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够出半个身子,拧着眉提醒道:“秦贺蕴,我白天怎么和你说的忘了是吧?再这么闹我今晚真把你丢你自己房间让你自己睡。”
小崽被吓得立马停了手,想都没想就爬进李淑娴怀里,藏着大半个身子局促地望向秦书炀。
李淑娴把贺蕴抱到自己怀里,又往贺蕴屁股上拍了一下,佯嗔道:“看吧,说了让你不要皮,遭骂了吧?”
贺光徊被扶起来重新坐稳,他摇摇头说自己没事,但脸色还是比刚刚要白一点,看着他表情就知道刚刚是被弄疼了。
“没休息好吗?”汪如芸替贺光徊重新把后腰的垫子理好,关切地问他。
贺光徊下意识否认,白着唇色开口:“没,下午不是睡了一觉嚒,睡挺好的。”
汪如芸睨了贺光徊一眼,没好气地往他左腿推了一下。本就一直在颤的腿这下动静更大,使得贺光徊只能撑着沙发再坐正一点,用手使劲儿按着自己大腿。
贺光徊颧周的神经跳了两下,他眼睫垂了下去。
汪如芸抱臂看着不肯和她对视的贺光徊,“小秦今早就和我说了,讲你昨晚又抽筋。”
贺光徊:“……”
全家都是告状精,谁也别说谁。
贺光徊抬眼朝厨房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收回视线他轻声解释道:“不严重,就是右腿抽了一会。”
因为紧张,贺光徊下意识地拽起一点沙发毯子捻着,睫毛轻轻颤动,抬眼看了下李淑娴,又飞速地垂下,“真的不严重,后半夜我和炀炀都睡挺好的,只是我有点赖床多睡了一下。”
“小贺你别紧张,不舒服就坐着歇会儿……”李淑娴摆摆手,继续抱着贺蕴在那逗小孩,“听话不吃水果了,不然一会吃不下饭。奶奶带你去厨房看看爷爷有没有把带鱼炸好。”
说完,她抱起贺蕴,地板上棉拖鞋留下的沙沙声越来越远,只留下贺光徊和汪如芸两个人。
电视里的声音变得模糊,贺光徊仍旧不太会和母亲相处,神色淡淡将身后的毯子又拽过来一点,手指捻着上面的凸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也不算说了假话,贺光徊昨夜确实抽得不厉害。和小时候没运动拉伸就拿着球拍上场那种抽筋差不多,不敌夏天那会左腿痉挛的十分之一。
但这不是好事。一直以来,所有的肉跳症状和痉挛都只逮着贺光徊左腿发作。右腿则迟钝着,迟迟未接收到生病了这一信号。
上半夜贺蕴尿床这一茬过去没多久,贺光徊忽然抽筋。腿屈起来无法伸直的一瞬间秦书炀就醒了,他坐起来习惯性地抱着贺光徊的腿肚开始揉。但都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打起精神,只是随便按了两下贺光徊腿肚那团拧起来的鼓包就平了下去。
待秦书炀重新躺下睡熟,贺光徊便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不敢确定究竟是最近复建锻炼太累导致的,还是迟钝了一整年的右腿终于也接收到了信号,开始要进入生病这一状态。
贺光徊不知道秦书炀和长辈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又说了多少,这会心如鼓擂地坐在母亲旁边,他觉得嗓子眼都被堵住了。
平素他能对秦书炀讲自己身上、心里所有的感受,但当着父母面这些话半个字都蹦不出来。同秦书炀说,能换来一个共情后缱绻的拥抱亲吻,同父母说能换来什么,贺光徊拿不准。
惴惴不安的思绪飘得很远,贺光徊感觉自己的腿正在被搬动。回过神来他赫然看到母亲半蹲在地上,一只膝盖微微着地,正拎着他的脚拿开拖鞋后搭在自己较低那边的大腿上。
贺光徊吓得不轻,下意识把腿往回缩。
“别动。”汪如芸拍了下贺光徊脚背。
汪如芸头微微低着,贺光徊很难直接看到她的表情,只能隐隐窥见她的眉头微皱。
被拍了一下,贺光徊不敢再往回缩,但也不敢真把脚搭在母亲膝头上。他用了点劲儿双手撑在沙发上撑实,这样一来,他的腿就能凌空悬着不会被汪如芸拉到膝头上。
但仅不到一分钟,贺光徊就觉得累了。本就没休息好,沙发柔软也不是多适合用于借力的器件,这么较劲浪费的是他的体力。
他手臂微酸,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妈,真没事,您不用这样……”
汪如芸没说话,只抬眼往贺光徊酸痛的腿肚上按了下,贺光徊的脚就吃痛无法再用力,自然而然地垂落到汪如芸膝上。
汪如芸摸着贺光徊的腿肚,很快就摸到夜里贺光徊抽筋的部位。他腿肚中央至今还有一小块摸上去手感区别于别的地方,肌肉结节仍旧没散开,硬邦邦地鼓着。汪如芸随便捏两下再抬头看,就能看拿到贺光徊眉头紧紧地皱着。
尽管贺光徊已经在竭力控制自己表情,但还是能看出他非常不舒服。
汪如芸没停手,只是转成用掌根轻轻地打着圈的替贺光徊把郁结的地方揉开。
过了一会,她自顾自地说:“把治疗档案转来一院吧。”
“嗯?”贺光徊疼得意识无法集中,汪如芸说话声又轻,他半句都没听清。
等结节被揉开,汪如芸又替贺光徊把棉袜往上拉了一点。她帮贺光徊把拖鞋套好,拿过茶几上的湿纸巾擦手。
起身时汪如芸见贺光徊脸上冒出密密麻麻的虚汗,她又蹲了回去,重新拿了一张湿纸巾伸手替贺光徊把鼻尖和鬓角的虚汗擦掉。
“很疼吗?那为什么不和妈妈讲?”
贺光徊不自在地偏过一点脸,双脚踩实在地上后,他往后坐进去一点,声音模糊地否认:“昨晚没这么疼……”
贺光徊的手紧紧抠着绒毯,那些凸点被他抠得凹了进去,好像再多用一点力,那些圆点就会变成一个一个的小小破洞。
明明不是多大的事情,贺光徊却觉得自己像做了错事一样。
他逃避着汪如芸的眼神,又觉得好像逃避也没什么用。最后在逃避与直视间,他选择了看向汪如芸,但眼睛却不停地眨着。
汪如芸脸往下拉,下颌线绷很紧,手里的湿纸巾被她攥成皱巴巴的一团。僵持片刻,她将手里的湿纸巾扔进纸篓站了起来。
“刚刚我说让你把医疗档案转到一院。”
她语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却吓得贺光徊一哆嗦,没忍住提醒她:“转到一院,您以前的同事……不就知道我生病的事情了嚒……”
汪如芸怔然,不可置信地垂眼看着贺光徊,好一会才组织好语言,声音陡然尖锐问坐在沙发上像做了错事一般满脸无措的贺光徊:“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怕他们知道你生病?”
贺光徊没吭声,说不清这病耻感到底是他有还是母亲有。
他不敢回答,但也没法否认。长期以来,这种不太健康的亲子关系已经在他和汪如芸中间形成固定模式。无论贺光徊怎么理智地说服自己,他也还是觉得母亲把“体面”和“荣誉”看得比一切都重。他排在这些东西后面,只有他有这些东西,母亲才会爱他。如果把这些东西从他身上剥离,那他将毫无价值。
贺光徊才体验了不到半小时的温情,他不想现在因为这个话题把好不容易撑起来的温情搅得一团糟,还是在除夕夜这种本就该充斥着温情的时间节点。
他摇摇头,吞咽了一口唾沫后轻声回答:“没有,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
随后贺光徊仰起头,“一院挺好的,等过了年我会转过去。”
汪如芸气得不轻,胸膛起伏无法平息。大概也是念在大年三十的份上,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
“小光你记住,妈妈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你不要用你想、你觉得来揣测妈妈。”
贺光徊歉疚地点点头,下意识想逃避这个话题。
他朝饭厅看了一眼,又回过视线看向母亲,“先吃饭好不好,炀炀他们把饭菜弄好了。”
当晚长辈看完春晚便要离开,走之前汪如芸沉沉地看了一眼贺光徊,神色冷淡的脸上浮现一抹秦书炀没太看懂的难过神色。
秦书炀鼻观眼眼观心地看看怀里的贺光徊,见贺光徊视线从未定过,他捏了捏贺光徊掌心,递给贺光徊一个足够令贺光徊安定下来的笑容。
等把贺蕴哄睡着,贺光徊够着身子要去关灯,秦书炀忽然坐了起来。
他张开双臂,很轻地朝贺光徊弹了下舌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对贺光徊说:“快,幺幺,快来我怀里。”
房间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夜灯。秦书炀在半明半暗的微弱灯光下笑着,他大方且坚定地张着双臂,一点不担心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看起来太傻,更不担心自己的这个怀抱会没人搭理。
窸窣的动静越来越近,而后他的胸膛被挤得满满当当。
秦书炀大手一圈,将贺光徊整个地抱了起来。他一手托着贺光徊,一手护着贺光徊的腰慢慢从床上站起来。贺光徊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亲了下嘴巴,然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悄悄的,把小崽子弄醒了我计划就泡汤了。”
贺光徊失声笑了下,贴着秦书炀耳朵亲了下,问他:“什么计划?”
秦书炀抱稳贺光徊,轻轻拽下衣挂上的大衣盖在贺光徊身上,“出去了你就知道了。”
常年都是在工地上,秦书炀对穿的不讲究,唯一一点要求就是冬衣面料必须厚实。他的大衣特别厚,都是贺光徊挑着顶好的羊毛大衣给他买的,这会盖在身上又大又暖,还带着秦书炀的气味。像一条只属于贺光徊一个人的毯子。
两个人来到院中秦书炀才把贺光徊放下来。
草皮阴冷,泥土潮湿,贺光徊被激得抖了一下。秦书炀又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连接小院伸出来的那个台子上坐好。
暗夜里贺光徊一点都看不清秦书炀,只凭着感觉觉得秦书炀在笑。
他摸到秦书炀替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大衣,然后又听到秦书炀温柔地嘱咐他:“在这乖乖等我几分钟。”
贺光徊点点头,双手拉着大衣柔声应答,“好。”
然后顺着热源摸黑胡乱地吻了下秦书炀。
为了不吵醒小崽,秦书炀干什么都没开灯,就拿个手机照着。
贺光徊扭着身子看他在厨房里倒腾,弄好后又转回房间里不知道要做什么。等秦书炀蹑手蹑脚地钻回来,先是递给贺光徊一杯热腾腾的甜牛奶,后又蹲下去给他套了双棉拖鞋。
院里黑黢黢的,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点着盏聊胜于无的路灯,并不能看清什么。贺光徊还是只能听见秦书炀夹杂着笑意的说话声。
“再等会……”
贺光徊换了只手端着牛奶杯,伸手碰了碰秦书炀的下巴,“到底要做什么呀?”
甜牛奶的香气冲淡了寒冷,秦书炀故作神秘地哄贺光徊,“你大大地喝五口牛奶,你就数着,喝一口报个数,等喝完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又站起来。只是这次他没回屋里,而是拉开小院通向外面的围院铁门走了出去。
“第一口……”贺光徊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带着膻味儿的暖顺着咽喉直流而下。秦书炀把奶粉放多了,有点腻,但很甜,也很暖。光是捧着杯子,手心就已经被焐得发烫。
“第二口……”牛奶撒出来一点,沾到了大衣上。甜腻的牛奶把大衣上凛冽的烟草味挤走,贺光徊鼻尖全是暖烘烘的香气。
贺光徊抿了抿嘴角的奶渍,又喝了一口。他听见院外有脚步声,故意提醒道:“第三口了。”
院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接着喝,再一会会就好。”
当第五口牛奶进肚,贺光徊眼前倏然亮了起来。
仙女棒朝着半空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映照着整个院子,角落里仅在寒冬开放的螃蟹兰正不留余力地绽开着胭脂色的花朵。近在咫尺的秦书炀一手拿着仙女棒,一手揽着贺光徊的肩膀。
他笑着看向贺光徊,浅色琥珀一样的瞳孔里温暖的火光跳动不停歇。
“第一个愿望……”秦书炀吻了下贺光徊的眼角,“希望今年我的幺幺不要总是掉眼泪,我知道他很勇敢,眼泪只是发泄用的,但我还是希望他少掉一点眼泪,不然眼睛会疼。”
话音刚落,仙女棒的最后一颗火星也正洽熄灭,只在暗夜中流下一丝白烟。
贺光徊惊喜不止,伸手去够包着彩色包装纸的小棍。秦书炀没让,手一松,那半截没用的小木棍就掉草皮上了。
他握着贺光徊软软的手道:“烫手,还有呢。”
说完他圈住贺光徊,拿了新的一根仙女棒握在两个人手里,“到处都禁燃烟花爆竹,想给你弄点大动静都没辙,只能将就点点儿这个解解馋了。下午午睡那会我都快跑到乡下村里才买着这么一点儿,挺贵还。”
贺光徊喜欢看烟花,念书那会每年烟花大会他俩都会去,回国以后反而没再看到那么绚烂的场景。
“这个就挺好的。”贺光徊靠着秦书炀,示意秦书炀快点下一根。
烟花大会也好,几根简单的仙女棒也好,都不重要。能靠在秦书炀怀里看,哪怕就是看院里那几盆开得很好的螃蟹兰都很好。
秦书炀点燃第二根仙女棒,嘴里念叨:“第二个愿望,希望小光今年少摔跤。”
不过他顿了一下,从背后偏过头又亲了下贺光徊。
“不过这个愿望不是要求我们幺幺的,是要求我的。我许愿我今年的项目都不要跑太远,最好这一期能尽快完成,后面就都在市里。我多在他身边呆着,他去哪儿我都在,我扶着他,这样他就不会摔跤了。摔了就是我的责任,幺幺是无辜的。”
贺光徊哑然,不好评价这个愿望到底是他别摔跤简单点还是秦书炀能都在市里简单点。最后火星燃尽,他还是没理清想明,只能努力扭着点身子回吻秦书炀。
“我希望炀炀别总是考虑我……”没能说完,贺光徊的嘴巴就被捂住。
秦书炀啧了声,手指捻了下贺光徊的耳垂,“怎么一点游戏规则都不遵守,还不到你许愿呢。”
他的手指带着淡淡的硝烟味,这股味道加强了秦书炀皮肤的干燥,传递到贺光徊鼻尖并不会令贺光徊反感。
贺光徊眷恋地嗅了嗅秦书炀的手指,挑眉笑着说:“好,我不讲了,你继续。还有一个愿望就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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