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复止都当作没看见,后面索性闭上眼装作睡着了。
火车一路颠簸,等到希希矫正中心所在的州,天色已经暗沉,外面的积雪已经覆盖过了脚踝。
空气中的寒意不断从脖领渗入。
陈复止到站第一时间联系了在网上预约的司机,司机是混血,祖上也是华人,有一口不算流利但可以正常交流的汉语。
莉莉在网上找的一家专门接待华人旅行社找到的导游,因为现在不是旺季,兼职出来带人在周边转转,因为陈复止出价高,他欣然接受了这个私活。
两人见过面后互通了姓名,司机热情地要帮陈复止接过背包。
陈复止抱着背包的手一紧,长了心眼护住背包,“谢谢,里面就是衣服,我自己拿就可以。”
司机笑起来时露出一口大白牙,憨厚又温和,没有将陈复止护包的动作放在心上,“本来预计晚上八点就能到矫正中心,但现在天黑了,又下着雪,为了安全我在矫正中心的必经服务站订了旅馆,明天等雪停了就可以出发,不会耽误你回去的时间。”
陈复止按照司机说的,对照了眼时间表,发现时间确实对的上。
他没有跟司机透露过自己的来历,司机不知道他有很多空闲时间,把他当成赶时间的旅人,才会为他做好最妥当的安排。
陈复止没有意见,点头,“可以。”
坐上私家车,司机第一时间开足空调,跟陈复止介绍附近街区的历史。
暖烘烘的空气还有耳边聒噪的话,让陈复止昏昏欲睡。
司机连续叫了他几声,陈复止才迷糊睁开眼。
“别睡过了,等会要下车,突然接触到冷空气会感冒的。”司机贴心地递过来一杯瓶装矿泉水。
陈复止顺手接过水,瓶装水已经拧开,燥热的空调熏干了他的嘴唇,陈复止抿了一口矿泉水滋润唇瓣,想起要给莉莉妈妈报平安。
“这边信号本来就不好,加上又下雪,估计更加连不上网,再等等,等到服务站就有网络了。”司机转头看了他一眼。
莫名的,陈复止看着司机的笑脸,升起一股寒意。
下一秒,他眼前突然一黑,世界陷入了黑甜。
“这么护着包,里面也没什么宝贝!”
“几千块,也算是有收获了,真是蠢货,一点假装的好心就敢相信人,谁跟你是同血脉的人,老子是米国人!”
“太重了,就扔到马路边上算了,是死是活,看他自己运气了。”
呼呼——
寒风持续吹着。
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没一会儿,雪地中就堆起了一个凸起的雪坡。
随着私家车逝远,世间彻底成为黑幕。
无边的白雪,和扯不开的黑色幕布,没有人烟的荒野,一个生命的温度在逐渐消散。
清烹满汉全席9
四肢的血液好像凝结成了无数细小的冰柱, 刺的血管皮肤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
意识在虚空中沉浮。
“够了!你有必要一遍遍重复自己带孩子有多难吗?我赚钱看人脸色就不难了,回来还要看你脸色,你少拿替我生孩子这事压力我, 不是我逼你生的, 你要是觉得是给我生孩子是委屈了你, 你当初怎么不打掉!我就是被你,被你的孩子给绑住了!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你爸走了,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 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不!你就是个恶魔, 毁灭我人生的恶魔,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没有孩子, 我没有生过孩子。”
“乖孙,以后外婆跟外公会陪你, 今天晚上吃什么?孙孙最喜欢的小肉圆子好吗?”
“阿止, 要不是你收留我跟嘉名, 我才能把房子出租出去,不然单靠我放学去打工的钱,根本养活不了两个人。你放心,以后我也会像对待亲人一样, 照顾好你。”
“复哥,哥哥没了, 我该怎么办?我没有亲人了,你不会也要离开我吧——”
“你真的让我住在这里?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我睡地上就可以,不用买床的——谢谢你, 你真是个好人。”
“复哥,你人真好,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温柔最有耐心的前辈,不过我一直请教你,会不会打扰到你?我可以冒昧请你共进晚餐吗?”
“先生。”
“先生?”
“先生!”
眼皮像是沾了强力胶水,怎么也睁不开,虚无的空间,一张清冷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那张脸上明显挂着关心的神色,清俊的眉头微蹙,目光中有些不赞同。
“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嗡——
神魂一下子回归躯体,陈复止猛然睁开眼睛。
凝结在眉眼的冰雪随着他细小的工作滑入眼珠,很快被仅存的热度融化。
大脑在电石火花间理清当下处境,陈复止艰难抖动躯体。
不知道是热量消散过快,还是水中药物残留,就算使出全身力气,还是难以支配身体。
“我死后,能用的器官都捐了,我希望你能解剖我的身体。”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米国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安心养病。”
“晚安。”
——
簌!
压成小坡的积雪突然簌簌而下,露出纯黑的羽绒服。
陈复止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天空。
四肢如冰块一样僵硬,好像丧失了知觉。
大脑也如针扎般痛苦。
不知道倒在雪地里多久,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寒冷。
他无声地喘着粗气,脑边还没凝结的雪顺着缝隙滑入衣物空隙中,直接接触到皮肤,但他却没有感到寒冷。
如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刻,他的大脑无比清晰。
他不能死在米国,死在看望希希的路上。
他因为病重难愈去世,孟法医都会愧疚难安,如果他死在去看望希希的路上,孟法医该怎么面对。
他要活!
神经,似乎有了一点点感知。
陈复止艰难驱动肢体,他知道身体是麻木的,但好在手脚还有点微末知觉,他慢慢将手从脖子间伸进羽绒服,下一瞬,冻麻的手指一阵刺痛,紧接着是温热的暖意。
感谢羽绒服,被羽绒服包裹的躯体还有温度,才没有让他冻死在冰天雪地中。
身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只是没有被保护的四肢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
陈复止大脑飞速运转,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被大雪覆盖,手机和背包被司机拿走,他无法向外界求助。
不,就算有手机又怎么样?这里是没有信号的。
陈复止来不及自怨自艾,大脑开始运转后,身体也不再如石头一样僵硬。
他仔细分析着。
这里是去希希所在的矫正中心必经路,意味着要去那个方向的人,必然会经过这条颠簸偏僻的马路。
司机虽然是个成年男人,但他急于逃离案发现场,记得没错的话,在昏死过去前,他听到过司机说过他太重了的话,那么他可能离马路并不远。
继续呆在这里,任凭落雪把他掩埋,在雪没有融化前,不会有人发现他。
想要提高被救几率,他必须回到马路上,路过的车辆看到他,他就有机会得救。
虽然,大部分旅人会避开雪天行车,但是他只能赌会有车经过这条路。
陈复止深吸一口气,抽出脖颈间试探温度的手,慢慢握紧拳头,将手蜷缩进羽绒服内保温。
手掌因为冷暖温差反应刺痛起来,刺激着陈复止大脑皮层,他一点点试探着向一个方向爬去。
黑暗中,只有躲在黑云身后的一点月亮光,给陈复止一点模糊的视线。
他只能凭着本能,一点一点往前面爬。
手指再次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双腿从一开始就感觉不到存在,大脑沉重不堪,每往前爬一步,几乎都用了全部的力气。
好像只用了几分钟,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束车灯缓缓打开,汽车行动的声音,摇滚的音乐节拍,天蓝色的高盘旅行车越来越近。
那里就是马路,黑暗中,两道车前灯就像指引方向的路灯,陈复止奋力向前爬去。
救我!
我在这里!
我马上到了!
求你,救救我——
快到了,求你往边上看看,这里有一个快要死去的人。
快了,快了,我马上就到马路边了,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轰哐哐——
激烈的音乐呼啸而过,天蓝色的旅行车在距离陈复止一臂之遥,恣意消失在雪夜中。
力气已经耗尽,陈复止茫然地望着远去的小小光电彻底融入黑夜,大脑停止了思考。
——
四面漏风的茅草屋挡不住阴寒刺骨的北风,如铁般生冷的被窝,待在这里只比外面肆意的狂风天好上一点。不知道该如何熬过漫长无望的冬季。
这时,一只装满热水,暖烘烘的热水袋放到脚边,一下子从脚底暖遍了全身。
好温暖。
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就再也感觉不到寒冷了——
“我拿来了布洛芬胶囊,这对冻伤有用,记得让他醒来后服用。”
“谢天谢地,虽然现在米国天气古怪,好在没有像去年一样,下了把半个城市都断电的大雪,不然他可能真的会冻死在雪天里。明天天亮,救护车会过来,希望他能早点醒来。”
“凌晨气温到达零度了,真不敢相信,如果你没有找到他,可怜的小家伙会不会冻死在路边。”
陈复止被一阵躁动的热气熏醒,迷迷糊糊中听到快速而流利的本地语言。
身体中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他连睁开眼皮都费劲,但他还是撑起眼皮,看到了暖黄灯光下低声嘱咐的女士。
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脸上的皮肤松弛,眼袋下垂,头上耀眼的金发失去了光泽,随意松散扎着,但她神情真诚,眼中满是关心和庆幸。
真慈和,他想到了外婆。
陈复止迷茫地看了她一秒钟,不久前的经历悉数回笼脑海,应该是这位女士救了自己,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感谢这位好心的女士。
“不要动,好好休息。”没等陈复止有所动作,一只温暖的大手轻柔地放到他肩膀上,示意他不要动。
听到纯正的汉语,陈复止狠狠愣了一下,不可置信扭头,在看清来人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不算大的房间,一张实木床,一个衣柜已经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他没想到房间内除了女士还有其他人存在。
但在看清坐在床边的人后,陈复止脑袋瞬间宕机,口舌已经不听使唤,千言万语堵塞喉管,最后不可置信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向来冷淡如菊的人,早已没有平时的云淡风轻。
他有些狼狈,头发似乎打湿过,却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虽然已经干了,但一缕一缕贴在脑门上,像是很久没有打理。
清亮精神的眼睛充满血丝,两只淡青的黑眼圈映在白皙英俊的脸上,让他看上去没有平日里的体面。
最惨的还是他身上那件纯白羊绒毛衣,早就被糟蹋的不成样子,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沾满了乱七八糟的黑泥。
陈复止眼睛顿时一酸,喉咙像是堵了一块厚重的铅块发不出声。
是孟昨非。
一个他想破头,连幻想都无法想到会在这里的人。
他就真真实实坐在自己身边,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被,传到胸口上。
陈复止手激动的不住发抖,闪躲又贪婪地盯着孟昨非眼睛,怕被他看出自己的狼狈,又怕以后再也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看他。
孟法医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失去意识很久了吗?久到孟法医都跑到米国亲自来找他了。
醒来看到熟人的第一件事,是问时间。
孟昨非也没想到陈复止会是这个反应,他掖好被角,轻垂眼眸,认真回答陈复止的问题,“23:52分。”
雪天黑的早,他六点出发,路上行驶大概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从华国到米国乘坐飞机需要二十多个小时,孟法医是怎么过来的,他昏迷了很久吗?
陈复止惶恐又慌张,快速打量周围环境,这里的陈设透着年代气息,像二十世纪初的米国电影里的小旅馆。
陈复止无措地盯着孟昨非眼睛:“现在是第二天了?”
“不是。”孟昨非眉宇微皱,察觉到陈复止的紧张,哑着声一遍遍解释,“不是,不是,你遭遇了意外,你很慌张,但你不用害怕。”
“复止,我把你救回来了。我把你捡回来了。”孟昨非声音有些哽塞,只要想起,如果不是他联系不上陈复止难以安心,不顾父亲阻拦,执意要连夜去希希所在的矫正中心找陈复止,他不会在路边雪地看到一个拢起的人形雪坡。
米国贫困街区的治安向来遭人诟病,早年他也有被人堵在角落收保护费的经历。
看到被遗弃在路边不止生死的人后,出于人性,他停车察看情况,但怎么也想不到,原以为是倒在雪地里的流浪汉,会是毫无血色的陈复止。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个时候他听取爸爸的意见,等到天亮再从出发,复止会不会就悄无声息死在辽阔无人的雪夜里。
那个时候,如果他低头或者目光瞥向马路另一边,会不会就此错过复止。
光是想到有这个可能,他就心如刀绞。
没有人会感同身受,他在看到陈复止毫无生机淹没在雪里的心情。
那种心中一瞬间被捏紧,随时可能爆炸的痛苦。
来不及细想陈复止为什么会躺在雪地里,他第一时间推掉身上的雪,发现陈复止四肢已经冻僵了,好在羽绒服够厚,现在还不是积雪融化的时候,他的胸膛还有温度。
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小心抱起陈复止,却发现四肢使不上劲,但他不敢耽搁,腿软抱着陈复止上车,好几次差点摔倒。
恐惧,深入骨髓的老婆蛮好看i,以至于让他丧失了判断力。
上了车后,他第一时间打开暖气,检查陈复止身体,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地通红,像小卖部的香肠,他一边用嘴给陈复止哈着热气,一边不停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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