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秦书炀添了碗米饭坐到餐桌前,贺光徊才试探着问还站在客厅里没说一句话的父亲母亲:“爸妈,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从房间出来到现在,贺光徊脚就没落过地。除了没坐稳时抬手撑了一下桌子这项没太大用的举动外,他好像全程都没有再多的动作,就一直摁着昨天撞到的地方。
汪如芸心脏又胀又痛,听见儿子问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摇头拒绝,“不,不吃了。我和你爸下午还有事。”
明明一夜到天亮不曾一刻合过眼,八点不到就拉着丈夫赶过来,站不是坐也不是地等了一上午,就是想见儿子一面。等真的见到面,儿子也肯开口同她讲话,汪如芸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紧张地手臂僵硬,拉着丈夫就往外走。步履匆忙到出了单元门汪如芸才觉得自己又可以重新呼吸。
她憋得眼睛都红了,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两旁已经金黄的秋叶而是儿子消瘦又无助的身影。
萧瑟的秋风下,汪如芸不顾行人异样的眼光,蹲在路边哭得倒抽气。
第二天,秦书炀买菜回来又看到贺求真和汪如芸站在客厅里。
今天倒还好点,他俩都换了身衣服,汪如芸还稍稍理了理头发,看着比昨天一脸菜色头发乱糟糟的要精神很多。
但还是没任何话讲,秦书炀不想说,他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三个人两个是木头,一个是瞎子,仍旧和昨天一样,一个关着厨房的门安静地做饭,另外两个则安静地变成客厅里的雕像摆件。
唯一不同的是主卧里动静没停过,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咳嗽。每次咳嗽声响起,汪如芸就会短暂地从石化状态里脱离出来,焦急又心疼地看向走廊那头的卧室。
今天秦书炀只炒了一盘猪肝儿,另外熬了好大一锅粥。
他还是拿了四支碗,从锅里舀出来两碗后就进了房间。
房间里咳嗽声掩盖住了别的声音,贺求真站在走廊口等着。他算过时间,今天贺光徊出来得要比昨天晚很多。果不其然,等秦书炀抱他出房间连秦书炀走路移动的速度都比昨天慢。
贺光徊摁着身体的动作也比昨天要用力很多,贺求真能清晰地看见贺光徊发白的指尖。
算得上是条件反射,父母在场贺光徊不需要任何人提醒,身体自然而然地维持着一份拘谨感。
坐下后贺光徊没敢去撑餐椅,而是将重心交给秦书炀,让秦书炀帮他扶正身体坐稳。等坐正后,他还是像昨天一样,轻声问父母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饭。
只是一开口就呛了一嗓管的风,贺光徊又开始咳起来。他咳得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原本乖乖放在腿上的手又重新摁回疼处。
身体晃动时贺光徊抬起来的脸红得吓人,整个眼球全是血丝,生理性眼泪混合着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掉。看起来憔悴又可怜。
怕他从椅子上摔下去,秦书炀只能紧紧地搂着他,除了替他拍着背脊顺气外根本不敢有别的动作。还是汪如芸先反应过来的,她招呼贺求真去接温水,自己又去药箱里翻找咳嗽糖浆。
两口子凑到贺光徊身边时,原本还挺宽敞的餐厅瞬间变得拥挤。秦书炀抽不出手,贺光徊就着汪如芸的手喝了两大口咳嗽糖浆,又被父亲托着脖颈喂了小半杯水。
灼痛的嗓子被甘草味的糖浆抚过,贺光徊感觉自己上呼吸道总算得救。他气还没喘匀就朝着父母说了声谢谢,眼瞅着又要咳起来,贺求真赶忙又拍着他背脊喂了他点儿水。
贺光徊瘫软地靠在秦书炀怀里,眼睛只睁开来一半儿,又问了一遍父母:“您们今天还有事要离开吗?”
他咳得那么受罪汪如芸心都要碎了,压根不可能再离开,立马顺着台阶就往下走,“不走了,不走了,爸爸妈妈今天就是专程过来陪你吃午饭的。”
汪如芸扯了张纸,仔仔细细地替贺光徊把脸上的冷汗擦掉,关切地问他:“没吃退烧药么?怎么能烧成上呼吸道感染了?”
“他现在蛮多药不能吃,医院给的退烧糖浆起作用慢。”秦书炀接过贺求真递过来的粥碗,一边用手背探了探温度一边替贺光徊回答。
那碗粥是他提前替两位长辈盛出来的,原本是想着他们要是要留下来吃饭可以不用等,端起碗就能吃。贺光徊起床磨蹭,提前盛起来肯定就凉了。没想到这会接过来温度还刚好,不用吹就能喂给贺光徊。
“舒服点了么?”秦书炀用鼻尖顶了顶贺光徊的额头,轻声问他:“坐正了我喂你吃点东西再带你去睡一会?”
贺光徊点点头,摁着肋骨勉强坐正一些。
从秦书炀替贺光徊解释完后,贺家老两口又陷入了揪心的沉默,眼见着贺光徊张开嘴巴咽下一口炖的糯糯的营养粥后才不是滋味地坐回餐桌边。
汪如芸没食欲,捧着碗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光徊。
终于,她没忍住嗫嚅问道:“小光,你现在……你能自己吃东西吗?”
贺光徊将嘴巴里的东西咽干净后茫然地转过脸看向母亲,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关怀还是诘问,眼睛眨了两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母亲想听到的答案。
担心自己说的话又“伤害”到贺光徊,汪如芸急忙解释:“不,妈妈没有别的意思。”
她很不擅长做这种事情,越心急越不会组织语言,红着脸比划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贺求真按住妻子的手,将话接了过去
他关切地问贺光徊:“你妈妈的意思是我们知道你生病太晚了,不知道你现在发展成什么样了。她太着急了,这两天就没好好休息过,一闲下来就在想你的事情。”
贺求真也不擅长解释,他想说的很多,昨夜夫妻俩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甚至还想过要不要替妻子向儿子道个歉。但真的看着贺光徊的时候,贺求真才发现自己连汪如芸哭着和所有她认识的神内权威打电话,向他们询问关于这个病是否有一线生机这件事都说不出口。
颠来倒去,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还是“你妈妈没有别的意思。”
贺光徊微微摇头,声音疲软,还有先前剧烈咳嗽时遗留的沙哑。
“我知道。”
他忽略母亲逃避却又好奇的眼神,认真地看向母亲解释道:“我病程发展得没有那么快,我现在还能走路,只是无法蹲起和上下楼会困难一些。学校那边我还在继续任课,现在还在帮一家出版社做一个项目。上肢也没什么问题,这两天主要是……”
后半句贺光徊噤了声不想再提,他将眼睫垂下,声音更淡了些,“总之,我在积极治疗,还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重。我还在正常生活,您和爸爸不用每天过来,我退烧了就会正常去上班的。”
听着儿子的认真解释,汪如芸第一的反应不是卸下了一点担忧。
她莫名其妙地觉得鼻酸,酸涩的鼻头被热粥的水汽一蒸,竟然猛烈地疼了起来。揪着五脏六腑的那种疼,疼得她不敢再多看一眼贺光徊的眼睛。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己生的孩子遇到天塌的大事告诉的第一个人不是她,向她解释病情最后添补的那句也不是讨要关怀和帮助,而是关于他的工作和委婉着拒绝探望。
第34章
按照了解秦书炀知道汪如芸和贺求真肯定不可能因为贺光徊三两句话就不来了。
果不其然, 他俩还是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家里。又一连当了三四天的“哨兵”。
还好出于谨慎,后面几天秦书炀都是在主卧的卫生间里洗漱完换好了衣服才打开的房门,再没出现第一天那种眼屎还挂眼角上就面面相觑的尴尬场面。
只是今天和以往几天不一样, 秦书炀出房间后惊奇地发现他俩没杵在客厅当雕塑了。
昨夜已经回暖, 今天天晴得特别好, 贺求真在院里剪秋枝。而汪如芸在厨房做饭,她学着秦书炀把厨房的玻璃门拉了起来, 一点儿油烟味儿都没有。院外贺求真的动静也尽可能地轻。反正秦书炀在卧室里是一点都没觉摸出来家里还有人。
秦书炀还在发愣, 一时半会还没适应这么和谐的场景, 汪如芸就看见他愣在客厅里了。
汪如芸拉开一点玻璃门, 白着嘴唇不自然地朝秦书炀招招手,“……小秦,来, 你过来。”
等秦书炀进到厨房,汪如芸招呼他把玻璃门关严实, “小光还没醒, 把门关严实了, 别呛着他。”
秦书炀肩线松了下来,他看了眼灶台,大概明白汪如芸要做什么于是拿起一块姜转到垃圾篓旁边清理姜皮。
“没,已经起了。”他不板着脸的时候眉目看起来很柔和, 一点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满脸的凶相,是张十分看得过去的脸。
“这会正洗澡呢, 一会就出来了。”
汪如芸有点担心,立马扔着锅铲凑到秦书炀跟前紧张地问道:“他能自己洗澡吗?浴室里一地的水, 该不会摔跤吧?”
问完汪如芸才觉得白问了,立马拍了拍秦书炀的背脊把他往外赶, “你去看看他,这不用你,我一会都做完了。”
秦书炀笑了笑,很有分寸感地捏了下汪如芸的胳膊,“不用,浴室里我放了防滑垫,还有一把靠背椅,他能自己洗。”
汪如芸显然还是没放下心来,眼底的着急蠢蠢欲动,但又被另一种秦书炀说不上来的情绪压着。
秦书炀继续清理姜皮,他淡淡地噙着一点儿笑,语气比前些日子轻松很多。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不把小光当病人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贺光徊不喜欢吃姜,秦书炀只弄了一点点,剩下的用厨房纸巾包好后放回了菜篮子里。
将姜块洗干净,秦书炀把砧板拎出来。
“小光心思重,我们紧张兮兮的他会更焦虑。焦虑得狠了,医院开的那些药就不管用了,最后受罪的还是他。如果需要帮忙小光会和我说,您不用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
汪如芸无措地眨了眨眼睛,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能对护理过的任意一位患者说别紧张,放松更有利于病情恢复。没成想等事情落在自家头上时,她反而是最不稳重的那个。
她怅然点点头,随即猛地照秦书炀手背上拍了一下,“你把姜切成末做什么?”
秦书炀手背吃痛,将刀扔着了。他自己没察觉自己声音提高了点儿,“弄豆腐圆子可不是要用姜末?”
表情又从柔和模式变成了垮脸模式。
汪如芸定定看着他,骨子里看不惯秦书炀的那股劲儿也被秦书炀的声音勾了起来,倏地就把背脊挺直了。
她用胳膊别开秦书炀,站到了砧板前,把秦书炀没来得及弄成姜末的的小半块儿姜细细切成丝,然后另外拿了只小碗出来,把姜丝放进碗里后往碗里倒了点热水搅和搅和。
“用姜给肉沫去腥是没错,可小光不吃姜你不知道吗?”
姜水需要泡一会才能出姜汁,汪如芸把小碗搁在一边,两只手杵着料理台看向窗外。
“小光很小的时候,大概一岁多吧。时间隔得太久了,我忘了。”汪如芸眼底湿湿的,语速比往常轻很多也慢很多,“那会他总感冒,一感冒就不见好,天天清鼻涕挂鼻子上,擦鼻涕擦得人中都破了。也比别家的小孩怕冷,傍晚带出去遛弯儿,别家的小孩只穿个小背心,我还得跟在他屁股后面给他抱着件小外套,风大一点就要立马给他披上,晚一点回家立马就发烧。”
汪如芸整个人因为沉浸在回忆里的原因,看起来比平时要柔和很多很多。是一种秦书炀从没在她身上见过的气质,比灶台上炖着的排骨汤还暖和一些。
秦书炀半怔半醒地点点头,他也插不上话,不过汪如芸都没看他一眼,估计也不想让他插话,他就支双耳朵听着。
贺光徊不愿意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儿,偶尔提起也匆匆翻篇儿。但秦书炀可喜欢听,关于贺光徊的所有,他都有一种最原始的好奇。
“后面他阿婆来看他,才见面摸摸他小脚丫就说他体寒,要喝姜水。还说喝一段时间姜水立马就能好,以后就不会感冒了。”
“我和他爸半信半疑地给他熬了一大锅姜水。”汪如芸忽然笑了起来,“哪知道这小子那么挑,才喂了一口就噗噗噗全喷出来了,弄我一身。”
没想到一向吃东西安静又斯文的人,小时候还有这么撒赖的一面。秦书炀想象了一下,想象不出来,但也跟着笑了笑。
“平时我也会帮他把姜挑出来,不过他也没那么挑,太细的他就囫囵咽了。”
汪如芸白了他一眼,把小碗端起来用筷子把姜水沘到肉糜里。
她把豆腐放进装着肉糜的碗里跟着一起搅,像教自己孩子一样,“炒个什么东西可以切姜丝,姜片,那个好挑。弄肉馅儿这么弄会更方便,效果也是一样的。”
一边说一边弄,汪如芸忽然想起什么,又扬了扬下巴指给秦书炀看。顺着她指的方向,秦书炀将锅盖揭开,里头是一锅闻起来就清甜的甜水,就是不知道放的究竟是什么,以秦书炀不太高深的厨艺只能看得出来里头有几块雪梨。
“茅根、竹蔗,雪梨还有甘草。”汪如芸念出煮汤的材料,“这个咳嗽的时候可以喝,你也可以喝,反正润肺的,多喝点总没错,比外头买的饮料健康多了。”
秦书炀茫然地点点头,他总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大概是属贱皮子的,讨好了那么多年都没得一个好脸色,突然又对他和颜悦色了,他反倒觉得不对劲。
汪如芸盛了一小碗甜水转过身来递给秦书炀,秦书炀更不敢接了,跟个毛头小伙子一样束手束脚地往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说自己不渴。
汪如芸脸往下拉,拉过秦书炀的手把汤递到他手中。
秦书炀接过汤碗,人木木的,抬起碗就喝,结果差点没把舌头烫掉。
“怎么了这是?怎么能喝个汤还心不在焉的?我又没往汤里下毒。”汪如芸忙着又给他倒杯凉水,没好气地问。
那口甜汤烫得秦书炀什么味都没尝出来,只觉得舌尖生疼。犹豫再三,秦书炀舌尖剐蹭着牙齿,终于磕磕绊绊开口:“就是……就是……您今天太慈祥了,我有种吃断头饭的感觉。总觉得吃完饭您就要把我小光领走了。”
担心自己一语成谶,秦书炀更紧张了,他手指绞在一起,语气接近恳求道:“您别把他领走成吗?我……我没您想的那么糟糕,我能照顾好他。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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