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入学的第一课,教科书上就已经教过他们面对变异种时最正确的做法。
楚霁也很清楚,自己应该趁着那头狼失去了意识,干脆利落地割断对方的脖子。
……只是刚才对方的那一声“妈妈”,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事情。
楚霁一直知道,他的师母白微尘在气泡垒的地下城区,开了一家黑诊所。而那家黑诊所里,救治过许多的变异种。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瞒过了荣森;直到某一天,楚霁无意间撞见荣森在给底下的一个副官安排工作,言语间谈及了那家黑诊所。
楚霁这才明白,原来荣森对这件事一直知情,非但如此,白微尘的黑诊所能平安无事地开到现在,是因为荣森一直在暗中派人帮她打点。
被他撞见后,荣森也没有多说,只是笑眯眯地“嘘”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嘴巴严,这件事千万别让你师母知道了。”
楚霁点了点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师,既然您知道那家诊所的存在,为什么没有派人去查封它呢?”
荣森挑了下眉:“我为什么要查封它?”
“因为那家诊所……救治过很多变异种。”
听到这个答案,荣森却笑了起来:“小霁,你知道什么是变异种吗?”
楚霁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抛去那些没有人类意识的猛兽不谈,其实所有融合了人类基因的‘变异种’,最初的时候,都是人类。”荣森说,“就像你师母一直称呼他们为‘基因融合者’一样,那些‘变异种’,不过是融合了其他物种基因的人类而已。”
楚霁:“那为什么冰原上的那群变异种要来攻打人类的气泡垒呢?每一次变异种入侵,都会死很多人。”
荣森默了默。有那么几秒的时间,他的视线仿佛透过楚霁,落到了某个更远的地方。
终于,良久的安静后,楚霁听到他说:“因为他们没有家了。”
“家?”
“他们被人类驱逐出了家园,不得已只能在寒冷黑暗的冰原上游荡。他们想要生存下去,只能依靠掠夺,掠夺气泡垒的资源,夺回曾经属于自己的家。”
“小霁啊。”荣森叹了口气,“冰原上的变异种,和气泡垒里你师母救下的那些变异种,甚至和我,和你,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类与变异种之间的矛盾已经太深了,这是延续了数十年的血仇,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其实说到底,我们都只是为了守住各自的家而战的。”
……
荣森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如同某种隐秘的告示。
山洞里火一直烧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
就在楚霁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对面那头狼的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声音:“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楚霁眼珠朝那个方向动了一下:“不为什么,反正你也杀不了我。”
那头不知死活的狼却还在继续道:“你不杀我……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随便。”楚霁语气淡漠,“等你能爬起来的时候再说吧。”
他的态度似乎激怒了不远处的小狼崽子,对方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声:“我不但会杀了你,还会杀光你们气泡垒里的所有人……我,咳咳!”
说到激动处,他猛然呛咳起来,楚霁却忽然笑了。
他躺在地上,偏过头,目光透过熊熊燃烧的火焰,落到那头狼身上,问:“我有水,你要喝吗?”
那头狼依旧在不停地呛咳着,似乎更生气了。
于是楚霁没再管他,从破破烂烂的防护服里拿出水壶,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
喝完水,他把水壶横放在地上,往对方的方向一滚,接着也不管那头狼崽子喝没喝,自顾自问道:“你很恨人类吗?”
天狼没有说话。
楚霁猜他是过分缺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但又自尊作祟,不肯喝自己的水,于是道:“你要是现在渴死在这儿,就这辈子也没法杀死我了。”
这一次,短暂的沉默后,天狼终于闷声道:“我怎么喝?”
楚霁这才想起来,他体力用尽,又只有四只毛茸茸的狼爪子,可能连水壶的盖子都没法拧开。
于是他慢慢爬起身,一步步挪到对方面前,弯腰捡起地上的水壶,拧开瓶盖,向下倒去。
水壶里的水落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天狼伸出舌头,纡尊降贵地舔了舔。
等他舔干净石头上的水,楚霁拧起瓶盖,再次在他不远处躺了下去。
他身上伤痕累累,虽然体力比之前恢复了一些,但依旧十分疲惫。
外面寒风夹杂着血腥,未来的人类指挥官和未来的变异种首领躺倒在同一座山洞里,期间只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天狼顿了顿,哑声问:“你刚才离我那么近,就不怕我突然把你扑倒,咬断你的喉咙吗?”
楚霁平静地答道:“你现在打不过我。”
闻言,天狼正要炸毛,就听他接着说道:“而且我听说,狼一向重恩。”
天狼冷笑一声:“狼的确重恩,但也记仇。”
他想起楚霁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咬牙切齿道:“我恨人类。人类虚伪又自私,我的父母,还有很多的同胞,都是被人类杀死的。”
楚霁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的母亲也是被人类杀死的。”
天狼侧头看了过来:“怎么,你们人类也会吃人吗?”
“不。”楚霁盯着头顶的石头,说,“我母亲……她变成蝴蝶飞走了。”
这句话实在语焉不详,天狼嗤了一声,似乎想说一句“活该”,最后却没有真的说出口。
暖热的火光徐徐燃烧着,失血过多让楚霁有些昏昏欲睡,必须通过说话来维持神智的清醒。
他想起荣森的话,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天狼:“你有家吗?”
“家?什么家?”对面的天狼冷冷道,“我的家早在七八年前就被你们人类毁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楚霁低咳了两声,“我是说……像人类的气泡垒那样的,你们……变异种的家。”
“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天狼语气嘲弄,“你们人类,占据了最好的地方,最领先的科技,然后把我们划分成‘变异种’,赶尽杀绝……现在却来问我有没有家?你自己不觉得虚伪吗?”
他的声音始终带着重伤未愈的低哑,尾音在山洞中回荡。
楚霁听着这段话,却突然能够理解荣森之前跟自己说的“为了守住各自的家而战”,是什么意思了。
那时的他还太年轻,胸腔里的热血还未冷却。他隐隐意识到,这个世界跟他想象中的似乎并不一样,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也无从改变。
山洞里于是再次沉默了下去。
他们躺在一堆火的两侧,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个阵营敌对、伤痕累累的末路之徒,在这样一方狭小的山洞里,居然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平。
直到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后,远处的山洞外,隐约传来了装甲车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天狼警醒地竖起了耳朵,却听楚霁扶着墙坐了起来,淡淡说:“别紧张,我之前发送了定位,他们应该是来找我的。”
天狼斜眼睨着他:“找你,然后顺手把我处理掉吗?”
楚霁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我今天不打算杀你。”
“是吗?”天狼语气嘲讽,“那希望以后我杀到你们气泡垒的时候,你别后悔。”
装甲车已经一路开到了山洞附近,刺眼的车灯破开洞外的黑暗,摇摇晃晃地向前。
楚霁垂眸,最后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成为气泡垒未来的指挥官,你要是有本事,你就来。
“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外走去。天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加快了语速:“告诉我你的名字!”
楚霁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楚霁。”
“好,楚霁,我记住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拼尽全力杀了你。”
背着光,楚霁清瘦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是顿了一下,紧接着,仿佛有一道很轻的笑声传到了耳边:
“好啊,我等着。”
——最后那句话像是某个约定,又像是一语成谶。
命运仿佛早就在冥冥中标记了节点,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座七年。
第二十章
彼时的楚霁作为荣森的继承人,登上了气泡垒的城墙。
而天狼也如七年前所说的那样,在楚霁成为指挥官的第一年,带兵杀到了那座城墙下。
七年的时间,天狼已经和当初那头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狼崽子完全不同,他体型大了一圈,脱胎换骨般,长成了变异种大军中最为显眼、也最为威猛的狼王。
尽管如此,楚霁还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那双森绿色的眼睛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曾经无数个夜晚,楚霁躺在床上思考人类与变异中的关系时,那双眼睛都会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脑海。
像茫茫黑夜中的一把鬼火。
那是楚霁当上指挥官后的第一仗,却打得无比狼狈。
天狼的横空出世打了气泡垒一个猝不及防,仅凭他一头狼的实力,就已经让无数士兵难以招架;而过于年轻的指挥官还不像后来那样经验丰富,荣森的死给了他太大的刺激,无数念头拉扯之下,楚霁犯了一个作为指挥官而言,最大的错误——
在开枪前的那一刻,他心志动摇了。
这个错误带来了惨痛的代价,数以百计的人类士兵死在了楚霁脚下的城墙之外,厚重的城墙险些失守,最后关头,是苏恩斯的父亲格兰将军亲自出面,力挽狂澜,才终于击退了变异种大军。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胜得惨烈,无数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冰原。
那天撤军之前,天狼回过头,隔着无数的尸骸血海,向着城墙上的楚霁遥遥望了一眼,眼里带着轻蔑的笑。
楚霁知道,他没能认出自己。
那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楚霁时常会在噩梦中惊醒,梦境里无数死在城墙下的士兵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浑身是血,死状惨烈。
每次惊醒之后,潮水般的凉夜蔓延过整个房间,而他身下的床单,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在痛苦与自责中挣扎了漫长的时光,但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犯过那样的错误。
他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了起来,枪中子弹一次又一次地击退脚下的敌人,射进天狼的身体。
他慢慢向着他的老师靠近,慢慢变得坚不可摧,所向披靡。
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初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依旧会在脑海中出现。
——如果人类和变异种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彼此间一定要互相仇恨,互相残杀?
他的老师已经离开,没有人能再为他解答,因此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自己叩问着自己。
可是时至今日,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
这一夜乱梦无数,楚霁再次醒来时,窗外天还没亮。
他从床上坐起,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的夜灯,暖橙光影勾勒出一道纤细的腰线。
在指挥官的位子上呆的久了,他其实已经很少会梦到从前的旧事。
梦里天狼骨瘦嶙峋、却依旧凶狠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楚霁抬眼看向窗外深黑的浓夜,半晌,忽而低笑了一声。
……他好像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忘记自己。
这个点离人造太阳亮起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今天上午军部有个会议要开,索性也睡不着了,楚霁于是直接起了床,收拾一番后,提前出了门。
他不徐不疾地走到了居民区最热闹的一条街,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热汤入胃的感觉十分熨帖,吃完面,再步行到军部大楼门口时,正好比会议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军官,大多军衔都要低于楚霁,见到他,纷纷礼节性地点头示意。
楚霁走到左侧第三个座位落座,十分钟后,苏恩斯坐到了他右侧的那个座位上。
刚一坐下,他就忍不住凑到楚霁耳边,窃窃私语道:“我听说这次会议的等级很高,主席会亲自到场。”
楚霁面不改色,低声问:“出什么事了么?”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二号气泡垒的事。”苏恩斯道,“最多半个月,二号气泡垒就有两千多个幸存者要转移到中央气泡垒来,我听说主席打算趁这个机会,推行几项新的法案。”
闻言,楚霁眸光微暗。
他们谈话间,气泡垒的几个军部高官也都先后到场。格兰上将和楚择之分别坐在了左右两侧的首位上,后者落座时,目光短暂地往楚霁身上瞥了一眼,被楚霁彻底无视了。
整张会议桌只剩下最中间的位置还空着,终于,又过了五分钟后,一个看上去大约四五十岁的男人,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会议室的大门。
男人个子很高,身材也保持得不错,眼窝深邃,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套在身上,看上去确实很像那么回事。
楚霁目光扫了过去——这位便是中央气泡垒主席,兼灾难时代最高行政长官特梅尔,年仅四十六岁,对于他这个位置来说,实在有些过于年轻了。
特梅尔身后半步,还跟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性,一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是中央气泡垒的副主席,冯星曙。
见到二人,在座众人纷纷起立敬礼:“主席,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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