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端宁垂眼看他,没有戳破,只是伸手碰了一下他微凉的面颊,不着痕迹地将他脸上蹭上的奶油痕迹擦干净。
他的动作很轻,一触即离,却让慕越愣住了,眼眸闪烁几下,警惕一下消散了,傻乎乎地眨了眨。
陆端宁攥了攥手指,平淡道:“很晚了,回去睡吧。”
慕越没有动,他在陆端宁转身要走的时刻抓紧他的衣角。
陆端宁站定不动了。
“陆端宁,”慕越叫他一声,慢慢地将脑袋靠进他怀里,小声说,“我很想陪你过一次生日的……”
声音那么轻,却清晰地传入陆端宁的耳朵里,让他的心仿佛被谁揪住一般酸胀难忍,不受控地伸出手,按在慕越冰凉的发顶。
这种感觉好奇怪,明明不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他却天然知道什么样的举动最能拿捏人心,让陆端宁几乎开始后悔——
后悔自己不该这么直接地逼迫他从他习惯的那种生存状态里脱离出来,强迫他抛弃自己的无助和习惯性逃避,不躲在任何人的身后,用柔软的躯体独自面对这么难的困境。
可是,他不得不成为这个坏人。
如果不计回报的爱无法让慕越彻底相信自己,反而加深了他的愧疚,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抽离出去,认为自己并不值得;如果他始终对他人的好意存在着恐惧,既做不到全身心的信赖,又不舍得彻底离开……那他至少该有相信自己有解决一切困难的勇气。
这比深究他到底爱不爱自己,他们能不能永远在一起更重要。
“还有机会,”陆端宁说,“我们还有未来的很多很多年……对吧。”
这个晚上,慕越辗转反侧很久,始终没睡着。
房门被谁悄悄抵开,黑影悄无声息地跃上床,趴在了枕头上。
“你怎么过来了?”慕越别过头,瓮声瓮气地说。
西施“喵”了一声,毛茸茸的爪子伸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她是陆端宁养大的,一直更粘他,偶尔会陪睡也是在两个人睡一起的时候,少有这么主动的时刻。猫不会说话,慕越问不出来原因,索性随她去了,任由她抢走自己大半个枕头,尾巴甩啊甩,啪的一下打在慕越脸上。
渐渐的,西施也困了,挨着慕越时他转身的动静总会吵醒她。她抬起头,不满地喵喵叫,用爪子踩慕越的脑袋。
慕越只能克制着不动,闭着眼睛等西施先睡着,她喉咙里舒服的咕噜声震在耳廓,不知不觉间,这个并不平静的夜晚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过去了。
醒时西施已经离开了,慕越一个人坐在床中间,忘记这一晚上自己做过什么光怪陆离的噩梦,只有昨夜的记忆席卷而来。
话说得那么满——自己想办法解决,保证不连累陆端宁,可到底要怎么做能惩罚到齐临,将陆端宁从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摘出来,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高中时期,齐临装好人装得无懈可击,没有暴露出任何疑点,自己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就算有证据证明他遭受过校园霸凌,也无法和齐临扯上关系。相反,齐临那里多的是证据让他能以自己的恩人自居。
他算准了慕越拿不出证据,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搞各种小动作,甚至当面承认没错,一切都是他做的,可那又怎么样——所有人都知道他对慕越一片真心反被辜负,现在说的任何话都会变成情侣分手后的撕扯,而他作为弱势的那一方,会再次引发同情,从而占据舆论高地。
慕越想得头疼,正要翻身下床,手机“嗡嗡”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乌鸦”。
“越越,这么早就起床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接呢。”乌鸦兴致勃勃,语气里难掩热情,“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啊?”
慕越问:“你要干什么?”
“组局玩游戏啊,来不来?”
“不来。”慕越冷淡道。
“别这么见外啊,这么久不见,哥哥们好想你。”
“少来这套。”慕越皱起眉,“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最近火得让人眼红,”乌鸦真心诚意地说,“让哥们蹭一下。”
慕越沉默半晌,说:“滚开。”
第95章
原本想处理一下被自己偷偷吃过的生日蛋糕,免得陆端宁发现端倪,可当慕越下楼时,先一步看到那个站在落地窗前的挺拔身影。
他背着身在和某个人打电话,熹微的晨光打在他雪白的衬衫上,拢上一层幽微的光泽。
慕越默默看了他片刻,不想偷听,往回走时忽地捕捉到陆端宁对电话那头的称呼——
“没关系,妈妈。”他说。
慕越顿时停住脚步。
陆端宁没有察觉到他在身后,对话还在继续——
“你要离婚的事我从沈近那里听说了。你一直劝我不要记恨爸爸,可是,其实你才是最想离开他的人,对吗?”
“意外吗?其实不会,反而应该恭喜你。如果你觉得这是一段失败的感情和婚姻,那就算不上冲动吧。”
陆端宁低下头说,“妈妈,我希望你能达成你想要的结果,将来能过得自由快乐,那你想利用谁都可以——利用我也一样,反正,现在这个时机也不会变得更糟糕了。”
“为什么是他?”陆端宁安静了片刻,似乎有些哭笑不得,甚至因为对方激动的态度笑了起来,生平头一次,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理智气壮道,“你有你要公开的事,我也有我要公开的事,你早就管不了我了,没必要生他的气了吧?嗯,生我的就好了。”
那边似乎又说了很多话,陆端宁安静的时间更长了,笑意也逐渐收敛,“有的时候可能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吧,你知道,我根本不是一个多好相处的人,经常觉得其他人蠢笨又乏味,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一个人过完这一生,也懒得因为可能的孤独和谁缔结长久的关系。”
“可能你说的也没错吧,他不是能改变我的人,也不是能让你们满意的对象,是我的记忆对他做了太多的修饰,产生了太多不合时宜的幻想,我在追寻幻想里那个完美的人,可那个形象,与真实的他相差甚远。找回他之后,我没有想象里那么开心——也不是没有,而是真正开心的时刻总是很短,更多的是疲惫,总是顾及别人的情绪,迁就他的创伤,但是他很不听话,又太敏感偏激……我觉得很累……”
慕越扶着墙,听着他的话脑袋空了一瞬,原来,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吗?
这些日子里,他那么主动地陪自己吃饭谈心,那么积极地邀请自己加入他的生活,表现出和大众印象里的陆端宁截然相反的轻快活跃,不论遇到何种境况总是体贴又温柔,多难的问题都不足以让他皱一下眉,都是他为了迁就自己的伪装吗?
慕越拼命地想,可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陆端宁上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是在什么时候。
原来,我一直在消耗他吗?
身后传来奇怪的动静,慕越回头,看到西施用脑袋抵开侧门,飞快钻了进来,抖抖毛晃落满身的白雪。
她仰起脑袋,有些疑惑地望着慕越惨淡的脸,小跑过去蹭他的小腿,慕越却没有蹲下来摸摸她的头,步履仓促地推开侧门出去了。
西施“喵”了一声,想追过去找他玩,却被飞快合住的侧门挡了回去。
她有些沮丧地伸了伸爪子扒拉门,又调头跑进客厅找陆端宁。
陆端宁循声回头,笑起来摸了摸她的耳朵,对电话那头的郁容说:“可是妈妈,我不后悔。这个世界上少有什么是真正完美的东西,如果我喜欢他的外在,喜欢他依赖我的样子,喜欢他带给我的活力,用各种意外状况打破我一成不变的生活,那我就应该平等地接受他没那么成熟稳重,情绪不够稳定,总是生气又很容易哭。”
“他可能离开我的痛苦远大于我迁就他的痛苦,”他说,“我心甘情愿为他改变,因为我希望我的存在能让他获得真正的快乐,就像我希望你以后能圆满幸福一样。妈妈,祝你快乐,永远自由。”
走出去好长一段路,慕越才想起来自己忘记穿外套了。
今天是个晴天,昨夜的落雪开始消融,零下的温度,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他停下来,打算打辆车回学校,手机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他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手指僵硬着滞在半空,迟疑了好几秒才轻轻划过。
“校园霸凌诶,好可怕。幸好我是霸凌人的那一方,你说对吧?”
“大小姐,这种程度而已,你觉得已经够了吗?”
“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取决于你能开出什么价啊。”
对话戛然而止,虽然年岁久远,还因为隔着电流变得有些失真,却并不难分辨出这道声音曾经属于谁。
慕越攥紧手机,低声叫她:“云姣。”
“嗯,是我。”她说,“慕越,我们见一面吧。”
第96章
云姣从小区门口接到慕越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搞行为艺术啊?凄惨得好像被老妖怪吸干了的童男。”
听起来像在暗戳戳地骂陆端宁。
第二句是:“赶紧进来,我们速战速决,别死我家门口了,不然事没解释清楚还把我拖下水。”
牙尖嘴利的模样熟悉得让慕越无话可说。
这段时间,慕越听说她过得很不顺心,恨不得每天都扎陆端宁小人,痛骂凭什么要滚蛋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却仍拗不过母上的意思,所以气压越来越低,无差别攻击身边的所有人,孟漪就是撞她枪口的倒霉蛋之一,现在看来果然没差。
嘴上凶巴巴的,进屋之后,她还是给慕越倒了杯热牛奶,递给他,再循着他的目光望向外面绿意融融的花园,说:“羡慕啊?我家的。”
慕越简直哭笑不得:“你叫我来你家就是为了炫耀一下?”
“不是啊,一个小时之后是我的雅思一对一。”她瞥了慕越一眼,不屑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闲?谈个恋爱把自己谈得要死要活。”
慕越:“……”
“被齐临整成这样,到现在一点还击的余地都没有,两个大废物。”
慕越:“……”
这杯热牛奶真喝不下去了。
云姣又说:“还剩一小时,你把陆端宁踹了,我就把我手上的录音文件都给你,痛击齐临这个狗东西,掰回这一局。”
“不可能。”慕越毫不犹豫道。
云姣转过脸盯着慕越,日光照在她皎白的脸上,眼眸微微眯缝起来的样子像只不好惹的猫。
“哦,随便你。”她从口袋里掏出U盘,随随便便地伸到了慕越面前,“给你。”
她放弃得也太快了,慕越都有些怀疑她的用意了,迟疑了片刻没有接:“你到底想——”
“给陆端宁添堵啊,凭什么只许他刁难我不许我折磨他?”云姣理智气壮地说。
慕越没回话,默默抽走了她激动挥舞着的U盘。
“其实今早我的第一个电话不是打给你的,可是他不接,不然我还想用这个录音要挟他呢。”云姣毫无顾忌地说,“新闻上只说他是不是疯了也没说他死了啊,他凭什么不接我电话?”
“因为他在和他妈妈打电话。”慕越快听不下去了,忍不住问,“陆端宁也没怎么你吧?你怎么这么讨厌他?”
“那谁知道,”云姣耸了耸肩说,“可能因为你是我哥吧,我们做妹妹的都很恨嫂子的,尤其是男嫂子。”
慕越怔愣在原地,云姣却扭头走了,趿拉着毛绒拖鞋说,“你过来,我再免费送你一样东西。”
说要送又迟迟不给,反而带着慕越在家里东摸西逛,炫耀她是一个物质条件多么优越的小女孩。
慕越早就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了,他死的太早,留一双儿女怨恨又纠结地长大,自己却化作一缕寻不到的尘烟。
慕越原以为会在这里见到他的照片,然而并没有,各个地方摆着的都是云姣的,从小到大,每一岁都没有空缺,她是这个家里真正且唯一的掌上明珠。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回忆起来一件旧事,想在这时候告诉云姣。
很多年前,一个女人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恰好是个多金又大方的英俊男人,他们虽然已经分手了,但再要一笔打胎费也理所应当,她便给男人打电话,要他给自己两万块钱。电话打过去,她才知道男人正值婚期,他没时间应付她,出手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吩咐助理给她打了二十万,还嘱咐她照顾好身体。
慕越的生命本来应该终结在这个时候,成为一抹血或者不成形的胚胎流在手术台上,却因为一个翻了十倍的数字助长了那颗本来不会有的贪心,成了一个无人期待他降生的小孩。
他仍然记得那一天,许秋婳醉醺醺地瘫倒在沙发上,伸手捏他的脸,杏黄色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却在笑,笑得那么快意:“你跟我闹什么啊?再不听话妈妈就不要你了,哈哈哈哈——慕越,你以为我想要你吗?我只是想要那二十万而已……”
那天之后,慕越再也没有用与她置气的方式博她关注,他想赚钱,不管用任何方式,他要拿到二十万,还给许秋婳——
从此和她再没有一点关系。
后来,他给自己捏造一个理想中的人格,他在父母的疏忽里长大,在人人欺压的逆境里成长,任何风吹雨打都动摇不了他,理所当然地,他会成为一个勇敢、骄傲、执着的人,他温暖又坚韧,会有很多很多的人被他吸引,成为他的朋友……他会有一个盛大光明的未来。
他把那个真实的、灰扑扑的自己融进这个光鲜亮丽的壳子里,靠这个人格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也确实赚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二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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