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不是没有好的料子,只是景黛觉得,她身上的那件是最好的。
她叫王姑扯了针线给她。
王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景黛拿着把剪刀剪自己的衣裳尾部。
“小姐,您这是要干嘛啊?”又看到桌边堆着的野兔毛做成的一团不明物件,瞬间领悟,“给姑爷做东西是吧?让奴婢来吧。”
景黛摇摇头,提着那段裁好的料子,认真铺平桌上的护颈,像算账那样,认真地比对着大小。
王姑适时递上来一条软尺,“小姐的女红,”她叹了口气,最后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景黛在她眼前拿着那针像模像样地做活计。
景黛做事严谨,女红也严谨。
虽然许多年没碰过针线了,但甫一接触,倒还有些肌肉记忆。
想着自己是黛阳的替身,也就明白她从小应该是学过女红的。
有了自信,那剩下的活就是手到擒来。
护颈不复杂,按着原来的裁好料子,再把料子圈成个圈儿,最后缝合借口就齐活。
王姑一眼都不敢挪地盯着她的手。
景黛还有心与她搭话,“没事儿的,王姑,我好像是从前做过,对针线不陌生。”
王姑双臂搭在景黛身边的桌上,困惑地问她:“姑爷不是大将军吗?怎么护颈还用这种破料子?”
手上的针一下子扎进她的肉里,景黛自责地叹口气,她不动声色地将用指腹蹭了下伤口,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我也这么想,就没特意留信过她的生活用度。后来一寻思,那大梁军军纪严明,最困难的时候都没占过边境百姓的物件儿,青虎军与之合并后,肯定也要跟着人的规矩,尤其是,宋伯元那人,看着怪聪明机灵的,其实最是憨厚真诚,就算有了好的料子,想必也是优先供给伤员和上岁数的老人了。”
王姑对絮絮叨叨话家常的景黛有些新奇,边盯着她在料子上上下翻飞的手,边继续与她闲聊:“那小姐觉得,姑爷这么久没回来,可变了几分性子?”
景黛顿了手,歪了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后,才继续手上的活计:“说不上来,熟悉又陌生的。”
王姑继续问道:“几分熟悉?几分陌生?”
“嗯。”景黛无意义地谓叹了声,“我也说不好。”缝合好最后一针后,她自顾自咬断了手里的线,又甩了甩手里的新护颈,满意了后才仰起头对王姑道:“
就像亲手养大的孩子几年不见似的。害怕她与我生分,又担心太过热情吓坏了她,反正,王姑你能理解的。”
王姑砸嘛几下嘴,想说她不理解。但毕竟那话是景黛嘴里说出来的话,话里的深意想必也是需要回去好生理解的。她从桌上起身,接过景黛撂在桌上的针线,好生收拾齐整后才对景黛道:“也不知道姑爷的新衣裳尺寸对不对。”
景黛攥着手里的护颈回她:“我看着是有些短了,但能穿。”
“怎么会呢?”王姑皱了眉,“新衣裳是按照宋四娘子的尺寸做的,还特意做长了些,”想起什么后,又恍然大悟道:“姑爷毕竟是男子,可能是这几年才窜起来的。”
景黛也好奇这事,她明知道宋伯元和小叶都是女娘,当然不敢苟同王姑的话。
等宋伯元穿好了早摆在一旁的新衣裳,容光焕发地推开门时,景黛的目光迎上去,瞳孔微缩了缩。
她有些不满意,不满意什么呢?宋伯元太“俊俏”了,就是世俗意义上的俊俏。
像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地迎面扑过来,满身脏污的人类面对这耀眼得光辉,止不住地心生些盲目与自卑也是正常的。
世上人都说等宋伯元回来,就一定会为民行道,休了自己这妖女。
景黛本来无谓这谣言,突然看见眼前焕然一新的少女不禁有些动摇。
宋伯元在军中练得身形漂亮,青裳白底的衣裳,玄色的祥云纹皂靴衬得她更加挺拔了几分。脸上一些细小的疤痕,错落在显眼或不显眼的位置,配上那略微发红的皮肤,俨然一副世家子弟最喜欢的小倌儿样。太女气了不行,太粗犷了也不行,必须是那阴柔但又有力量的,才敢称京城里最贵的“男色”。
景黛朝她招了招手,宋伯元立刻像只大型猎豹那样蹲下身靠过去。
将手里的护颈不由分说地从头顶套到宋伯元的颈间后,景黛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声问她:“你和周令真的没什么,是吧?”
宋伯元腕间的血管儿都跟着跳了跳,她无语地仰起头看景黛:“你信我和周令有什么不如信我喜欢宋佰叶。”
景黛这才笑出声来。
她拨弄了下宋伯元颈间的护颈,放软了声线问她:“还扎吗?”
“啊?”宋伯元北境待了几年,皮肤早变得皮糙肉厚,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软毛护颈,自己嘀咕了一句:“从前那个也不扎啊。”
景黛笑着抬手点了点她的下颌,“怪我,”
“什么?”
“人家成了亲的大娘子是不是都往军营里捎带衣料了?就我,”她自责地垂下头去,“我,”
“害。”宋伯元站起身,自己美滋滋地找了个铜镜看了看颈上的护颈后,才回过神对景黛道:“要不是我家大娘子专心帮我筹措军资,我哪能那么顺利地回来。要说谁家大娘子最贴心,那肯定是我夫人啊。”
宋伯元单手拄在一边的桌上,较以往壮实了不少的肩颈撑起那文人气的衣裳,被窗外的自然光一打,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贵族小公子。
“在军营里那么久,就学些哄女娘用的不入流之语了。”景黛偏偏脸,她想看宋伯元的脸,看了又突突地心生不宁。不看吧,又记挂着,导致她有些左右为难。
宋伯元继续她的话,“真的,营里不服我的那可海了去了,但要说起你景黛的名号来,随意抓十个来问,九个半要说佩服的。”
“那剩下那半个呢?”
不管年纪再大的女娘,心思再玲珑,听到心爱之人拐弯抹角地哄自己,是一定会心生愉悦的。她期待宋伯元的甜言蜜语,又要压着那突来的慌张情绪。
心怀宝藏,就会恐惧别有用心之人惦记着。
她知道自己有些感性,不利于做判断,但她还是任由着那未发生的醋意肆意生长,就像主心骨回来,就不用太费力做得完美一样。知道有人为自己兜底,可以放心做一晚天真的女娘。
“剩下那半个他是睁眼说瞎话,那就不能算一个人,只能算半个。”
景黛笑着哼了一声,站起身,宋伯元才发现,她身上所穿的衣料与她是同种料子,就连暗纹都是一样的。
这暗戳戳的小心思不新鲜,新鲜的是,这小心思来自于景黛。
宋伯元横出手臂,将手掌揽在景黛的后腰上。
“今晚群臣来贺,我要给夫人准备一份大礼。”
景黛指指刚搬进屋子里的宋伯元的包裹,“那瓶药?”
“不是,夫人且期待一下。”
景黛终于找到了心慌心悸的来源,她忙握住宋伯元的手腕,“我最近心脏不大好,你可别当众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出来。”
这话点到这儿了,宋伯元也当听到了。
景黛又拉拉她的手,“听到没?宇文善现在不能死。得等朝臣里有不少女官后,小九才能上位,顺序一旦颠倒,大梁会大乱的。”
宋伯元撇撇嘴,“好,就听姐姐的。”
景黛半信半疑地松开抓着宋伯元手腕的手,又抬起食指警告意味颇浓地指了指她:“你要是敢乱来,我就让你三个月下不来床。听到没?”
宋伯元眼神儿上下扫了眼景黛,“姐姐莫要说大话了,你要是能坚持住一轮,也当我烧高香了。”
景黛讪讪地收回手,心虚地狠瞪了她眼,“我就让你嘴上讨个便宜,谁让我年岁稍长呢。”
第83章
这三人打打闹闹的进了坤宁宫,郑容融赶忙亲自来接。
宋佰叶见了宋佰枝,立刻扑过去,小声叫了句:“二姐姐。”
宋佰枝抬手抚了抚宋佰叶的手臂,掠过她的身体看了眼外头的宇文流澈,低下头小声问她:“你见过阿元了?”
宋佰叶刚要说话,一个软兮兮的小手握住了她的食指,她立刻蹲下身,两只手握拳并排放到宇文明空面前,“选。”
宇文明空挠挠头,又仰起头看了眼自己的母妃,见母妃正与九皇姐寒暄,立刻转回头指指宋佰叶的右手,“这个。”
安乐大笑着,站在宋佰叶身后给她偷偷指宋佰叶的左手。
宇文明空懊恼地抿起唇,即使知道了结果但依然没有改变他的选择。
宋佰叶收起右手,用最快的速度将左手里的石头瞬移到右手。
最后,掌心在宇文明空的面前摊开。
是一块半晶莹的石头,泛着淡淡的粉色,像难得一见的琉璃,又像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宇文明空冲她摇摇头,“这不是我选的。”
宋佰叶意外地仰起头看了眼安乐,安乐也跟着蹲到宋佰叶身边,她边拉宇文明空肉乎乎像藕节的手臂,边低声问他:“这个石头能变成舅舅,你真的不要吗?”
一个所有大人都日夜期盼着的“舅舅”,随之出现的往往都是褒义的正面的词汇,这样一个形象对于一个孩童的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
宇文明空委屈地咬唇,心里不知打了几架后,他颤声问宋佰叶:“那小姑姑能不能再给我母妃猜一遍?我保证不偷偷告诉母妃舅舅在哪个手里。”
这样毫无掩饰的童言童语反倒让两个成年人有些心虚,恐自己才是那往干净纯洁纸张信笔涂鸦的坏大人。
宋佰叶抬起手揉了揉小孩子还软着的毛发,将手里的石子递到宇文明空的手掌心,对他笑道:“小姑姑骗你的,这就是个普通的石子,变不出来舅舅,小姑姑向你道歉。”
“那,舅舅今晚还会回来吗?”宇文明空手里紧握着那块不甚圆润的石子,鼓起勇气后抬起脸,“母妃期盼了很久。”
宋佰叶跟着仰起头看了眼正与宇文流澈寒暄的宋佰枝,又对宇文明空点了点头,“会出现的,舅舅和我长得很像,小明空千万不要认错人哦。”
“嗯。”宇文明空终于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身上还带着奶香味的小糯米团子不太好意思地往宋佰叶身上蹭,“那我也原谅小姑姑了。”
宋佰叶顺势抱起他,掂了掂重量后对身边的宋佰枝道:“二姐姐最近是不是抱不动了?”
宇文流澈嗔她一眼,抬起手指抚了抚孩子软糯糯的手背,岔开话题道:“国夫人还未至吗?”
安乐也跟着站起身,从宋佰叶身后探出个头,“宋老三一会儿也会来吗?”
宇文流澈听她在宋佰枝面前如此提宋佰玉不免有些乍舌,忙朝安乐眨了眨眼,“三姑娘一定会来的,就是,”她顿了顿,“兰姑娘…”
初兰三年前就已经借景黛的势摆脱了奴籍,在大众间的说法也只是被哪位不可明说的豪门贵绅一轿接进了府门。京城里的青壮年少了不少,这么一桩花魁“从良”的逸事也只传了几日,就被其他的八卦琐事所挤散。
宋佰枝视线不咸不淡地瞥过来,自然的加入了这个话题,“阿元回来,小玉一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算兰姑娘不想来,也会被小玉强制带过来的。”
宋佰叶不怀疑这话,因为宋佰玉的事,二姐姐往往是最清楚的,反之亦然。
她后手捞了下安乐,对她轻声提醒道:“三姐姐若是带了兰姑娘来,你就不能与三姐姐一起溜出去玩了。兰姑娘自己在这儿,会不自在。”
安乐塌了肩膀,抬手抚了抚宇文明空还未束起的头发后才闷闷地“嗯”了声,“知道了,情情爱爱的真是麻烦。”
这话落到宋佰枝的耳朵里,也跟着“扑哧”一声笑了。她抬起手对安乐招呼了一下,“怎么没见黛儿?可是与阿元在一处?”
安乐没敢靠前,只黏在宋佰叶身边对她回道:“是,小姐和姑爷是在一处。”
宋佰枝正纳闷安乐为何如此怕她的时候,郑容融领着镇国公府一众家人进了屋子,她忙撂下这疑惑,快步往老太太那儿走去。
李清灼畅快,这么些年过去,镇国公府依旧处在武将之首的位置,此时那横扫千军的“孙儿”回来,不知多开心呢。
她抓了宋佰枝的手拍了拍,才对宋佰叶怀里的宇文明空笑道:“小明空也在呢?有没有想太姥姥?”
宋佰叶顺势将怀里的奶娃子递到老太太怀里,“诶哟,这孩子又重了不少,快让老祖宗抱抱。”
李清灼皱起眉瞪了宋佰叶一眼,小声骂她:“你这不是让我折寿呢吗?咱们明空的祖宗可在太庙里待着呢。”
宋佰枝听了这么一嘴,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好宋佰玉过来帮她解了句围,“害,祖母您要是死了,那也是有资格入太庙的,这有什么的?”
李清灼大笑着骂她:“滚滚滚。从你嘴里就听不到什么好话,那心眼子全让叶丫头偷着长去了。”
宋佰玉舔着脸冲老太太做了个鬼脸后回手将身后的初兰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大椅里,宋佰枝瞧了全程,待宋佰玉回身去寻她的时候,她忙转移了视线,站在宋佰叶身侧,与之低下头对话,“阿元怎么还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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