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她知道顾凌宇一直在为了找出真凶而四处奔走。每一年到了任渠椋忌日的时候,顾凌宇也都会在任云潇的门外长跪不起,足足一天。
但是十年来,任云潇一次都没有出来见过顾凌宇。
顾凌宇刚刚飞升,多的是各大门派前来巴结琨玉山,巴结任云潇,连曾经掀起腥风血雨的魔尊是任云潇之子的事情都没有人再去在意。
可在这种时候,最不愿意再见到顾凌宇的人,就是任云潇。
无论任渠椋是什么身份,无论任渠椋做过什么,那都是她亲生的儿子。因为魔修和修真界之间的矛盾,任云潇不能陪伴在任渠椋的身边,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这原本就已经是她心头的一大憾事。
也正因如此,她才收养了和任渠椋年龄一般的顾凌宇。看着顾凌宇一点一点长大,她便总想着,任渠椋身在魔界,是不是也有这般高了,修为是不是也和顾凌宇一样了。
她总想着,自己好好照顾顾凌宇,是不是就能替任渠椋积一点福报。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竟是顾凌宇,亲手杀死了任渠椋。
顾凌宇能够飞升,能够名满修真界,其中有一半都是用任渠椋的性命换来的。
如此,任云潇还怎能坦然地面对顾凌宇?
因此顾凌宇最初回来求见的时候,任云潇依旧不愿意见他的,哪怕明知顾凌宇所做才是正确的事情。
哪怕,这个时候修真界人人都上赶着巴结顾凌宇。
可是顾凌宇时间紧迫,哪里容得浪费?
他跪在任云潇的门外,磕破了头,才终于见到了她的面。
他知道现在再凡界之中,任云潇是最厌恶他的人,但是想要完成这样的事情,只有任云潇会愿意帮他,他也只能找任云潇。
任云潇明白了顾凌宇的意图,收下了乾坤镜,没有多问什么。
顾凌宇没有告诉她这乾坤镜是怎么来的,也没有告诉她,自己正在被天兵追杀。他只告诉任云潇,现在还不是启用乾坤镜最合适的时候。他要去做一些事情,待他回来,还任云潇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任云潇没有多问。即便不问,也大概猜得到。
可她有她的私心,即便明知道顾凌宇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也希望顾凌宇能够成功。她为此鄙夷自己,却做不到让这样的私心消失。
于是将乾坤镜藏好之后,顾凌宇便离开了琨玉山,引开了追到凡界来的天兵,被抓回了天界。
无论是不是他监守自盗,乾坤镜在他的看守之下失窃,顾凌宇都不能逃脱被追责。于是,迎接顾凌宇的,是在泉下冰原上百年的惩罚。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上一天,黄泉十年。
泉下冰原处在一个比黄泉还要阴冷的地方。那里的寒冷,即便是对于已经得道的上仙而言,也是无法忽视的。顾凌宇既是来接受惩罚,自是什么御寒的法器都不能带在身上。
冰原上的寒冷,深入骨髓。每一缕凉气都仿佛带着生命,狠狠地钻入人的每一寸皮肉,每一寸骨缝。
顾凌宇的修为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帮他御寒,却能让他时时刻刻都保持清醒,连被冻到麻木都做不到。
对任云潇而言,不过短短三个多月的等待,但对顾凌宇而言,却是足足百年的痛苦折磨。
如果仅仅是忍受严寒,那这样的惩罚对顾凌宇而言,算不得重。只要能让任渠椋回来,便是让他忍受百年的痛苦严寒,那又能如何?
可是,既然是惩罚,又怎能如此简单?
惩罚的内容还包括,让他承受自己最恐惧的,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一次又一次。
顾凌宇最不愿意面对的事,自然就是任渠椋的死。
每到了黄泉之下的朔月之夜时,顾凌宇便会被拉入幻境之中,忍受一次失去挚爱的痛苦。
每一个朔月之夜,任渠椋都会在幻境中回到顾凌宇的身边,陪他说笑,拥抱他,就像从来不曾离开。然后,每一次,在他最放松的时候,周围伺机而动的那些怪物都会出现,一次又一次地当着顾凌宇的面,将任渠椋撕扯成碎片。
每一次陷入幻境中的他,都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这也是惩罚内容的一项。因此每一次的生离死别,都是一样的撕心裂肺。
同样的痛苦,顾凌宇甚至不记得自己经历过了多少次。
足足百年。
任渠椋真正身死的那处山洞,顾凌宇只去过一次,自是不能分毫毕现地还原,但冰原上的幻境,顾凌宇却是不能再熟悉了。
那无数个夜晚,他都是一个人,深陷幻境之中,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回到自己身边,再眼睁睁看着他的血肉一次又一次染红山洞的地面。
以至于后来,只要身处黑暗,顾凌宇便忍不住战栗,忍不住回忆起,那种永无止境的失去的痛苦。
他不能反抗,他没法反抗。
只有一次机会,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从踏上天梯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是仙躯,不老不死,再不能让痛苦终结。
所以,他只能承受。只有这样,才能瞒天过海,才能不被天道发现,他自己就是那个盗走乾坤镜的人。
凡界四个月之后,顾凌宇再次踏入了琨玉山的后山,再次找到了任云潇。
他终于找到了使用乾坤镜的方法,也终于想到了瞒天过海,重来一次偏过天道,让任渠椋不用再去过和前世一样的生活的方法。
但是,顾凌宇的神识,却因为冰原上的惩罚,而受损严重。
无奈之下,顾凌宇只能将自己一身的修为尽数渡给了任云潇,而后由任云潇送他的神识前往不会有任何打扰,也不会被天道发现的异界修养。
除了自己那一本日志之外,顾凌宇什么都没有带,连记忆也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前往异界,必须清除记忆。
他倒是不怕别的事情,就担心失去了记忆的自己不会老老实实按照天道的安排,走完魔尊该走的命线。所以,他才带走了那本日志。
这样,就能随时提醒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来到异界的神识孤苦无依,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三个字,一直盘桓在他的脑海中——顾凌宇。
既如此,那么,他的名字就叫作顾凌宇吧。
顾凌宇的神识离开之后,任云潇借着他的修为,启用了乾坤镜。
乾坤颠倒,物换星移。
等任云潇清醒,便见一切,都已经回到了她刚刚生下任渠椋不久的时候。
任云潇大喜,忙暗中派人去寻找那时也只是一个婴孩的顾凌宇,终于在几个月之后成功找到。
前世,任云潇收养顾凌宇的时候,顾凌宇已经懂事,也已经是一个孤儿。但这一世,这个时候,他的父母尚且建在。于是任云潇便花了些银两,将顾凌宇买了下来。
只能是顾凌宇。
不仅是因为两人年纪相当,更重要的是,前世,任渠椋的修为登峰造极,只有顾凌宇能够与他抗衡。
既然要换命,便是要越隐秘越好。两个人越是相像,才越是不容易被天道发现。
而这一世的顾凌宇,因为神识被送往异界,总显得有些呆傻蠢笨,任云潇便抽了自己一缕精魄放入顾凌宇的身体,代替他完成魔尊应当完成的一切。
任云潇纵使得了顾凌宇的修为,到底也是偷来的,并不能当真看到天命簿,知晓每个人的天命,便只能按着前世的记忆,尽可能地不要引起天道的注意。
为此,她没有阻止修真界和魔界之间的大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兄死在战乱中,眼睁睁看着许多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发生,只为能够,让自己的儿子好好地活下去。
她不求任渠椋能够像前世的顾凌宇一般得道飞升,即便只是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那也是好的。
如果可以,任云潇宁愿最后代替任渠椋去死的,是自己的那一缕精魄,哪怕就是她本人那也无所谓。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时间久了,天道必然会发现端倪。
所以她只能尽早将顾凌宇的神识召回。她原本压抑着顾凌宇的记忆,不远帮他回忆起前世之事,是因为在多年和自己亲子的朝夕相处之后,对顾凌宇的怨念渐渐淡去,对顾凌宇渐渐产生了些许的愧疚之情,不想让自己这唯一的徒儿怨恨自己。
她自知所作所为实在是登不得台面,她没脸去面对恢复了记忆的顾凌宇。
可谁料,顾凌宇真正的神识回体之后,居然让事情偏离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先是让轻隐和雁桢活了下来,又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将那自己一缕精魄赶出。再然后,竟连任渠椋也想起了前世的那些事情。
而且,前世鬼皿之事背后的幕后黑手最后被顾凌宇揪出,分明就是易千帆和沈辰溪,这一世这两人分明早就死了,可是事情却还是没有结束。
这一世,尽管任云潇和顾凌宇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还是没能让事情完全按照前世的轨迹行进。
事到如今,再想要瞒天过海,只怕是难上加难。
第83章 五天 现实中居然已经过去了五天?……
任渠椋心疼不已, 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知道这样的时刻说什么都是徒劳。
他现在才开始后悔,后悔不该当初什么都不说就擅自动用了墨玉, 后悔不该让顾凌宇看到了自己最后的样子, 后悔不该在最后的时刻, 请求顾凌宇杀了自己。
他一闭上眼睛,便再无知觉, 顾凌宇却足足承受了百年的痛苦与折磨!
顾凌宇深吸一口气, 压下了心头的百般不适。
“我们得……先从这里出去。”他虽然还是抵挡不住对此情此景的恐惧, 却依旧没忘了正事。
可是要想要打破这样的幻境, 需得先消除顾凌宇的恐惧。
但是这又谈何容易?
一次次地眼睁睁看着挚爱在自己面前被杀死, 即便是嘶吼到声嘶力竭,也不会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荒无一人的冰原上, 继续接受严寒的折磨。
“对不起。”任渠椋只能无力地握住顾凌宇冰凉的手,企图用自己的体温, 让顾凌宇感受到哪怕只有一丝的温暖。
这个幻境是以顾凌宇的恐惧建造而成,因此幻境中的怪物才不能伤到任渠椋, 他也感受不到冰原上刺骨的寒意。
但是顾凌宇却不行。
顾凌宇对冰原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幻境在还原冰原上任渠椋被怪物撕扯的幻像的同时, 也还原了当时顾凌宇所感受到的那种深入骨髓的严寒。
无论是御寒的法衣还是面前的篝火,都不能起到任何的作用。
他只能用这样徒劳的方实, 无力地减轻顾凌宇的痛苦。
“这一世……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任渠椋道。
顾凌宇却摇头:“可是……你我之间,必会有一个人离开。”
魔尊的命运, 是最终被清琼仙尊杀死。
死亡现在还没有到来,但它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们,不知道这一次会带走谁。
顾凌宇自嘲地笑了笑:“我原想着……我代替你去死, 这一世,你就能好好地活下来了。我不怕死。但是……我现在突然又舍不得了。我要是死了,那这一世痛苦的人,不就变成了你么?”
任渠椋想要说点什么逗一逗顾凌宇,奈何他天生就不是一个会讲笑话的人,绞尽脑汁也只能干巴巴地开口:“要是你我的命线当真被替换了,那这一世,我得道飞升,再为了你盗走乾坤镜,被罚到冰原上受苦,再换一次重生的机会……这样下去不就没完没了了?”
顾凌宇很给面子地干笑了两声,连难以抵挡的刺骨寒意都仿佛不再那么难挨了。
“我已经很久都不知道寒冷是什么滋味了,想来应该是难受的很。”任渠椋道,“一想到你为我忍了百年,我心里也难受的很。但是如果身份颠倒,你离我而去,哪怕让我去忍受千年寒冷,我也愿意。”
说完这一句,任渠椋将顾凌宇揽在怀中,久久没有再开口。
玩笑归玩笑,两人心下都清楚的很——这一世,谁去走魔尊的命线,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
从任渠椋想起前世的事情,两人互相摊牌到现在这么长时间,顾凌宇几乎是有些自暴自弃的。自暴自弃地享乐,自暴自弃地享受和任渠椋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们谁都不愿意提起天道,但不代表他们会将这样的事情轻易忘记。
无可奈何罢了。
“你不可以死。”
半晌,顾凌宇才任性地开口。
“那要怎么办?”
“我陪你。这一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陪着你,跟着你,跟到底。”
任渠椋笑笑:“好。那我们就约好了,这一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谁要先一步离开,另一个人都不离不弃。”
“等找出了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无论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这一世,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渐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顾凌宇额头,顾凌宇微微诧异地睁眼,看到了自己头顶,正在滴水的洞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刺骨的寒意,好像在任渠椋的怀抱中一点一点地消散了。顾凌宇不住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你……不冷了?”任渠椋关切地问道。
顾凌宇摇了摇头,从任渠椋的怀中退出。
“从刚才起,就没那么冷了,而且刚才好像有水滴在我脸上。”
任渠椋也跟着抬起了头。
山洞之中潮湿阴暗,洞岩会渗出水来并不奇怪。可是,幻境之中的景象通常都是和现实有些区别的,除非某些细节对建造幻境者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不然一般很少有人能够将所有的细节全部都分毫毕现地展现在幻境之中。
而滴水的洞岩,正是这样一个细节。
若是在幻境中,顾凌宇必然不会将这样的细节也还原出来,而且冰原之上,也很难有没有凝结成冰的液体。
莫非他们已经离开了幻境?
二人这才看向周围,发现方才被任渠椋砍倒在地的怪物尸体和那些浓稠的黑血已经全部消失。而且不仅如此,周围的环境也已经发生了变化,虽然他们仍在一处山洞之中,但是这个山洞的构造,无论是和任渠椋身死的那个相比,还是和按照顾凌宇的记忆捏造出来的那个相比,差距都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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