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着老茧的手指在牛皮纸封面的案宗上停顿住,宋城元抿紧了嘴,黑着脸,没说话,但看着上面的案卷编号,也没再把东西继续往他怀抱里扔。
“……”小刘觑着他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师父,你是不是,刚刚进办公室,遇到了什么,不太开心的事情啊?”
“比如……咱们刚刚告破了案子,白队他们,就没表扬表扬咱们吗?”
“我进的是总办公室!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被他问起,宋城元总算收回手,明显阴阳怪气地说了这么一句,跟着抱着手臂,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用力哼了一声:“不过就是,又跟着咱们三个大队长,学到了点新东西罢了!”
“……”这意思就是确实挨骂了。小刘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他说这两句话,就算是把气发出来了;因此一下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将手上十几斤的案宗放回了桌子上,稍稍甩了甩手臂,进一步问:“什么‘新东西’啊?是什么新规定吗?比如‘正式警察不许给志愿者脸色看’之类的?”
宋城元翻起眼睛:“……”
“……哦,那可能不是吧。”只想得到这一条又被他瞪住的小刘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宋城元横了他一眼,正要收回眼神又眉头一皱,怀疑看他:“不对,你怎么会想到什么‘不许给志愿者脸色看’的?我给谁脸色看了吗?!”
“你还……”你还没有啊?!小刘对着他还只是停留在‘只缓过来一点’的脸色,下意识就想答这句话,幸好在对上其视线的瞬间,求生的本能和理智尚存,及时悬崖勒马,眼神游移:“呃……我是说,也不是脸色,就是,对志愿者客气一点吧——师父,上午,就,那个,大家都看到了。”
宋城元皱着眉:“……看到什么?”
“呃……”小刘挠了挠脖子,一面瞟他,一面讪讪:“就你上午……案子结束了,咱们回来,你让我带了姚平他们去问询室,然后,你在另一个办公室去跟陈禾说话啊……听说,你跟他说完话后,他就直接,表情很不好地离开了……那个,当然我确实没看到啊,我当时在认真问询,是他们后来跟我说的。”
“……他们都看到了。”
宋城元霎时想起了上午的情景,立即瞪起眼要为自己辩解:“那是……!”
那是什么?小刘眼睛流露出显见的好奇。
“……那是他的私事!跟我无关!”宋城元皱了皱眉,含混了过去,不耐烦:“总之,他情绪再不好,也不关我的事!再说了,我在你们眼里,就真的有那么离谱吗?任务完成了还给一个志愿者脸色看?!”
“……”小刘不敢说真话,但也不想说假话,是以紧闭住了嘴。
“……那都是因为你们太离谱了!”从他的态度读出了答案的宋城元猛地翻脸,白他,劈头盖脸就是骂:“天天连个案宗送哪里去都需要来问我,稀泥巴路都想坐车去,真不晓得脖子上面长的是脑壳还是夜壶!”
“……”猝不及防就被翻出旧账的小刘脸一下涨红变紫,又难受,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把嘴巴闭得更紧了。
“哼!”也知道自己说话难听的宋城元骂完了这么一串,哼了一声,扫了眼小刘红透的脸,也把嘴巴闭上了一会儿后,才别开眼睛,把目光投到了桌上的案宗上,卡着嗓音重新开口:“咳……姚平他们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嗯……就那样咯。”还没调节好情绪的小刘撇了撇嘴:“自从上午把人带回到局里以后,我们就给他们打了差不多二十多个电话;结果等你都人走了,他们才拖拖拉拉地来,嘴上是说着愿意接受调解,开出的价格却卡在那里丁点不降,还僵着呢——师父,你说,他们到底什么意思啊?你说他们想要赔偿尽快开工吧,可他们给出的那个条件,完全就不是想要正常开工的节奏,感觉简直是巴不得那群工人再闹一场直接停工;你说就想要直接走诉讼吧,他们又‘愿意接受调解’……这群人到底想干嘛啊?”
“他们……哼。”宋城元抱着臂冷哼了一声,斜了他一眼:“你以为,他们之前是为什么要来报警的?”
“呃……不就是因为工程被卡住了,他们想要把捣乱的人抓出来,好让工程顺利进行吗?”才缓过心情来的小刘冥思苦想着,没理过来,迷惑:“难道还有别的目的?”
“……”宋城元抬着头,耐心看他,仿佛还带了一点笑:“你是不是觉得,那个监控,是你跟我还有陈禾三个,哪一个分了个身出去,我们给他们装上的啊?”
“……应、应该不会吧?”自己不记得啊?小刘一脸懵逼。
“那你还在那想什么‘抓人’?!”宋城元猛地变脸骂他:“既然不是我们装的,那只会是谁装的?会是山上的野猪吗?!还是他姚平或者姚建国自己活腻了,专门装个摄像头找刺激啊?!”
“啊……!”被他这样一通嗞的小刘终于恍悟,睁大眼:“师父,你的意思是——这边的摄像头,本来就都是他们管理装的;那后来给我们,都过了那么几天了,他们报案之前是不可能没看过的……再依照其他工人的知情度,也就是说,他们管理层也很可能,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了。”
“他们叫我们再掺和进去……不对,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掺和进去啊?既然都知道是谁了,干什么不直接把姚平抓住或者把老姚开掉就是了,还要来闹这么一出呢?”小刘皱着眉,不理解。
——‘今天不是昨天,更不是前天、大前天,那些没有异能、觉醒的以前。’
脑中瞬息回环起才听过不久的这句话,宋城元对着小刘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睛,沉默了一下,没有明说,而是先问了一句:“我记得你之前,是在户籍科那边轮过岗的,是吗?”
“嗯。”小刘点头。
“……”宋城元手指敲点着胳膊,抬眼问他:“那你知道,我们这边,在20xx年以前,对非婚生子女的户口审核,有多严格吗?”
“知道啊!”进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小刘立刻放松了,扯了把椅子坐下,出口便头头是道:“正常的话,非婚生子女要上户口,比起婚生子女,孩子的父母一方都是除了要出示各种证件以外,还必须得缴纳一定的罚款,并且再过至少三道手续,才能成功上户。此外,父母还需要到包括户籍科、计生办、各种街道单位去办理多种证明,才能正常上户并落定。程序非常麻烦,政策很严格,就是内部人员都很头疼。非常不喜欢遇到这种情况。”
“……你说,既然不管是公职人员,还是办理户口的人本身,大家都不喜欢这些手续。那为什么,上面还偏要做这些设置呢?”
“那当然是为了确保当时计生政策的执行,也是要真正确定小孩儿和父母的亲缘关系、保证孩子的利益啊!”
“还有呢?”
“还有那自然是……”被再三提醒的小刘总算想到关键,定住,和他对上眼,喃喃:“还有……专门设置障碍,减少非婚生子女出现的概率。”
“……所以,”小刘怔然着:“即使他们早就知道了幕后的人,但只要报了警,警察介入……”
“事情就会闹大……”他想起那些日常就连对红帽子都远远避开,并在后来他们一出现时,就和他们站在了对立面的黄帽子……自入编以来,早参与过不少基层案件的非常知道,在这些人眼里,“警察”两个字,往往就已经代表了“大事”的发生。
毕竟,“民不与官斗*”对大部分来说,根本就是一句俗语。
而事情闹大了,“就会有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
而这个时候,“调解越难,拖得越久,工人就越会知道……”
——就算是觉醒了,但违反工地规定,都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杀鸡儆猴。’小刘和宋城元心里同时出现了这句话,后者看到前者恍恍惚惚醒悟了、又难免茫然了许多的眼神,垂了垂眼皮,没有再说更多。
过了好一会儿。
“……那,师父,”小刘抬起头,看着宋城元的眼睛,发自内心地迷茫了,甚至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我们、我们,还是正义的吗?”
“我们这不是,真的像、像那个声音说的一样,在助纣为虐、在、在帮这群……在害那群工人吗?——不,就连,师父,就连那个、那个最初的声音,是不是、是不是也是他们安排的?”
“……我们不是警察吗?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是真的在做正义的事吗?”
“……”宋城元静默了片刻,回视他,冷静反问:“你觉得,什么才是‘正义’?”
“……”
见小刘答不上来,宋城元坐直了身体,掸了掸自己缠花的肩章,淡淡:“或许时代在变,而我确实没有跟上……我不知道你们现在,究竟是怎么定义‘正义’这个词的。”
“反正,在我个人来说,我是一个警察……”
“当我以‘警察’的身份出现在人群中的时候,我代表的,就只有法律。”
宋城元一手拿起姚平的案宗,一手拿着手机划开屏幕锁,看回他,张口:“法律,就是我的‘正义’。”
“因此,在我看来,接到报案,去抓捕嫌疑人,是‘正义’。”
“抓到嫌疑人,依照职责,判断嫌疑人应负的责任,是否还在可调解范围内,也是‘正义’。”
“辅助双方调解,说服一人让一步,还是‘正义’。”
“然而,我的‘正义’,不会包括,身为警方人员,在公共场合、是非未分的情况下,去成为法律意义上的‘违法者’的代言人,为他们做辩护。”
“也不包括,站在法庭、甚至审判者的角度上,去评判,一个公司、一个集团管理,甚至是自己的‘正义’或者‘邪恶’。”
“我是警察。我只是一个执法人。在我的立场上,寻求‘正义’本身的意义,并不是我的职责。”点开电话黄页,按下号码的宋城元平静地看着他,话音里是极致的冷酷:“我只负责尽职。其他的,和你、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
“至少从我的角度,作为警察,你我都是没有立场,去判别事物的正义与否的。”
“法律没有赋予我们这种权力。”
“……”
“你应该牢记你的立场——做正确的事,而不是做‘正义’的事。”长鸣完毕后,宋城元最后盯着他警告了一句,将手机拿到了耳边:“喂?涂老板……”
“……”小刘握紧了拳,对着他的眼神,头一次没有缩头缩脑,而是抿紧了嘴回视了回去;然后,过了两秒,在宋城元说着话、紧皱着眉头的目光中,忽然从旁边的笔记本上扯下了一张纸,爆发性地在纸上写下了一大段话:【“正确”的事?!那你为什么还要我们中午饭都没吃地打了那么多电话?!为什么非要把赔偿款的数目降下来?!按照“正确”的流程,在现在这么乱的时候,难道不应该是越快解决越好,反正老姚他们父子也不会反抗,直接快点解决这个案子,尽快进入到下一个案子吗?!你说“正确”,可什么又是“正确”?!明明连你自己都做不到!】
“……帮助每个公民能够安稳地生活也是我们警察的职责和立场之一!”被当面戳穿的宋城元瞪他,红着耳根,高着嗓音地恶声恶气:“那肯定也包括姚……你涂老板的生活了!我是代表警察方关心你,不是个人!”
“……”被他突然扬高的声调说得反射性缩了下脖子,写完一大段字的小刘字写完了,胆气和被强行说服的怒火也发完了;看到他手机上标记着“xx工地拖账一号机”那边,被他这么一吼,立即从懒洋洋拖老长变得诚惶诚恐的声音,放了笔,脸都憋僵了,实在没敢笑出来,只能低着头吭哧吭哧地耸动肩膀。
“咳……当然也不是全体警察,只是部分。”再度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憋笑都憋不住的蠢徒弟,直将后者瞪得变回一个鹌鹑后,才重新开口:“对……听说我们这边上午给您打了二十多个电话,结果您都没接到;大家都挺着急的,怕改天在什么不该看见的地方看见您,这不是,我才亲自来打电话吗——说来,您也是个身价几千万的大老板了,这‘拒接陌生电话’的设置,还是不太好吧?这万一漏接了什么投资啊、竞标啊、银行啊的电话,这不就……哦,没有没有,银行那边,倒还没有消息。”
正是那二十几个电话的负责人的小刘站起来,把厚厚的案宗整理回去,听到这通对上谁都照开不误的阴阳怪气,心里笑得打跌,面上却一点都不敢露,生怕被骂。
没看到他表情的宋城元全当不知道他的内心,把椅子挪开远离办公桌,让他理:“……投资和竞标?嗯……这我就不知道了。您也知道,我最近也忙。就这两天,不都还一直忙着,帮您把常山那件事的幕后主使找出来吗……哦,您还不知道啊?对,这件事是我负责的,我们把人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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