶异表情。
“我不是来要你命的,”她对景黛笑笑,“能不能请我进去喝盏茶?”
景黛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才侧侧身对她比了个请个的手势。
孟落孤迎着那少年郎的敌视目光,一步一步地踏进她们的卧房。
她很自在,像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似的。她坐在景黛常坐的大椅上,仰起头看向景黛:“你最近怎么样?”
就像老友寒暄。
景黛眨眨眼,看向她:“还不错。殿下呢?”
她唤自己“殿下”二字的时候,孟落孤差点儿哭出来。
用茶盏遮掩了下后,对她道:“我当然也不错。”看两人面面相觑的表情她就想笑,她也真的笑出声来:“哈哈,原来你也会做出这种表情。静妃那里不会对你造成威胁,小九我也看过了,你教的很好。”她顿了顿,歪头想了想又说:“只是我快到了死期,可能看不到你完成童年夙愿的模样了。”
景黛皱眉,黛阳说出的话每个字进到脑子里,都会被困在原处,根本就弄不懂意思。陷住富
按她的习惯,听不懂时她不会贸然开口露怯。
“你离开我后,我从暹罗至波斯走过不少路,当然也受过不少苦。”她迎着景黛探寻的目光,继续道:“好在结果不错,我找到了可以止痛的药。别等我走后,你再到坟头说我不顾情谊不管你,”她从怀里掏了一小瓶翠绿的琉璃盏搁到手边的桌上,“也别抱太大的希望,这药只能止痛。什么生啊死啊的,活到这份儿上,也没必要那么执着了。”她说完了话,又叹了口气,“当然了,最好是忍着活下去,一年刮一点儿,十年内一定能刮尽的,也不枉我为你寻药受了那么多的苦。”
她站起身,走到另一个自己面前,手掌从她的肩头缓缓滑向她的脸,“就到这儿了,孟名。”
“什么?”景黛终于开口问她。
孟落孤站在她面前,收起了手,对她挤出个自认为还不错的笑。
“你知道的,我挺不住了,生命的最后一年,我想回到我们的道观里,就这样了此残生罢。”
“你在说什么?”景黛追问她,不知不觉地跟着红了眼睛。她不明白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好似能感受到她平淡话语里的悲伤。
“孟名,我曾经以为,这世上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就够了。但你心里的天下太大,我知道我不能阻碍你,所以才无奈选择了放手。”孟落孤直视她:“等你解了极乐,想起你从前丢失的记忆时,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只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同样的,也希望你不要恨我。”
她自己说着说着,竟当着宋伯元和景黛两人的面流出了眼泪。
孟落孤吸了吸鼻子,“要恨就去恨孟禅吧。”她又朝她笑笑,手去握了景黛的手,绷直后转了个方向:“那个方向,记起后定要对着那头给我烧香,不然我可是要在梦里骂你的。”
宋伯元看看黛阳又看看景黛,困惑地摊平了双手。
景黛突然问她:“我是自愿进的虫洞?”
孟落孤摇摇头。
“不是?”
孟落孤又摇摇头:“不想说。”同时,不带一丝留恋地一把推开了门。
她像进自家门似的来,又像出自家门似的走。
宋佰玉和安乐两个人动手,都没阻碍住她一步。
宋伯元握着那琉璃瓶看向景黛:“姐姐?”
景黛看都不看那瓶子一眼,只双眼盯着那孤冷的背影一步一步地离开镇国公府。
第57章
前线正节节败退的军报不定时的纷至沓来。
宇文广根本就不敢睡觉,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起师父那临死之前不敢置信的眼。
小八才刚过十二,小小一团的孩子也被静妃送上了大殿,美其名曰学习。
学习什么呢?
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也得配合着演这么一出。
本该跳脚反对的东宫,却一反常态变得沉默寡言。
他就算再不上心,也知道他心里正憋着个大的。
下了朝之后,宇文广特意把宇文昌和宇文定海留在身边。
两个孩子一个着黄袍沉默寡言,另一个胆小如鼠不敢对上自己的眼。
宇文广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从前造孽太多,最后的结果竟然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最爱的东宫正紧锣密鼓地要逼他退位,最小的小儿子也开始觊觎他的位置。
桌上是垒成山一样的战败折子,眼前是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的儿子们。
“昌儿,”他叫了宇文昌一声。
宇文昌立刻垂了头,跪在他面前,甚至连个笑脸都不肯再给他。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他问。
“回父皇的话,儿臣对北疆战事日思夜虑,恳求父皇重立宋家之孙宋伯元为青虎军节度使,直抵北境第一线。”
来了,还是来了。他要他放权给宋伯元,再借宋伯元之手剑指皇宫。
宇文广不动声色地看一眼他,那会因自己的话时而忧愁时而欣喜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宇文广甚至都没空忧伤,只沉声问他:“哦?太子为何这样想?”
“回父皇的话,其一,胡族最怕之人不是英国公而是宋鼎将军,这是家喻户晓的。儿臣听说,胡族的父母吓唬不懂事的孩童,只需要将刻有宋鼎将军常用之神兵的物件靠近小童,就可止小童夜啼,所以宋伯元正是承宋老将军衣钵的最佳时机。其二,我朝中为将之人已所剩不多,能止住胡族神勇气势的人更是近乎于无,派已得神名的将帅前往,再败,我们的士气就再也提不起来了。所以儿臣认为,宋伯元是此次驱胡之将的最佳人选。成了,可提升士气,败了,也不用承担太大的恶果。”
要不是宇文广已从宋伯元那儿知道了他的用意,此刻还真要被他精湛的演技糊弄过去了。
宇文广食指拄在额上,看着这样陌生的儿子发慌。若是从前的自己,一定会亲手杀了这成年就想咬死自己父亲的狼崽。可能人的岁数越大,心地就会变得越柔软,坐在那人人向往的龙椅之上,他却只觉遍体生寒。
良久之后,他缓缓开口:“好,朕允了。”
宇文昌立刻抬头,给了他一个最纯真澄澈的笑来,他却只觉那笑瘆人。
他对东宫再不报一丝希望,儿要逼父退位,就别怪父亲拿儿子作垫脚石了。
此刻屡战屡败的大梁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造神。那神要有天生克制胡族的血脉,还要有万民归一的声望,最重要的是,她要成为大梁军最最勇猛的神将,要他们相信,只要有神在,大梁就一定会打败胡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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