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在我身后关上,把我和杨烨隔在不同的空间。楼道的空气浸溢全身,直到这时,才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我左顾右盼:很长的一条走廊,镶嵌着一扇扇半开或紧闭的门。这里隔音很差,也许刚才我和杨烨争执发出的动静已经被几个邻居听见。
果然,当我慢吞吞地朝楼梯口走去时,一扇门里的声音问我:“和爸爸吵架啦?”
我没回答,继续前行。
目的地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往前走,离开家,离开杨烨。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很长一段路途中,我都无力思考。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现在在哪里。我太累了,这些问题,我都没办法去想,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按照上学的路径走,这条路太熟悉了,我每天都过着两点一线的西西弗斯的生活,上学,已经变成一种本能。
但当务之急是找个歇脚的地方。我想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快餐店:24小时营业,随便点上什么饮品就可以在店里坐很久,店员也不会赶人,很多同学都喜欢在那里写作业。
正好身上带了钱,于是我寻摸进快餐店里,点了最便宜的可乐。
取餐后,我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冰凉的可乐在嘴里炸开,刺激得每一根神经都活跃起来,我终于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杨烨和我,已算是彻底决裂了。
此前的几十年,我们能维持一个表面相安无事的平稳局面,简直不可思议。
但裂痕早已埋下,总有一天要爆发的。何况诱因是杨烨,是他率先打破了这个局面,跑去找什么男朋友。难道他就这么缺男人,还饥渴到这种程度?
想到他居然是同性恋,我仍然感到隐隐的恶心:我自己也是男人,他……他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老变态。死基佬。喜欢插男人屁眼的怪胎。
他那个男朋友也是奇葩,居然能看上这种干巴巴的老家伙,口味真挺独特。想到杨烨在床上被干得浪叫的样子,我就毛骨悚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制止想象力继续飞驰。
回顾一下我的所作所为,我可能是急躁了些,也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但是,到底是杨烨先动的手,我被扇的那半边脸,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
他活该。
想到后面他露出的极度痛苦的表情,我心里觉得很解气。他活该,这是他应得的。
要让他知道,我已经没那么好欺负了。这个贱货,就应该被人狠狠揍一顿。他那么喜欢被男人干,肯定也喜欢被男人揍,最好别是被我揍得爽了,心里还偷着乐。
唔……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突然想到那个安放在家里的摄像头。
对啊。
我可以用监控看到杨烨在家的情况!
他不是和别人交往了吗?刚和我吵完一架,他一定会去找那个奸夫诉苦!
从没想过被买来拍床照的监控,如今也有别的用途。我提起点精神,掏出手机,连上店里的WIFI,然后把耳机戴好,点开监控软件。
画面呈现在手机上,我像在考试一样聚精会神地紧盯屏幕,心脏狂跳。
只见杨烨现已坐在床边,头部低垂,两手捂住脸庞,肩膀耸动。
一点尾音尖锐、鼻音厚重的细碎声音顺着电流灌入我的耳朵里,我分辨了一瞬,立即意识到那是哭声。
杨烨居然在哭。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哭什么。或者说,我知道他为什么哭,但可能的原因太多,我反而说不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杨烨哭。感觉很奇怪,像窥视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毕竟他不知道我能看见他哭。
在我的印象中,杨烨总是冷淡疏离,甚至软弱和神经质。像这副脆弱的样子,我很少看见。
最恨的仇敌在哭,我应该感到很高兴才对,然而我没有。
我只觉得心里发堵,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行为:难道……我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吗?我的话是刻薄了些,但那都是在杨烨身边耳濡目染的,我只不过把他曾对我做的事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可他却承受不住了。
双标的大人。
杨烨抽抽噎噎地哭,一边频繁地用手背擦眼睛,似乎眼泪涌得止也止不住。
我看见他的哭脸就心烦意乱,但又想知道他哭完后会做什么,只好皱着眉头,耐心等待。
说实在的,一个三十多的男人,却肆意地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真的很恶心。
喝完可乐,我也总算等到耳机里哭声变弱。杨烨一抽一抽地吸鼻子,抬起头来。摄像头像素很高,我能看见他哭肿的眼睛,整张脸也变得红扑扑的。他撑住床沿,慢慢地挪下床,去桌上拿纸巾筒,把眼泪和鼻涕擦干净。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发现杨烨的一只手始终捂住腹部的位置,背也像个老头一样弓着。
眼前掠过他被我击中肚腹时痛苦的脸,他可能……确实被我伤得重了。
但是……他甩我耳光的时候也没有收力。我心烦意乱地想,不是我下手狠,而是他身子骨太弱了。
数不清杨烨用了多少张纸巾,他又站起身,朝画面右边走去,消失在监控范围之外。
我猜他是去洗手间洗脸。果然,不一会儿,他再次出现在画面中,头发湿漉漉的,脸上挂着水珠。
然后杨烨看了看墙上的钟,似乎叹了口气,又回到床上,躺下。侧睡的姿势,双腿微曲,一床被子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由于床铺在画面边缘,我看不见他的脸,但通过那双一动不动的双腿,能判断出他正在睡觉。
我耐心等待十几分钟,他都没有动一下。
真的在睡觉。
儿子丢了,他怎么睡得着?
我暗骂杨烨的不负责任。
突然间,视线昏暗起来,将我的注意力从手机移开。
原来是快餐店里的灯灭了大半,现在居然已经十二点了,店里的客人只剩零零散散的几个,除了我,还有不远处玩电脑的男人,和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一个店员在拖地,时不时往我这边看。也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大半夜不回家,而是独自待在快餐店里,任谁都觉得可疑。
都怪这场闹剧,这个时间点,我本来都应该上床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而作业和课本全部都在家里。
所以说,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家。
我已经冷静了许多,很快接受了眼下不得不回家的事实。于是把手机锁屏,离开这家快餐店,撞进萧索的夜色里。
夜晚的冷风直往我衣服里钻,在暗淡的路灯和若隐若现的汽车鸣笛声中,我一路打着喷嚏,走回那个名为“家“的地方,深深感受到宿命的无奈。
无论怎样厌恶这个地方,在我成年且有经济实力之前,我都无法离开它。
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站在门口,我迟迟没有进去。家里的灯亮着,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杨烨先前睡觉的时候没有关灯。
我又打开手机的监控软件,发现杨烨没有在睡觉,而是现在坐在餐桌边抽烟。那根烟燃烧到距离他手指不远的位置,似乎已经抽了有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在我回家的时候,杨烨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明明就在几步之遥的距离,我却不愿意敲门,偏要蹲在门口,浸在彻骨寒意中,从手机里观察杨烨的一举一动。
杨烨抽烟的样子很呆:无论是将烟送到嘴边,还是张嘴吐出一股烟雾,头部都始终没有移动过。他机械地重复抽烟和吐烟的动作,然后慢吞吞地把烟灰抖进身边的瓷碗里。
终于,烟头也被扔掉,杨烨木头似地坐在凳子上,不知道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没能立即反应过来,直到杨烨接近门口的时候,才意识到他要开门。忙退出软件,摘下耳机,塞进口袋。
“吱呀——”
几乎是同时,身边的门被推开,杨烨大跨步地冲出来。
我抬头望向他。他似乎没想到我就在门外,刹住脚步,差点摔一跤,连忙扶住门框,才堪堪站稳身体。
看起来特别蠢。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关于再见杨烨时、他会对我说的话。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看见我以后,嘴唇变成薄薄一片,然后,便一声不吭地回到屋里去。
门也随之掩上了。
我以为他又把门关上,赶紧站起身,发现家门还留有一丝缝隙,流泻出一点屋内的亮光,提醒我可以直接推门而入。
虚掩的门,只需轻轻一阵风就会锁上,我只能抓紧时间进去。我盯着这扇门,觉得它就像我和杨烨的关系:几乎已经完全坏死,但还是有一点点脆弱的缓冲地。
进门后,杨烨又已经躺回床上。
他睡在靠里的一边,挨着墙,给我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明白这是很明显的回避行为,他在拒绝与我交流。
于是我也没有说话,简单洗了个澡,给手机充电,关灯,然后捡起我的那床被子,躺在他身边。
我们分别盖不同的被子,我们睡在相反的两头。但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们是一对父子。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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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杨烨之间,算是彻底完蛋了。
不是交流的多少的问题,而是杨烨干脆离家出走了。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迎接我的是空荡荡的房间,再也没有那道咸鱼一样躺在床上的身影。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很晚回来,结果直到睡觉的时间,他也没出现。
不知道他是在哪里过夜的,可能去找他亲爱的男朋友了吧。想到这个,我就感觉五脏六腑被一股无名火烧灼。
说到底,我和杨烨争执的原因,不就是因为他率先选择了别人吗?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儿子,可他却对我弃如敝屣。而他的男朋友,一个交往不久的陌生人,却轻而易举地让他为之付出一切,甚至发展到上床的地步。
这也罢了,偏偏要选择在家里——还是我们一起睡觉的床上——做爱。这个家,理应有我的一半,而杨烨的男朋友,我甚至还没见过他,就已经开始侵占我的生活空间。
如果那人真的登堂入室,而且看不惯我、劝杨烨把我扔掉,杨烨怕是会毫不犹豫地丢弃我。
遇到事情只会逃避,这就是杨烨的行事风格,实在幼稚得可笑。
当时,是他对我喊“滚出去”,结果现在倒是他主动滚了,滚得干干净净。
从监控来看,杨烨最后一次出现在家里,是我们争执的第二天下午,他收拾了几件衣服、一些重要物品,便拖着一个行李箱,低头走出家门。
此后几天,我再也没能在监控里和现实中看见他。
因此,即便摄像头已经没电了,我也懒得给它换新电池:它的使命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杨烨已经和我决裂,现在根本不回家,它一点用处都没有。
想到我花了这么多钱,却没能拍到杨烨的床照、或者什么把柄,就感觉无比沮丧。
但转念一想,摊牌了也好。杨烨不回来,留我独自生活,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吗?
我可以一个人占有整张床,手脚摊开地睡觉;我可以在家大吵大闹,不用遭受杨烨的喝止;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躺在床上手淫,也没人骂我变态。
没有杨烨和他的物品,这间牢笼般的房子突然变得宽敞起来。
然而,我的喜悦仅仅持续到房东上门,就结束了。房东扯着大嗓门,提醒我一周内缴纳下个月的房租,否则就收回房子。
我接过那张包含这个月水电费的账单,手微微颤抖。
妈蛋!这又破又小的房子,房租居然这么贵!
也许和别的房子相比尚算廉价,但它也不是只领助学金的我可以负担得起的。
这时候我又想起杨烨:这老家伙……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吧?
他是不是知道会有这么一种情况,巴不得我拿不出钱,然后主动找他下跪道歉?
想都别想。
我只体验了一个星期左右的自由,但它的滋味太甘美,我已经忘不掉。
手机里存有杨烨的电话,但他自出走后毫无音讯,我也不会主动联络他。让我回去找杨烨,请求他赐予我牢笼和管束,只会令我感到愈发痛苦。
只是……房租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就算要申请住校,那也得等到下个学期,而且住宿费要按照整个学期的费用来缴,不划算,我也拿不出那些钱。
唉,我一个未成年人,居然要为住处发愁。
我陷入本不该属于我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无边愁苦中。
啊,对了!
黎修明!
之前有想过要联系他,争取他的帮助。但是这想法实在是异想天开,加之和杨烨起了矛盾,我便把它忘了。
对我来说,黎修明是个大人物,可望而不可即。但如果不搏一搏,又怎么知道他是否愿意帮我?机会是自己争取而来的,没人会主动赠予你机会,只有靠自己,要偷、要抢、要竭尽全力。在恶劣的成长环境中,我深刻意识到这一点。
何况,通过上次的见面,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和蔼且没有架子的人,不然也不会放下身段、主动参与我的家访。
如果真的要寻求黎修明的帮助,我必须要尽快做准备。房租的期限是一回事,拖得越晚,他越可能把我给忘了。
我向班主任询问黎修明的联系方式,但是他也没有。跑去找学校这边的联络基金会的主任,对方微笑着婉拒了我。看来,只能我自己努力,在线下碰碰运气。
我在新闻上得知,黎修明这几天要在本市参加一个剪彩活动,也就是说,期间他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很低。从官网查询到黎修明公司在这里的分部的地址,我便趁周六赶过去。
很偏僻的地点,接近郊外,即便是坐地铁,也花费了我一个多小时。
下地铁时,我已累得几乎站不住,因为手上还捧着一束巨大的花,沉甸甸的,是要送给黎修明的谢礼(如果空手而来,岂不是显得我很没有诚意)。
走到目的地,远远便看见那坐落在草坪上的、颇具科技感的高大建筑,像一片连绵的金属山脉,气派又壮观,被高大围墙圈住。我找到入口,朝里张望,思考着应该怎么进去,就被门口的保安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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