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遥怎么会不知道,她小侄女的生日愿望一定是:小姑手术顺利,长命百岁。
十几年了,从知道她生病开始,闻洛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这个啊,从没有变过。
只是今年,变得更小心翼翼了。
她一向叛逆不羁,不按常理出牌,从来都不信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这种被老天掌控的说法。
今年她信了。
到了这种时刻,就连她都忍不住变得很迷信,生怕伤到小姑一丁点气运。
苏遥也好想活啊。
好想活,好想陪着她长大。
苏遥给自己塞了口蛋糕,嘴巴里甜甜的,她祝闻洛十九岁生日快乐,十九岁不是大人,二十九岁也永远是跟在小姑屁股后面追着玩的小孩。
往后的日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苏遥被闻洛陪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遵医嘱,努力每天早上睁开眼看太阳,努力活着。
但世界万般残忍,众生皆苦,大多不遂人愿。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注定要流很多眼泪。
苏遥与死神作对快三十年,最终还是没有熬过来到异乡的第二个冬天,没等到闻洛的二十岁生日。
她倒在了手术台上,凋零在北国的大雪中。
听着手术宣告失败,看着那具还残留着余温的躯体被盖上白布,闻洛眉头皱了又皱,唇瓣发抖。
抖着手拿出手机看日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爷爷奶奶都要来陪她们过节的啊。
她怎么能走这么快,招呼都没跟长辈打一声。
不像话啊。
明明上手术台前,她还让闻洛俯下身子听她说,说她做完手术想吃草莓,让闻洛提前给她准备。
说完,她还给了闻洛一抹狡黠的微笑。
说话不算话的坏女人。
好不甘心啊,怎么就撑不下去呢,明明走前还在逗她玩儿啊。
想把她给抓回来,好好质问。
想......
算了。
闻洛最终还是泄了气,任由泪水不断涌出,也不去抹。
其实知道她活着很累很痛苦,不如早点放她走吧。
她们没有将她的骨灰带回国下葬。
病情没恶化之前,苏遥其实也活得很潇洒,她体验过很多种人生,她还去过很多地方旅游,她才不会甘心困在小小的盒子里被埋在地底下。
照她的话说,把她埋了就是把她给囚禁了,让她做鬼都憋屈,她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说,她的骨灰应该装进漂流瓶,扔进大西洋里,顺着海洋周游世界。里边放张纸条,留下闻洛的邮件号码,要是什么时候靠了岸被谁捡着,拍个照发个邮件什么的。
那样,闻洛就可以时不时收到她的旅行照片,就不会忘记她了。
多浪漫。
又狠心,又狡猾,又浪漫。
周游世界。被困在病床上那么久,她早就已经蠢蠢欲动了吧。
可是这儿冬天的海边真的很冷,下大雪刮大风,闻洛每次去都会哭,她一哭,泪水都要结冰,她都不敢哭。
苏遥看到她那副滑稽的样子一定会嘲笑她。
要是真能嘲笑她就好了。
搞什么啊,闻洛又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虽然也认识了很多新的人,同学、朋友……身边并不缺有趣的人,但还是觉得心变得空荡荡,不知道用什么来填补。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她再也变不回曾经那个十八岁,年华正好无忧无虑、每天都能很开心的闻洛了。
这里对她来说并没有归属感,虽然有固定住所,有学要上,闻洛还是觉得自己是在漂泊流浪。
身在异乡,孤独又自由地流浪。
也许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许是想走一走苏遥生前走过的路,也可能是在逃避着些什么。毕业后闻洛没有选择回国,继续辗转在世界各地。
她没有什么正经工作,说得难听点的话,就是吃喝玩乐。偶尔拎着音响拿着话筒在广场当流浪歌手,偶尔在街边席地而坐,给路过的游客画个画。晚上去当地酒吧放纵,醉生梦死。
流浪者的工作当然不会稳定,苏遥以前就是这样,她当过街边卖唱的,当过地摊画家,当过演员,又当过服务生,摆过地毯卖奶茶,也进过公司当过雷厉风行的女高层。
她人生的最后一站,是去淮中教闻洛数学。
她那怎么那么潇洒啊,话说她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也爱而不得呢?
爱而不得的话,她也会很难受吗?她是怎样说服自己释怀的?
她曾经说爱是尊重,爱是想着对方好盼着对方能开心,她怎么那么懂爱,是不是年轻的时候也爱过谁,因为自己的病,所以要放人家走?
她应该被很多人喜欢过吧?在她的讣告上,闻洛说,要是想她了,可以去海边,给她送一朵玫瑰花。
不知不觉过了好多年,闻洛走过了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停留过很久。她认识了很多人,可以一起结伴旅行,一起谈天说地,一起去酒吧挥霍自由。跟很多人混得很熟悉,又全都陌生得走不进她心里半步。
她还是在漂泊流浪。
因为从小生活在不下雪的内地,她无论去哪,都很钟爱海边,都很喜欢看雪。
夜晚涨潮时,她走在爱尔兰的环海公路上,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被橘黄色的路灯照得像浮游,一片接着一片凋零在闻洛的肩膀发端。
她选了个位置坐下,正对着大西洋,看浪潮汹涌,她觉得苏遥肯定在冲浪。
汹涌的巨浪盖过所有声音,让人沉静,也让人悲伤,让想念的人变得更加想念。
心忽然一痛,她觉得自己有点破碎,有点凄美。
漫长又短暂的这些年里,每次独自一人看雪,她都会想起自己年少时跟某个女孩子一起看雪的约定。
后来因为自己心动越了界,约定没有兑现。
她走之前没有跟她告别,记不清为什么了,大概是自尊心作祟,想给她留一个不会死缠烂打的好印象,让她不要觉得她恶心。
望着海,任由回忆肆虐,闻洛后知后觉那次大病初愈后回学校的走廊相遇,是她跟乔山温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她只远远看了她一眼,早就已经记不清她当时的状态、当时的表情了。
假如知道那是最后一面,闻洛会不会有勇气抬起眼,在她迎面走来的那几秒深深看着她,像世界末日来临前一样记住她,将她刻在脑海里,永远清晰。
也许还是不会吧。
太久了,久到身体里的细胞都更新迭代,记忆里一些曾经很深刻的,女孩的脸,女孩的身姿,女孩的声音......
都变得像是梦醒时回忆梦中画面,有种怎么也抓不住的无力感。
她好像都有一点记不清,她们是什么时候许下要一起看雪的诺言。
也许是那个中午,她们在床上相拥,乔山温问她想不想去帝都,她说想。
怕乔山温不相信,她把帝都上上下下夸了一遍,说帝都很好,帝都还可以看雪。
然后乔山温说:“那以后我们一起看雪。”
所以到底算是乔山温食言了,还是算她食言了呢?
还记得15年她刚离开,在飞机上见到第一场雪时心里特别的遗憾,特别伤心,特别懊恼自己为什么会把一切搞砸。
后来,她才懂得,有些承诺不一定是需要兑现的,许下的那一刻,就很有意义了。
第054章
【人生的遗憾也许就是,曾经那个肆意如风的明媚少女,许多年后也会被悲伤与疲惫浸满,孤独地被困在车水马龙之间】
2022年年末,离开南淮快八年的闻洛在南半球的海滩过夏天开party,兴致高到短暂忘却一切烦恼之际,她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噩耗。
因为父亲的失误,被对家算计,闻氏集团一夜之间股价大跌,不久宣告破产。闻家欠下了巨额债务,一生要强的父亲不堪忍受失误带来的悔恨与精神折磨,选择抛下一切,服安眠药自杀。
母亲也因为受刺激太过而旧疾复发,昏迷住进了医院。
一夜之间,曾经在南淮无限风光的闻家跌入了最黑暗的谷底。这一通电话,彻底打破了闻洛在异国他乡的醉生梦死。
闻洛后来才知道,其实闻氏早就出了问题,只是母亲怕她担心,一直没有告诉她。
闻洛知道这一些列事情时母亲已经在医院昏迷不醒,是邱玥给她打来了电话。
公司破产,巨额债务,父亲自杀,母亲住院。
是噩梦吗……?
坐上回国的飞机飞行的这十几个小时里,闻洛一直处于一种失神恍惚的状态,心跳紊乱,呼吸短促,坐立不安,拍了好几次自己的脸。
谁能想到她上飞机前还在喝酒,脸上还带着精致浓妆。
闻氏完蛋了。
父亲自杀了,死了......
母亲的病复发了,住院了......
怎么办啊,怎么会这样啊……
母亲从前得的是白血病,好不容易才治愈,复发......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闻洛不敢想,她靠着座椅抖手掩面,不停地擦眼泪,眼妆糊得不成样子。
这个狼狈又奇怪的乘客一直在哭,空姐叫了好几次都没有反应。
南淮正在过冬,她回来得急,没带厚衣服,十一二度的天气冷得她直打哆嗦,就这样一路从机场打车到医院。来迎接她的人是母亲的助理邱玥,邱玥把自己的外套脱了披在她身上,难过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太多绝望的事,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站在icu门口,听医生说母亲还在抢救,闻洛整个人虚脱倒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很快就不得不重新振作了起来,因为接下来她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重担。
银行卡被冻结,他们家各地的车子房子,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去抵了债,甚至连老宅都要被收走。
闻洛回到自己的房间,望着曾经熟悉的一切,一系列回忆涌进脑海,只觉得恍若隔世。但来不及多感慨,她就得亲手把这里回忆统统毁掉。
这座房子已经不属于她们家,那些人只给了闻洛几天的时间收拾,一切残忍得像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几个大纸箱、一把她十八岁时最喜欢的吉他、微信里的十几万现金、病重的母亲。
除了这些,闻洛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了。
不,还有欠着没还完的债。
父亲的后事只能从简,她忍着悲痛操办完,又马不停蹄地将母亲带去帝都最大的肿瘤医院治疗。连着几天连轴转,加上高强度的紧张和难过的心情让她几乎要虚脱。
她轻松自由得太久了,一回国就面对这样的局面,要不是有邱玥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应对,她也许真的会完全崩溃。
一切远远没完,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在帝都肿瘤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她终于可以安顿下来,可治疗费用每天几万几万地砸,看着余额如流水一般见底,后续需要的费用还一眼望不到头,闻洛焦头烂额,喘不上气,只觉天昏地暗。
邱玥一直在垫钱,可她本身就没有多少钱,她的父母也正在生病。闻洛没办法,低声下气地去求亲戚。
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求人。
第一次,是八年前求乔山温理理她。
闻洛曾经有花不完的钱,她可以胆大包天地挥霍一切,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周游世界。她爸妈就像一座山那样稳稳地立在那让她依靠,没人会为难她,没人会不给她面子。
可世界没有一成不变,就连山也会坍塌,当那座山被夷为平地,她第一个认清的,就是人情冷暖。
闻氏破产,很多亲戚都受到牵连,经济都不景气。他们从前或许跟闻洛很亲,可如今心里带着怨气,也知道白血病复发的方兰是个无底洞,只能表示很为难。
凑来凑去,也没凑到多少,只能维持方兰一两个月的治疗费。
白血病二次复发,后续好几年都得往医院里砸钱。
闻洛需要钱,需要去赚钱,需要去赚很多很多的钱。
晚上,闻洛尝试着去夜场唱歌。她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随性,想唱就唱想走就走,需要不停地被骚扰,不停地婉拒。
唱了一晚,凌晨四点才回到出租屋,开了暖气,给自己灌了一大杯热水,躺在冷硬的床上,数自己今天赚了多少钱,只有几百块,闻洛好累,可是又焦虑得睡不着觉。
在大雪里走了一路,身体压根没有回暖,她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去阳台吹冷风,点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抹怎么也抹不完的眼泪。
对普通人来说一晚上几百的收入也许还算可观,可对于母亲重病的闻洛来说,那就是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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