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宋伯元凑过去,“你说什么?”
“大娘子是六日前收的公子的第一封信,之前的可能被宇文武盛劫走了。大娘子说不写回信了,叫我随物资直接来找公子,大娘子转道去了永州。”
“景黛来了?她真来了?”宋伯元激动地跺了跺脚,又觉得自己不成熟,立刻摆了冷脸,但嘴角是怎么压也压不住。
“当然了,大娘子说怕你搞不定宇文武盛,自己带着人走小道去了永州,算算日子,应该到了两三日了。”
“那你说话怎么大喘气啊,”宋伯元美滋滋地笑了笑,又推推他的肩膀,“行了,本公子要沐浴了,你出去等着。”
“水还没热完呢,”小黑话都没说完就被宋伯元拎小鸡一样拎出了营帐。挂好她自制的锁,脱了衣服就进了那半冷半温的水桶里。
景黛果然是疼她的。
也不枉费她这么多日为她绞尽脑汁的找理由,快速洗净身上的血腥味后,起身穿好已洗得泛黄的里衣,在那箱子里翻腾了半天,才找到那么一套满意的衣裳。
重逢当然要穿白了,要干干净净地出现在景黛眼前。人糙了不少,只能靠衣装了。
宋伯元拉起门锁,对着小黑伸长了手臂转了一大圈儿:“小黑看看,我怎么样?”
小黑手拄在下颌上看了她一圈儿,“公子,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宋伯元看向他。
“公子里头那件里衣被外头那件显得太黄了,要不公子还是穿黑色吧,挡一挡。”
宋伯元瞪他一眼,又讪讪地进了营帐换了。
小黑还是像从前似的,在那箱子里找了件小玉器,蹲在她身前亲手替她挂在腰间。待一切齐整后,小黑退后了一步,看着宋伯元的样子,心生酸涩。
嘴里喃喃道,“大娘子见到公子这模样,一定会心疼死。公子见了大娘子,可要温柔再温柔些,大娘子的身子最近实在萎靡的厉害。”
“为什么?”宋伯元偏头过来。
小黑挠了挠眉心,心里暗自挣扎了一番,还是闭上眼睛招了。
“公子走后一个月,王妃突然犯了病,眼瞅着救不回来,大娘子放了自己的血将王妃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大娘子千叮咛万嘱咐地扯着耳朵叮嘱奴不要对公子讲,但奴觉得,这事儿,公子您得知道,老祖宗说过咱们宋家人不该得了恩情不报恩的。”
第66章
从前讨厌的风沙冷冰到了此刻,都显得处处可爱。
宋伯元驱马前去永州,小黑要在营地等物资抵达后查验,所以周令抽空陪她。
“你们家大娘子真有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宋伯元骄傲地扬扬头,回过身去横了他一眼:“快点儿,我不等你了,磨磨唧唧的。”
周令笑笑,一扬马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两人疾驰在还未黑透的黄昏下,山谷烂漫。白色的雪山横亘在远处,太阳光散在那白色的顶上,带金边的云朵围绕着。
只是越靠近永州,宋伯元越觉得心慌。她稍稍等了等落在她身后两个马身距离的周令,“不知道是不是我个人原因,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儿呢?”
周令拢起手聚在眼框处眯眼,看了看永州的城门,又往上瞥了眼,这才拍拍她的手臂,“机灵点儿,不对劲儿。”
宋伯元心一颤,“我家大娘子还在永州呢。”
话音刚落,整个人和小花一起随风窜出去老远。
上次她与周令夜探永州,永州的城门是有人守的,这时她与周令再去,永州已如入无人之境。
她汗毛竖起,下了马将缰绳紧紧握在手里,一步一步小心地踏入永州主街。
此时本该是晚饭后,一家人围在一起在屋子里闲侃的时候。
但此刻的永州却如一座死城,漫天的血腥味儿飘在上空久久不散。
上空盘旋着无数黑乎乎的乌鸦,不时发出难听的叫声。
宋伯元脚软了一下,转头看了眼周令,对他打了个手势。
周令朝她点点头,将她的缰绳攥在手里,就近将两匹马拴在开市石上。
拴完了马才发现不对劲儿,周令一把将宋伯元拉到他身边,抬手指了指那开市石上的血点子。
宋伯元皱眉俯下身,手指碾了碾那石上的血迹,“最晚今早崩上的。”周令对她道,“血迹未干涸,这个角度,是动脉泵出的。”
“人?”宋伯元转头。
“大差不差吧。”周令回,“看这城都快空了。”
“咚咚。”宋伯元心连跳了几下。
看街上打扫得如此干净,更加剧了内心的恐惧。
宋伯元与周令背靠着背,战场上真刀真枪的都没有那么怕过。
永州城中间还有道门,名厘正门,守着永州权贵。
两人紧张地缓缓往那头挪,城楼上突然出现一排被绑着的人。
宋伯元拍拍周令,周令迷茫地看过来,又顺着宋伯元的手指看上去。
那一排像猪仔一样被麻绳捆在一起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此刻全都被黑布堵着嘴,灰白着脸朝城楼内的方向摇头。
宋伯元忙朝上头喊了一声,“敢问,楼上的,是何方神圣?”
立刻有人在那排人身后露头,此人身高八尺有余,面戴黑巾,手持绑着红绳穗的剑把,电光火石间,剑落,鲜血溅射。
那人偏了偏头,抬手将眼角上被崩到的血点子痛快抹去。
那还喷着鲜血的人头就从四层楼高的城楼上直线坠落,摔得稀烂后还能咕噜噜地滚到周令脚边。
周令瞪大了双眼,下意识踢了一脚,直将那狰狞的人头踢到了远处。
鲜红沾满他的靴尖儿。
周令低下头瞧了瞧,才对身边的宋伯元低声道:“小心点儿,不是好惹的。”
宋伯元满心满眼的她家大娘子,哪有功夫管他好惹不好惹。
脚尖儿一点,顺着周令的肩膀,直接飞上了城楼。
周令:?
等双脚踏上那城楼之时,才亲眼看见什么叫做人间炼狱。
城楼东角堆着很多缺胳膊断腿的死人,人堆儿下的血都是黑的。隆冬十分,那躯体上竟平白怄出了不少白虫,它们寄生在尸体上,一寸一寸地缓缓蠕动。
那个刚刚被砍了头只留躯体的人,就倒在那男人脚边。身上的绳子还未挣开,绳子另一端挤着不少人,有人吓得失禁,有人吓得当场疯癫,整个城楼乱得要命。
那男人靠在身后的墙体,提眉抱臂,手里的剑正慢慢往那黑乎乎的地面上砸血滴,他恍然不绝,只慢声细语地对宋伯元问道:“大梁青虎军的?”
宋伯元被这一幕直接吓出了汗,应景的是,天上突然开始沸沸扬扬地下雪。
那男人动了动脖颈,抽出剑来,两指并拢从剑柄处快速划到剑尖儿,那剑上之血立刻成了注射到宋伯元脚边。他手里顺势甩了个剑花后,立刻蹲下身摆起要与她打架的架势。
宋伯元额上青筋突突地跳,跟着双脚前后挪了挪后,才问他:“先生这几日可见过一个身虚体弱的漂亮女娘吗?”
那人栖身向前,宋伯元立刻头朝下,躲过第一波后,两人位置对调。
她身边就是那群疯疯癫癫被麻绳串成一起的人,味道不太好闻,还有个年迈的老妪竟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来。
宋伯元轻“嘶”一声,长脚一迈,才将那发疯的老妪踹到一边。
周令正好这时候露出头,她上前伸出条手臂给他,周令立刻握住,一个借力直接翻身进来。
只是人刚爬上来,又立刻捂着嘴转过身吐了一气儿。
宋伯元本来就是尽力在忍,亲眼看着周令在她眼前吐的不能自拔后,她立刻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偏过头去再不看周令。
只是视觉上好受了不少,耳朵却根本不受控制地听周令一波波地吐。
那男人见状却直接收了手里的剑,朝宋伯元道:“你们是来救永州人的?”
宋伯元将自己的视线死死凿在他脸上,听了他的话立刻强忍着恶心对他点点头。
“那好,我家主人也不是非要这帮废物的命。”那男人虔诚地对身后拜了拜才回身看向宋伯元,“我们家主人大方得很,只要你们大梁青虎军一命换一命。”
宋伯元蹙眉,在那同时城楼处缓缓走上来一个人,她虚弱美丽,在此刻又显得强大而坚定。
一步一步,渐渐从城楼处露出她整个人。
她身上穿着厚厚几层裙,最外头还罩了个纯白不染一丝杂毛的狐裘大氅,雪花簌簌落下,尽数隐进那狐裘里。头上还顶着做工精致的金步摇,每走一步,头上的饰品都跟着清脆的“叮当”相撞。
那蒙脸男人立刻对着眼前之人恭敬地弯了弯腰,沉声叫她一声:“主人。”
那被绑在一起的发了疯的都停下了嚎叫,纷纷趋于动物本能地缩在墙角。
那是景黛。
身后跟着胡人打扮的安乐,安乐放下手里的藤椅,抱臂站在景黛身后冷脸看向宋伯元。
景黛轻轻缓缓地坐了,又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眼尾一挑,看向宋伯元:“换吗?”
宋伯元脑海里设想了千百种要与景黛重逢的方式,只是眼前这种完全超出了她脑子所能承受的。
她眨了眨眼,先是看到她整个人无虞后才动起脑子。永州百姓围护宇文武盛是为了自身利益,打着保护国民旗号的大梁青虎军不能擅动他们,又不能真的放胡族过了桑榆镇。可要是国内凭空出现一伙变态无主之派,那宇文武盛费心营造了许久的坚固护城河【百姓】就直接不攻而破了。
宋伯元张了张发麻的手,不免暗骂了句这无情女人。
“换,换换换。”她闭眼朝景黛喊了几声。
她身边的周令都快吐得虚脱了,一听宋伯元这话,立刻扯了扯她,“那可是咱们过命的兄弟,用命换这群乌合之众,先不说老李,老子第一个不同意!”
宋伯元没办法当场给他解释,只能强硬地推他一把,“这次听我的。”
“听个屁,”周令刚转过身,突然看到那尸体堆儿,立刻重新转过去“哇”地一声吐了。
宋伯元一手拍他的背,一手伸向景黛,“换,现在我俩就换两个。”
景黛嘴角噙着笑,看她伸过来手也没嫌弃,抬了手握住,暗暗使了力狠攥了宋伯元的手一下,“不若,宋将军与我下去谈?”
那勾人的眉角,还有微微泛红的眼尾,都在此刻具像化地表达了来自景黛的思念。
宋伯元回身抓了周令的腰带,一并将他扯了下去,身后的安乐直接一掌快准狠地劈在他脑后,周令立刻晕了。
“宇文武盛呢?”宋伯元偏头去问。
景黛转了转眼珠,立刻扯了她的手臂,转移话题道:“怎么样?惊喜吧?”
宋伯元不免砸咂舌,“你也没必要搞这么真吧?”
“什么真真假假的?上头那都是真尸体,不听我的话,我就杀了他们。”那小鼻子襟了襟,显得她人异常可爱。
宋伯元却万万不敢将那可爱的话说出来。
“不听话,你也没必要,”宋伯元刚张嘴,景黛朝她伸伸手指,那剩下的话立刻被咽了回去,“军需你帮我查验过了?”
下了最后一道台阶后,景黛却推推她,侧身而过时立刻朝她小声道:“才死了一成,还剩九成等着看你我演戏呢。”
宋伯元抬眼,果然永州城剩下那半段主街全都绑着人。
个个冲景黛吐口水,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
“妖女!”
“杀了那惑国妖女!”
“大梁青虎军会为我们老百姓做主的!”
“将军救命啊!”
“救救我们!”
宋伯元偷偷瞥了眼正处在骂声漩涡里的景黛,却突然觉得她足够心软了。
不,她应该是整个大梁,最最心软的神。
为了军需,为了大梁青虎军的威望,却平白扯了个要自己挨那下十八层地…狱的谎。
宋伯元不免有些鼻尖发堵,她一手捞着已被打晕的周令,一边抬头面向这满城的恶意。
民声鼎沸都不足以形容眼前这一幕。
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滋味儿,那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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