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余抱着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他生病的时候不愿意见人了。
丛向庭自尊心很高,接受不了被人看到自己软弱。就像小时候明明被丛崇阳无视时很受伤,他也宁愿用臭脾气来假装自己不在意,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偷偷难过。
床边的粥没有动过的痕迹,阮余看了一眼,低声问他:“要吃点东西吗?”
丛向庭因为咳嗽得太激烈,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阮余哄了他一会儿,让他把文件签了,又把他哄睡了才出去。
厨娘已经做好饭,但秘书还要回公司加班,拿了资料就走了。
“我给少爷熬了汤,他生病的时候没有胃口,但偶尔半夜醒来会吃一点东西。”厨娘说。
阮余点点头,除了汤以外,剩下的菜很丰盛——虽然只有三个人吃,但厨娘还是坚持做了四菜一汤。
“好久没吃到你的手艺了。”医生笑呵呵地对厨娘说。
他们都是年轻时就在丛家工作,如今人到中年,已经认识几十年了。
阮余拿起筷子,又放下,侧头问医生:“你知道丛向庭为什么总在这个时间生病吗?”
医生顿了下,看了眼厨娘,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那个,从少有些心病,与其说是生病,更不如说是一种应激反应。”
“因为什么?”阮余问。
医生笑笑:“我不太方便说,而且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他和厨娘交换了个眼神,又说:“其实你可以亲自问问丛少,很多心理疾病治愈的第一步都是倾诉。这些年丛少很拒绝提起这件事,作为医生,就算我想帮助他也无从下手。”
阮余垂下眼:“我知道了。”
吃完饭他们都回去了。半夜丛向庭醒来果然有了点胃口,阮余把厨娘特意煲的汤热了一碗,丛向庭喝下后,精神看起来好了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之后几天丛向庭状态一直很差,不是发烧到昏昏沉沉,就是半夜一直咳嗽,几乎没办法睡觉。
几天下来,阮余虽然没生病,但也变憔悴许多。
好在厨娘每天按时过来,替他分担了一日三餐,不然他和丛向庭可能都要饿死在这里。
生病的时候丛向庭对阮余的依赖达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几乎需要阮余寸步不离身。除了吃饭洗澡上厕所以外,都要阮余待在身边,他才会安心。
除了阮余以外,丛向庭见到任何人都会发脾气,导致秘书每次来之前都要提前联系阮余,确保阮余在才敢上门。
就这么折腾了一段时间,丛向庭才开始慢慢好转,至少医生给他量体温的时候不会再烦躁地发脾气,虽然脸色还是很臭,并且必须阮余在旁边抱着他。
有时甚至能看到他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和秘书处理公事,头发乱糟糟的,下巴长满胡渣,人瘦了一大圈,活像个流浪汉。
晚上也能安稳睡够几个小时,不像之前几乎每个小时都要醒来好几次,咳得山崩地裂,仿佛身体里的器官全部都在造反,要合伙从气管冲出来一样。
这天晚上丛向庭破天荒吃了厨娘做的饭,虽然只吃了半碗饭,菜也没吃几口,但算是历史性的进步了。
吃完饭阮余给他洗了个澡,哄着他坐在床上,用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这中间丛向庭就一直靠在阮余身上,闭着眼睛,很是乖巧。
阮余关掉吹风机,摸了摸丛向庭的额头:“是不是不发烧了?”
丛向庭声音很低:“嗯。”
“困了?”阮余问他。
丛向庭睁开眼,脸色还是有些病恹恹:“有点困。”
闻言阮余把吹风机放到一旁,让丛向庭躺下,给他盖好被子说:“睡觉吧。”
这两天丛向庭咳嗽也好了很多,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
丛向庭很快就睡着了,阮余进入梦乡后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他变成了一颗小草。
他从土里长出来,发现自己出生的地方是一片荒地,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却只有他一棵草。
等了很久,他长高了一些,这片土地还是只有他这颗杂草。
太阳升起又落下,雨来过风也来过,在被落下的雪花压了整整一个冬天后,春天终于来了。
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旁边长出一个小芽。
他每天都期待绿芽长大,它会是什么呢,也和他一样是颗杂草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绿芽长大了,虽然年龄小,却比小草要更茁壮。
他们成为了最好的朋友,阮余羡慕坏了,问他是什么草,为什么这么强壮。
结果他说我不是草啊,我是花。
阮余愣愣看着他的身体长出花苞,慢慢花苞绽放,变成一朵绚丽的花朵。
漂亮极了。
可花却哭了。
他问花哭什么。
花说我要死了。
阮余急了,花是他唯一的朋友,怎么可以死呢。
可是花越哭越伤心,渐渐漂亮的花枯萎了,一瓣瓣飘落在地上。
死之前,花哭着说我不会离开你,我会成为你的养分,永远和你在一起。
阮余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熟悉的房间,从小草变回了人类。
可梦似乎还没结束,花的哭声还萦绕在耳边,总也消散不去。
发了一会儿懵,他忽地坐起来,转身去看身旁的丛向庭。
果然是丛向庭在哭。
漆黑的房间看不清丛向庭的表情,他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将脸遮住了一半,能听到很低的呜咽声。
“丛向庭。”阮余轻声叫他。
丛向庭没有反应,眼睛紧紧闭着,眼泪将半个枕头都沾湿了。
阮余意识到他也在做梦,伸手去摸他的脸,全是泪水。
“丛向庭,醒醒。”他又叫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阮余有些心慌,起身开了灯,将丛向庭抱在怀里,这才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
但不论阮余怎么一遍遍叫他,丛向庭一直在哭,就是醒不过来。
第65章
在阮余的记忆里,丛向庭小时候几乎没哭过,反而长大了更爱哭。
尤其是最近,动不动就哭。
阮余去洗澡半个小时不见会哭,医生让他输液阮余没跟着一起骂医生要哭,就连他和秘书在客厅开会,阮余路过时没有看他一眼也要哭。
不过今天不一样,不是耍无赖想要博得关注,丛向庭哭得很伤心。
阮余还是把他叫醒了,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丛向庭的表情很茫然,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哭。
“傻了吗。”阮余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丛向庭的眼神终于聚了焦,喃喃地说:“小余。”
“嗯,”阮余帮他擦去泪,“怎么哭了?”
丛向庭还是一副懵然的状态:“......我哭了?”
“眼睛都哭红了,”阮余看着他,“做了什么梦?”
梦......
丛向庭露出回忆的神情,声音空洞地说:“我不记得了。”
虽这么说,他的眼角还是划下一滴泪,他自己完全没有察觉。
他像被掏空了棉花的洋娃娃,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眼神望向虚空。
阮余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想出去走走吗?”
丛向庭的视线愣愣看过来。
阮余摸了摸他的眼角,指尖触碰到湿润:“你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要不要出去兜风?”
凌晨三点,阮余带着丛向庭下了楼。
“你能开车吗?”丛向庭有些担心。
阮余有驾照,但和爱买车和爱飙车的丛向庭不一样,他一次都没开过车。
“应该可以吧。”阮余也不确定。
丛向庭弱弱地伸出手:“要不还是我开吧。”
阮余打掉他的手,很坚持:“我来。”
启动了车,阮余意外地上手很顺,很快就将车驶上无人的街道。
他们没有目的地,到了一个路口碰到群摩友。
阮余停下车等红灯,侧头去看丛向庭,丛向庭的注意力却没在那群车手身上,而是在发呆。
“在想什么?”阮余轻声问。
丛向庭回过神,摇了摇头。
绿灯亮了,摩托车很快轰隆隆地开走了,只留下一抹红色的后车灯光。
阮余重新启动了车,不知不觉将车开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大门,他愣了下,扭头去看丛向庭,正好丛向庭也在看他。
“要进去看看吗?”丛向庭问他。
阮余抿了下唇,点点头。
他将车子停在院子里,这里的一切都没变,院子里的一花一草都和记忆中没有区别。
仿佛时间在这里从未流逝过。
和厨娘说的一样,丛家如今变得冷清很多,仅仅只是初秋,空气中竟然就有了冷意。
阮余站在一楼,抬头看着自己长大的地方,心中有些疑惑。
这个家一直都这么大吗?
为什么小时候的他没这么觉得?
丛向庭已经走上楼梯,回头见阮余没跟上,对他伸出手:“来。”
小时候因为腿短,又或者小脑还没发育好,阮余上下楼梯的时候总是会被绊到,因此没少被丛向庭笑话。
但他运气比较好,每次绊到不是及时抱住栏杆,就是撞到旁边的丛向庭,被不耐烦地推开,一次都没有摔下去过。
不过如今他已经没有这种困扰了。
阮余走过去,将手放在丛向庭温热的掌心上,走上二楼。
他住过的房间还保留着,定格在了他离开的那天,就连摆设都一模一样。
唯一变的,可能是那支被他随意扔在桌上的手表,那是丛崇阳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没有带走,留它在这里记录了时间的变化。
在阮余发现丛向庭不见了,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了。
他走出房间,在隔壁找到人——丛向庭站在窗户前,微微垂着头,很认真地看着下面的什么。
阮余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院子中枝繁叶茂的树。
这棵树年龄很大了,小时候他和丛向庭合起来都抱不住树干。
这么多年过去,它依旧那么高大,树叶层层叠叠,在深夜中看起来密不透风,像个巨大的黑球,竟显出一丝诡异的感觉。
丛向庭脸上没有表情,耷拉着长长的睫毛,浑身上下都被冷气渗透,散发出褪不去的寒意。
阮余摸到他冰凉的手背,开口说:“我们回去吧......”
“她就是在那棵树上吊死的。”丛向庭冷不丁开口。
声音不大,像是在对空气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每一个字都非常清晰。
阮余先是怔了下,随后很快明白过来丛向庭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丛向庭还在继续说:“当时她每天都在说自己想死,我觉得她活得很煎熬,甚至有时会想既然她这么想死,为什么还没有死?”
他回过头看着阮余,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所以那天我没救她。”
丛向庭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发出阵阵回响,使阮余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丛向庭扯了下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但最终只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用竭力控制才不会发抖的声音问阮余:“你会觉得我很可怕吗?会讨厌我吗?”
他看起来可怜极了,虽然丛向庭没有想故意这么表现,但阮余就是觉得他很可怜。
他的心脏在隐隐作痛,也许就算丛向庭说出更离谱的故事,他也会说出同样的答案。
“不会。”
“可是,”丛向庭没有得到宽容后的解脱,他的身体忽然开始颤抖,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眼中充满痛苦,“死之前她对我说了‘救救我’......”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深夜,往事在眼前重演。
“她向我求救了,我却眼睁睁看着她吊死在我面前,什么都没有做。”
第66章
那天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早起打扫卫生的保姆,她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惊叫声吸引来了其他人。
在他们把女人从树上放下来的时候,丛崇阳姗姗来迟,从楼上走下来。
他不带感情地扫了眼草坪上的女人,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丛向庭。
眼神像是在嘲讽,也像是怜悯,又像在说‘看你干的好事’。
丛崇阳对女人没有丝毫感情,连后事都只让下边人处理,他仅仅出席了葬礼。
他没有问丛向庭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丛向庭为什么会出现在院子里,女人为什么会自杀。
整个丛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问丛向庭,这成了个禁忌话题。
葬礼回来,丛向庭开始做噩梦,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女人死前的模样。
吊死的人是很狰狞的,眼球会凸出来,七窍流血,眼睛直勾勾看着丛向庭,一遍遍问他为什么不救她?
为什么不救妈妈?
你也想妈妈死吗?
妈妈不是跟你求救了吗?
丛向庭高烧不退,不论怎样吃药输液,体温也只能短暂稳定,没多久就又烧起来。
他被一个又一个噩梦折磨,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梦与现实,总是浑浑噩噩,连床都下不了。
有时他挣扎着想从梦中醒来时,能听到身边小声的议论。
“少爷这是被吓到了,唉,可怜啊。”
“可怜什么,你是没看见那天,啧啧,少爷就站在夫人的尸体旁边,不哭也不闹,别提多渗人了。”
“你说,会不会真的是少爷......”
“嘘,你可别瞎说,被别人听到就完了。”
第二天丛向庭拔了手背上的针,砸了输液瓶,发了好一通脾气,不再让任何人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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