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依然语气淡淡:
“还是借口。”
别人不知道,扶苏还能不知道?分封根本就是没影的事,他怎么可能为了王绾的一句话就不高兴?
扶苏见第二种说辞依旧被父亲指出了破绽,唉声叹气:
“父亲为何非要追问到底呢?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坏心眼喜欢欺负别人。我这么讨人嫌,父亲可是厌弃我了?”
秦王政唇角微扬:
“确实有一些,你往后记得好好表现,乖一点,不许再闯祸了。”
秦王政其实看出来了,儿子这是见他心情不悦故意为难王绾,于是也跟着出声替父亲出气。
他出声之后,秦王政确实气顺了一些。而且也给了秦王台阶下,让他能以“替太子圆场”顺势放过王绾。
王绾毕竟是重臣,还是得给对方留点面子,不能逼得太狠。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苏:我说什么来着?我为父亲付出良多!父亲还说我找借口,哼。
政哥:偶尔欺负一下儿子也挺有趣的。
第56章 漏洞
玩笑归玩笑,田地之事还是不能轻忽的。
王绾回去拉着同僚商量了好几天应对之策,忖度着已经耽搁了许多天,不好再继续拖延。只能叫上不情不愿的大家一起去宫中求见王上,免得王上继续苦等。
秦王政先看了他们递上来的折子。
寻常人家的田地当然不会只进不出,家里出了意外急需用钱时,便会有农人卖田。但更多的,还是受到贵族乡绅的欺压,不得不交出手头的田地。
后头这种情况在大秦相对要少一些。
不是因为秦国的贵族格外有良心,单纯就是秦国的法律格外严苛。虽然贵族相比庶民有一定的特权,但贵族也没胆子公然和律法作对。
——尊崇法家的秦王能第一个收拾这些妄图颠覆大秦强国根基的家伙。
同样,也因为秦法格外严苛,一点小罪就能罚得庶民家徒四壁,所以秦人失田的主要原因也大多是为了凑钱交罚款。
如果实在凑不够钱,那就上战场军功抵罪。连上战场的男丁都凑不出来的,便卖身作隶臣妾。
重罚在和平年代并不适用,但先秦又不是和平年代。所以秦国靠着这种不近人情的处罚方式,迅速让庶民接纳了军功制。
打仗不仅可以解决家中负债,还能获得爵位和良田。秦人因此从不怯战,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做逃兵牵连亲眷邻里。
大秦的连坐制度连左右邻居也要担上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责,一连就是十家,这也是秦法为人诟病的原因之一。
不过今天主要说的不是律法的改进,此事暂且搁置。
待到天下一统时,如此严苛的连坐法肯定要进行修改的。否则人人皆如惊弓之鸟,整日担心邻居是不是在私底下密谋什么,会不会牵连自己,难以心安。
王绾呈上来的折子里,提到了秦人为了生计被迫卖田的事情。
自商鞅变法废除井田制,确定土地私有之后,土地买卖就合法化了。不过大部分人并不会轻易卖掉自己手头的田地,因为秦国的税收政策比较独特。
耕者收获的粮食越多,税就越低。所以田多的人反而税少,田少的人却容易因为重税倾家荡产。
除此之外,还有商业上的重税,渔猎、采药等从业人员也被取缔。没了田,不会也没资本经商的农人,日子是真的过不下去。
因此不到关键时候,秦人宁愿去战场拼一把也不会卖田。
这么多年来,大秦境内的私人土地流动不算多。不过总有人想让自己手里的田更多一些,于是贵族会用其他法子钻漏洞。
王绾说道:
“比起庶民,日子难过选择卖田的贵族反而更多一些。”
贵族手里的田产足够多,不在乎减少田地之后导致的税收增高。毕竟他们手里留下的剩余田产还有不少,卖一点田用来周转再合适不过。
只是都到了卖田的地步,一般也没什么挣扎的余地了。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所以这样的贵族到最后都落魄了。
可惜的是贵族卖田凑钱时,田地一般都是转手给了其他贵族。庶民无法借此获利,反而促使贵族间完成了土地兼并。
王绾表示,既然落魄的贵族必然是要卖田的,何不官府出钱收购。如此一来既能增加官田的数量,又能遏制某些贵族家族越发壮大。
秦王政没说什么,还在细细翻看奏折。
扶苏跪坐在他身侧,微笑着同王卿闲聊起来。
“王卿自己也是贵族出身,家中应该买过田地吧?此举一出,只怕要损害王氏的利益了。”
因为之前的拱火,王绾现在看到太子心里就有点犯怵。果不其然,一开口又是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王绾哪里知道自己因为支持分封早就得罪了秦王父子,还以为王上和太子是对势大的贵族生出了不满。
也是因着这个猜测,他才一狠心决定得罪贵族,借此讨好君上。
却听王绾恭谦地表示:
“王氏一族自然要以大秦利益为先,怎可为了家族得失,肆意妄为?”
既然注定要得罪一边,那肯定是得罪贵族更划算。如今的秦王不是什么好欺负的角色,贵族们加起来都不够他玩的,跟着贵族闹事只会死得更快。
更何况,为秦王分忧,还能捞个青史留名的待遇。名利双收的未来放在眼前,即便是遭人排挤他也认了。
左右他王绾已经拉上了足够多的倒霉蛋一起下水。
扶苏对王绾的回答还算满意,含笑看向在场的其他几位文臣,直把他们看得压力山大。
众人听着太子的随口“寒暄”,手心里早就捏了一把汗。
天下还未一统,太子殿下就开始逼他们站位了吗?看来是六国贵族太过富庶了,让王上和太子察觉到了威胁。
众人想到那一车车送入咸阳的财宝,还有地方上呈来的巨额土地数量统计,竟然觉得贵族们确实肥得过分了。
太子不开口,就这么盯着他们。王上也不开口,不知是真的在认真看折子还是有意为之。
送命题王绾已经答过了,他们却还没答。现在选择摆在面前,是装死,还是顺势表忠心。
蒙毅率先站了出来,拱手表示:
“蒙氏一族亦然。”
李斯原想出列的,结果被蒙毅抢了先。他悄悄瞪了蒙毅一眼,很不满这个后来才入太子阵营的家伙抢自己的风头。
不敢再耽搁,也赶紧跟着表态。
三家都说了要跟着王上和太子走,剩下的人能怎么办?即便心里不愿意,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唱反调。
很快,所有人都表示了对官方收购贵族土地的赞同。
扶苏看出了其中有人是勉强答应的,即便他们掩饰得极好。
可见折子里的对策虽然是他们一起商讨出来的,但商讨时也并非所有人都赞同。约莫是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原则,他们胳膊掰不过大腿。
今日会跟着王绾一起来面见秦王政,恐怕也是打着想看秦王否决提议的主意。自己说服不了众人不要紧,只要王上不同意,那一切就好办了。
可惜,王上根本不表态,只让太子替他开口。
偏偏扶苏一向喜欢得寸进尺,明知道某些人是被迫同意的,还要说点讨人嫌的话。
譬如现在:
“见众卿都是如此作想,我便放心了。不过想来也是我多虑,建议既是诸位自己出的,总不会还出言驳斥。”
很想自己驳斥自己的文臣极力控制,才没有让脸上的笑容带上勉强之意。
既然都做了决定要讨好君上,那就不能拉着个脸。否则只会叫站队的效果大打折扣,白忙活一场。
所有人都听出了太子是在敲打他们,让他们这些表过态的家族在后续推进这项制度时不仅不能使绊子,还得出面支持。
大秦最显赫的文臣贵族都在这里了,有他们带头,其他人更没底气反抗。
至于武将勋贵,那边不用担心。靠本事打仗挣田的武将家族底气十足,无所谓自家买不买得到田地。
眼看儿子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秦王政才迤迤然放下奏折。
他亲切地询问道:
“诸位爱卿最近气色不佳,可是身体欠安?回府记得好好休息。来人,为众臣上一盏药柘糖水来。”
爱卿们:我们为什么气色不佳,王上您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先是被受过太子吓唬的王绾拉着加班讨论对策,后又遭受了太子的亲自盘问。王上倒好,三言两语把太子摘了出去,连做戏斥责儿子两句都舍不得。
麻了。
众人心情复杂地喝掉了稀少又珍贵、据说只供给王上和太子享用的药柘汁,只能自我安慰君上还是很看重他们的。
虽然不会为了安抚他们就做样子说太子两句,但会将太子专供的药柘分他们一份。那可是特意为了太子体弱而从楚地千里迢迢运来咸阳的好东西,旁人见都没见过呢。
自我pua后,臣子们心里气顺了。
李斯之前被蒙毅抢了先,现在赶在头一个开口道:
“官府收购田地说起来简单,实际推行时却难免受到掣肘。除非律法明令禁止贵族购买,否则必然有人特意出价更高,引得卖田者为利益所动。”
他们提议的是官府收购,而非官府收回。牵扯到“购”,就不得不考虑一下市场行情、价格浮动等因素了。
官府以什么价格收购,其他人会不会胆大到抬价抢生意,这些都要考虑。
现在可能没有谁胆肥到和秦王政抢地,但以后呢?过个一两百年,换上个不那么硬气的人坐上秦王之位,贵族可不一定会因为畏惧君王就拱手相让了。
所以李斯以法家的心态建议,不如直接从律法上设置条例,杜绝此类现象的发生。
冯去疾赶忙否决:
“不可,若卖田者太多,国库又空虚,如何能拿出钱财来购田?”
真以为国库是花不完的啊?你现在规定只能官方回购是高兴了,等官府拿不出钱找谁哭去?有律法摆在那里,别人都不能买,田不就砸手里了?
贵族等着卖钱周转,庶民等着租用田地耕种糊口。结果现在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对社会安定实在是大不利。
秦王政听出了其中的危机,不由得皱眉。
他缓缓摇头:
“国库是否空虚,此事难以隐瞒。有心之人若是知晓,再鼓动大量贵族卖田,便能拖垮财政。”
就差明说“这条法律会给六国贵族提供助力”了,反秦人士绝对会抓住机会怂恿有二心的贵族配合他们。从财政上击溃大秦的统治,借此复国。
李斯顿时一惊,慌忙请罪:
“是斯考虑不周了!”
蒙毅顺势开口,提出折中的建议:
“不如以律法规定凡卖田者,需优先卖与官府。若官府不收,才能由旁人出价。”
如此一来,既保证了官府能优先收购,又不至于逼得官府必须买下。相对起来比较灵活,届时可以根据情况自行决定。
秦王政不置可否,示意儿子去和臣子们辩论。
扶苏便提问:
“今庶民有田,为生计所迫卖之。因此前得罪官吏,官吏于是刻意拖延,三月不曾给出答复言明官府是否收购。何解?”
拖了三个月,期间没有准话,其他人想买也买不了。但是庶民家里本来就是急用钱才卖田的,三个月足够把所有事情都耽误掉了。
蒙毅皱起眉头,意识到这里头能动的小动作确实太多了。
购田到底是地方官做主,还是中央朝廷做主?
地方官做主的话,府库里确实能拿出钱来。可万一官员和贵族勾结,地方官回回都说官府不收地,最后田还是会全数落到贵族手里。
中央做主上报秦王,肯定会耽误时间。要卖田的多是急用钱,哪有功夫等你去上报再给答复啊。
冯去疾想了想:
“不若给出指标,规定各地每年购田数量上限。若未达到上限,便不必请示。达到上限后,即便无人购田也要告知都城一声,由王上决定是否增加限额。”
提前请示,这样下一个来卖田的也不用现等了。
李斯也紧急进行头脑风暴,企图出个可行的好主意压过之前的疏漏。
还真让他想到了一点:
“日后官吏不可回原籍为官,避免和家族姻亲勾结。”
本地贵族出身的官员更容易为自家谋利,如果去其他地方当官,至少当地的贵族还要费心思拉拢新官,不会直接就沆瀣一气。
李斯还道:
“各地每年需将购田详情上报咸阳,多少人卖田、官府收了多少、拒绝了多少,一一写明。派遣专人查验,防止弄虚作假。”
若是分明有人提出了卖田,官吏却挟私报复说没有这回事,无人去查的话,恐怕真能糊弄过去。
即便这项购田令引发了这么多细枝末节的麻烦,在场也没有一个人抱怨。因为众人都知道,这个举措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延缓土地兼并。
哪怕他们还没见识过因为土地兼并严重导致灭国的大量后世案例,以他们的脑子在看过六国贵族坐拥无数土地、庶民民不聊生的现状之后,也能察觉到危机。
田地在官府手里,只需要防备官员伸手就行,总比在贵族手里好。
贵族可是能够借助田产备下粮草、招兵买马、增加隐户、搞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危害来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更何况整顿吏治本来就是治理国家需要做的事情。两件事合并在一起,增加的工作量也不算特别多。
扶苏听着他们的激烈讨论,商议如何完善操作细节。寻了个他们停下喝茶的空,又冷不丁开口了。
“今有一地年购田限额为百亩,贵族得知,引而不发。待限额达标后,都城未曾增加额度。贵族于是出手引导大量庶民欠债,借此迫人卖田,购得其中土地。何解?”
众人:……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漏洞是钻不完的,有心人想买田总能找出一堆法子来。
众人只好又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变更土地所有权必须留下文书凭证,且凭证需要上交咸阳复核的主意来。
若有谁家一年收购的土地加起来超过某个数值,便要派人去探查原委,看那家有没有动用不法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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