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答案,医生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找到了缘由,他不再翻阅检查报告,而是抬手在电脑上飞快地敲下一段字。
诊室里没有人再说话,秦书炀和贺光徊的眼睛全盯着医生打字的手,甚至有长达一分钟的时间他们都不敢呼吸。
几分钟后,秦书炀终于没忍住,试探着开口问医生,“医生……我们家小光究竟怎么了?”
医生停下动作,很认真地对贺光徊说:“我建议你尽快办理住院手续,做一次腰穿。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怀疑你应该是患有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也就是渐冻症。”
时间在这一瞬间静止凝固,一直紧紧握着秦书炀手的贺光徊在听见医生回答后愣了一瞬,然后生硬地将手抽了出来。
他不敢看秦书炀的眼睛,也不敢和医生对视,视线只能木讷地往上移。
眼前的百叶窗缝隙忽然变成了一条裂缝,贺光徊清晰地听见这条裂缝开裂的声音。它们清晰又迅速,以无法阻挡的架势朝着很暗很暗的方向涌去,再不复返。
愣神间,贺光徊感觉到自己抽出来的手又被握了回去。秦书炀用指缘带着一点倒刺的拇指摩挲着贺光徊的手背。
他也不看贺光徊,两个人的眼神没有任何交集,只有皮肤上反复的摩擦在提醒贺光徊,他们仍旧还在依偎。
秦书炀抿了抿嘴,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陡然沙哑,甚至能听见他细微的颤抖,“医生,这个病是罕见病,您确定自己没有判断错误吗?小光他一直一直都很健康的,他连感冒都少。”
对上秦书炀骤然红了的眼眶,医生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宽慰着说:“你说得很对,这个病发病率非常低,是有可能存在误诊的情况的。所以我建议你们还是尽快办理住院,做一个腰穿来做最终的诊断。”
正对面的贺光徊摇了下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医生捕捉到。他了然地颔首,明白一旦确诊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你今天做了那么多检查估计也累了,可以先回家休息,过两天来做也可以。这期间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们,有值班医生的。”
出了诊室,两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车里的。回过神来,副驾驶前的台子上一匝厚厚的检查报告醒目又刺眼,秦书炀逃避一般掰开储物盒将那匝东西塞了进去。
他俯着身子往前够,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仪表盘上的车载智能。机械悦耳的声音响起,“欢迎主人,今天是2013年1月26日,天气阴,气温9度。今天距离主人的婚礼倒计时还有70天。”
秦书炀的手机和车载智能联动,他喜欢把所有近期比较重要的事情都记在备忘录里,每天开车上班的时候车载智能都会提醒一遍,这样就可以有计划地完成工作。
后半段应该还有别的事项要被念出来,但很可惜,贺光徊没来得及听完就被秦书炀手忙脚乱地关掉了。
原本近在咫尺的婚期忽然变成了要被手忙脚乱回避掉的事情,两个人目光交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尴尬到颧骨上的神经都在突突地跳。
贺光徊要比秦书炀更快恢复正常,他平静地够过身子重新帮秦书炀点开车载智能,然后坐正身体把安全带系好。
想了想,贺光徊还是偏过头对秦书炀说:“炀炀,婚礼……”
“先回家,停车场闷死了,有什么话回家再说。”秦书炀眼神回避,只是把车内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两度。
他一路静默,将方向盘握得死紧,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故意耍帅逗贺光徊骂他两句只用单手开车。
过了好几个红灯路口后,秦书炀猛地把车停在路边。他的头一直看着窗外,半分眼神都不敢分给贺光徊。
“我把年假请了,过两天你期末考监考完了,我们去一趟北京。”
贺光徊张了张嘴,随后点头应了声好。
原本就是打算趁年假的时候去北京的,去年就计划好了要去北京度蜜月。只不过性质变了,计划也提前了而已。
“小光。”
路段狭窄,原则上根本不允许秦书炀把车停在这里,轰鸣的笛声中秦书炀转过头来。
他眼睛都红了,比在医院的时候还红,通红的眼眶里全是潮湿,不知道这段路他是怎么开过来的。
后面仍旧在鸣笛,秦书炀却解开了安全带朝着贺光徊凑了过来。
他双手捧着贺光徊的脸颊长长久久地印上一个吻,唇离开贺光徊的嘴巴时,贺光徊听见他近乎祈求地喑哑声音:“不要取消婚礼,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
“嗯……我知道……”贺光徊喉头哽咽,想说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今早他在办公室摔了一跤,摔跤的时候带翻了系主任种在办公室的花架,一整个架子的兰草同他一起摔在地上。从那一秒开始贺光徊的神智就没清晰过,怎么到的医院,又怎么被转到神内,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几个检查后他精疲力尽地掏手机给秦书炀打电话,然后在一个多小时后见到了一头冷汗匆匆赶来的秦书炀。
人们常说爱便是常觉亏欠,当看到秦书炀鬓角都是冷汗的时候贺光徊会觉得歉疚,当秦书炀握他手握得掌心全是潮湿仍旧不肯放开时贺光徊会觉得歉疚。
所以,即便神智不清晰,即便眼前全是裂缝,贺光徊也只能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不让自己表露得太过崩溃。
但好像没什么用,这一句喑哑的祈求将贺光徊的歉疚拉到最顶峰。
所有出于最优化的打算在歉疚面前都灰飞烟灭,变成脸上两行汹涌的潮汐。
贺光徊轻轻拍着秦书炀的后背,“我会尽快和系里说明情况请好假,也会配合医院检查。炀炀,在没有确切的诊断之前,我不会难过,我也不想你难过。”
“我爱你,所以我不会轻易认输。”
时光飒沓如流星,从十八岁相爱的那一刻起,秦书炀就反复对贺光徊说过:“幺幺,你要相信我,我肯定要让你一路赢下去。”
那会的秦书炀什么都不是,不是年轻有为的工程师,不是拿高额奖学金的建筑学博士。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差二十分才能考上蓉大的复读生。
可说这句话的时候秦书炀眼底有一轮皎洁,亮得贺光徊挪不开眼。他每自信地说一遍这句话,贺光徊就多信他一分。直至如今,秦书炀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上贺光徊最信任、最亲密的人。
他遵守诺言,没有让贺光徊尝到半点失败的滋味。相爱的十来年里,贺光徊在这份一百二十分的安全感里恣意地做自己,一往无前。
如果说爱便是常觉亏欠,那也可以说爱是为你而战。
秦书炀,我也想让你做胜利者。
第3章
2013年2月20日,比前几天温度升高了好几度,是一个很难得的好晴天,北京的上空一片云都没有。
秦书炀抱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帘外等,病床被帘子隔开,里头很安静,只有最开始没多久贺光徊闷闷哼了一声外再没大的动静。
在细微窸窣的响动中,秦书炀能看得到贺光徊侧卧着的模糊身影。他不敢移开视线,生怕自己一眨眼,侧卧在床上的消瘦身影就会消失。
直到医护人员将遮挡的帘子拉开,秦书炀才回过神来。
病床上的枕头已经被拿开,贺光徊没着没落地平躺在上头,他被打了一点麻//醉,眼睛半眯着,斜眼瞥见秦书炀第一时间替他把羽绒服盖在被子上时扯了个苍白的笑容出来。
“要平躺六个小时,一定不能挪动,这期间多喂他喝水,有什么及时按铃。”护士将收集好的脑脊液放好,一边整理着器械一边叮嘱秦书炀。
这些在前面几家医院都经历过,秦书炀自然知道,等医护人员离开病房,他立马就端过来准备好的温水将吸管凑到贺光徊嘴边。
贺光徊连枕头都不能转动,躺得也够平,在这么苛刻的条件下想喂他喝几口水真真不容易,秦书炀得把吸管拉老长害得用手在底下接着才不至于洒在贺光徊身上。
“慢点喝,先喝一点点,一会我再喂你。”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秦书炀说话很小声。
因为还晕着,贺光徊并没有喝多少,只象征性地喝了一点点水润润嗓子嘴巴就闭上了。眼前视线模糊,他只能隐隐绰绰看到秦书炀嘴上的那串燎泡还没好。还没办法动,贺光徊只能舔舔嘴唇问秦书炀:“你今早涂药了吗?”
忘了。
秦书炀:“一回酒店就涂,放心,明天肯定就好了。”
这串燎泡一开始只长了两个,等进了北京干燥的春风一吹,立马变成了一串,秦书炀现在的上嘴唇肿得跟猪嘴一样,在灯下都发亮。说明天就好完全是满嘴跑火车。
秦书炀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了下来,仔细替贺光徊掖好被角。他总嘟着嘴,眉间的那道竖纹一直就没消下去,所以即便做事时严谨专注,在贺光徊的视角看着也有种难以准确形容的滑稽。
被窝拉到贺光徊脖子底下时秦书炀凑得更近了些,贺光徊被他那张闪闪发光的“猪嘴”逗笑,被子里传出来一声软绵绵的笑。
秦书炀拉着被角怔了足足一分钟才反应过来贺光徊在笑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没忍住上手挠了两下贺光徊下巴,“真是久病成自然了是吧?还能笑得出来。”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嘴唇肿得更加明显。
贺光徊头晕乎乎的,想侧过脸去都不能,但一笑就扯着头疼,只能崩溃地闭上眼睛。
“我头晕,不能看你……你饶了我吧……”
知道他难受,秦书炀不再说话,他安静地替贺光徊把被子盖好然后重新做回座位上。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走出病房。
听见动静,贺光徊短暂地睁开了一会眼睛。视线因为姿势而受限,等秦书炀再次进入到贺光徊视野的时候他看见秦书炀脸上多了个口罩。
很大的一次性口罩遮住了秦书炀红肿的嘴唇,也遮住了他一大半英俊的五官,只留下一双满含疼惜的双眼。
贺光徊眼睛都瞪圆了,很快明白秦书炀这么做的缘由。他失笑对秦书炀说:“你这也太夸张了……”
“别说话,睡会。”秦书炀把贺光徊刚抬起来一点点的手压了回去,他声音隔着口罩闷闷的,随后贴着贺光徊的眼皮,给了贺光徊一个隔着口罩的亲吻。
六个小时说长不长,但对要求绝对静卧的贺光徊来说却万分难熬。在蓉城的时候他已经做过一次腰穿检查,快一个月前已经经历过的痛苦今天又要经历一次,其中煎熬可想而知。
在输液和要求大量喝水的双重作用下,他几乎隔一会就尿急。虽说和秦书炀已经相爱十余年,彼此亲密无间,但让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男人伺候另一个心智健全的男人如厕这件事还是令贺光徊感到难为情。
腰椎因为麻药的关系,贺光徊没太真切的实感,只觉得脸颊燥热,然后看着秦书炀从床下掏出便盆窸窸窣窣地掀开一个被角将尿盆塞进去。
奇怪的是秦书炀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又或者是多亏了他脸上的那个口罩替他遮挡了大半的羞赧不堪。贺光徊只能看见秦书炀已经能熟练到都不用看,只把胳膊伸进被窝里就能利索地做完所有事情,然后等完事后再面不改色地将便盆抽出来去倒掉清洗干净。
他动作太熟练也太认真,那种神情一点不亚于还在念书那会熬夜在制图室里画图。贺光徊已经很久没看到了,第一次瞥见时竟然硬生生冒出来一丝久违。
等秦书炀再从卫生间里出来时他还仔细地用纸巾把便盆上的水擦干净,见贺光徊还没闭上眼睡着而是双眼盯着他看的时候秦书炀有些意外。
那眼神太过直白炽热,看得秦书炀发懵,忙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贺光徊没法摇头,只缓缓眨了下眼回答:“没,现在已经不头疼了。就是单纯想看你。”
秦书炀倏忽觉得心脏一沉,大概是最近气氛不对,以前他听见这样的话肯定要顺着嘚瑟两句。要是还有熟人在旁的话,大抵还要孔雀开屏一样炫耀一番——“看到没,你们贺老师多爱我,他就离不开我。”
但现在听见类似的话秦书炀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会觉得心脏坠着疼,疼得他难以呼吸。
借着放置东西的机会,秦书炀伏身好一会才直起腰来。他垂着头擦手,漫不经心地和贺光徊说:“有什么好看的,看这么多年了。赶紧闭眼睡觉,醒了我把脸抠下来放你面前让你看个够。”
全国最顶尖的医院病床实在紧张,时间一到护士就来轰人了,只是一个简单的穿刺治疗检查结果还得三天后才能拿到,继续躺在病床上纯纯占用医疗资源。
贺光徊只能缓缓被搀扶着起来坐到秦书炀借来的轮椅上被带回酒店。
这次喝了够量的水,贺光徊没太大的术后反应,到了酒店在秦书炀的帮助下洗漱完没多久就困了。可能还有头晕的原因,他睡得沉,但睡得不算好。半夜秦书炀起夜的时候借着昏暗的夜灯看到贺光徊眉心一直皱着,仔细听还能听得见他从牙关里泄出来的一点闷哼。
贺光徊瘦了。
昏暗的灯光下秦书炀发现贺光徊下巴尖了很多,昔日象牙白的肤色这段时间因为奔波也变得没多少血色。甚至秦书炀都觉得贺光徊闭着眼睛的时候他眼睫投下来的阴影都深了一点,整个人变得单薄又脆弱。
这一个月先是在蓉城,后面带着蓉城做的那些检查报告还去了湘州,最后来到了北京。中国最有名的四家医院,秦书炀带着贺光徊跑了三家。他们用度蜜月的借口,瞒着家里以最甜蜜的名义每天都和消毒水味儿浓重的神内门诊打交道。不瘦才怪。
轻轻关上灯,秦书炀掀开被子贴到了贺光徊的身后。隔着睡衣,他摸到贺光徊腰间的那块纱布,本想轻轻地替贺光徊揉揉,又怕自己什么都不懂反倒坏事。最后只是把宽大的掌心贴上去捂着,然后在贺光徊的后脑勺亲了下。
清晨,贺光徊在熹微中醒来。这酒店是秦书炀执意要订的,一晚要大四位数。订酒店的时候秦书炀说出来二十来天,怎么都要住一次好点的酒店,不然回家了长辈问度蜜月度得怎么样啊他俩半个屁都蹦不出来的时候未免也太尴尬。
等到了酒店,贺光徊忽然想起来,这是秦书炀毕业后执手的第一个项目——一个有近八百年历史的古建筑群,经政府牵头,旅游集团再维护后开发的高端度假酒店。维持了建筑原貌的同时又加入了现代化设备,极具舒适感和观赏性。
在皇城根下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可以每一个客房都是一个独立的院落,这么一想一晚上大四位数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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