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盛顺着往里面看了眼:“诶,老宁。”
宁万钧这才发现,辛乔又把那两个信封藏在石榴边上给他们还回来了。
宁万钧叹了口气:“木木出生以后,日子不好过,她妈跟那有钱的走了,老辛出事的时候,阿乔才刚满十八,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木木,攒够了手术费。我有时候觉得,她心里不是没有气,憋着股气证明给老辛看,你走了,我一个人也能撑得下来。”
“当年那笔赔偿费,她一分都没要?”
“没要,她不认那判决结果。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她不信。”
“苦了她,也苦了木木。”韩盛心里挺不好过:“要是能帮着找找关系,让俞教授……”
“先别说咱找不到关系。”宁万钧拎着嘴角还是笑得发涩:“就算真能找,我觉得阿乔也不一定会接受。”
这么多年,或许只有宁万钧这种很熟悉的人才能看出来,她平静的表面下,的确憋着一股气在较劲。
她一直在质问,那些有钱有权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替自己寻方便,到底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她问不到答案,所以她很怕自己也变成一个那样的人。
“犟骨头。”韩盛笑得有点心酸又有点欣慰:“跟老辛一样,骨子里傲得很。”
“是吧?”宁万钧跟着扬唇:“看着不爱说话,但那双眼,像老辛。”
******
辛乔回到病房,辛木转着笔问她:“那位韩叔叔,也是老爸以前的队友啊?”
“是,一起替人家抓鸡逮猫。”
辛木笑。
她只知道辛雷和辛乔都是警察,但不知父女俩都是排爆手。
在病房陪了辛木一天,入了夜,辛乔照顾辛木睡下。
自己拉开折叠床,躺了会儿,等辛木睡熟了,却又轻手轻脚的爬起来。
她睡不着。
一个人迈出住院楼,走到花园,坐在长椅上。
夜深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辛乔双手交叠,抠着自己的指甲,望着远处的灯盏,微微有些出神。
以前这样的夜,她就喜欢一个人在外面乱走,漫无目的。说不清为什么,大概这样沉沉的夜色,像片海,她把自己沉溺进去,暂且就听不到那些日常发出的声响了。
像周琨钰的那双眼带给她的感觉。
她坐了一会儿,身边有轻轻的脚步。
辛乔的肩顿了下,摁着自己的指甲盖,没回头。
当那阵菖蒲和槭木的淡香落坐于她身边的时候,她开始反思,自己坐在这里,是因为花园跟内部停车场同个方向么。
她总想着周琨钰和辛木握在一起的那两只手。
周琨钰没说话,呼吸轻轻的。辛乔朝边上瞟了下,看到她米白色的小羊皮平底鞋,细瘦的脚腕,还有她的西裤。
白大褂脱了。
辛乔很怕她挑着眼尾露出那带点妩意的笑,问一句:“等我?”
事实上周琨钰什么都没问。她轻往辛乔这边挪了挪,伸手,握住了辛乔的手。
辛乔的鼻息滞了一瞬。
其实辛木说她说得没错,她挺傲的。这么多年不管多难,她也做到了不是么,攒够了辛木所有的手术费。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
她中午一直盯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她也想要。
想要有人,来这样握一握她的手。
她也累,她也怕。但她又担心人发现自己的累和怕,所以辛木送的那支口红才会那样刺痛了她。
纠结极了。
她刚要挣脱,可下一秒,周琨钰把她的手拎起来。
把她食指的指尖,轻轻裹进了自己的嘴里。
第13章
辛乔挣脱的架势分明已做了一半,却又被周琨钰这个动作硬生生截停。
脑子里先是空白了半秒,尔后第一个念头是:周琨钰真的很厉害。
第二个念头是:周琨钰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关注她。
其实周琨钰中午走出病房时,也就看了她一眼、对她点了点头。
她握着饭盒的手指下意识捏紧。
那饭盒是用了多年的了。
模样不好看,扣件那里一点点变形,变成一个小小的凸角,指腹用力摁上去,是一种尖锐的疼。
某种意义上她贪恋那种痛感。有时候人抽烟、喝酒,其实都是为了以痛感去掩盖某种虚空。她的手指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她妈走后再没回过头,她爸更是离开得彻彻底底。
从此再没人握过她的手。
她跟辛木的关系,很亲密,但不亲昵。她花了太多精力在求医、存钱,压力太大的时候,她于那些深夜在城市里漫无边际的乱走,不能喝酒,便抽很多的烟。
她生怕辛木看出她的累,所以她给辛木看的,永远只有她强势的那一面。
而指尖那痛感传来的时候,她脑子里却又想:她是排爆手,手不能出一丁点问题。
唇角略嘲讽的往上挑了挑,手便又松开了。
生活有多厉害呢。
生活可以让你连最克制的发泄都没有资格。
午间阳光炽烈得晃人眼睛,周琨钰应该不会注意到她微蜷的指尖,可这时在深夜的花园里,周琨钰把她的食指裹进了自己嘴里。
不是吮吸,而是轻轻的呵了口气。
那个动作太微妙、也太温柔了。像夏末傍晚里,一阵最温柔的晚风。
辛乔阖了阖眼。
这样的震撼消解了理性的抗拒,她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无论周琨钰是出于什么原因关注她的。
要是周琨钰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她,那么,她……
她怎么样?她会以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她天然就没好感的人?
这一瞬间的犹豫,像她在舞着刀剑长年跟岁月对抗后的一次小型溃败,只有她自己发现了:
是的。
她贪恋温柔。
可周琨钰把她的手从唇边挪开了,捏了一下她的掌心:“正直的辛小姐。”
“别一个人绷着,需要我的时候就来找我,我都可以帮你。”
说罢站起来,冲辛乔点了一下头,走了。
辛乔望一眼她的背影:那会是喜欢一个人的态度吗?
******
辛木入院后,每天会做各项更细致的检查并为手术做准备,让指标更接近手术要求。
她的敏感只有辛乔一人能识别,在其他人眼里这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几天下来护士都很喜欢她。
于是告诉辛乔:“给木木做手术的,应该是王敏辞老师。”
“不是俞教授么?”
护士摇头:“俞教授太忙了,不可能每台都是他做,王老师跟他是一个组的。”
辛乔张了张嘴,又合上:“是,我明白。”
她见周琨钰的时间不多,就是每天查房的时候。周琨钰会笑着与辛木聊几句,握一握她的手,辛乔直愣愣在一旁站着,那种柔软的语气和姿态,她做不来。
之后周琨钰冲她点一点头,便走了。
穿着白大褂的周琨钰,对她的态度总是隔着距离。
这天辛木继续做题,辛乔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掏出手机,低头。
反复查着王敏辞教授和俞怀远教授。
是,能做这种级别手术的医生,不可能不厉害。
可是网上说。
俞教授是现下做TR周氏手术的第一把刀。
俞教授是周承轩教授最得意的弟子。
俞教授到目前为止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网上说……
网上说……
网上说……
辛乔突然一下子摁了手机锁屏,直起腰。
辛木吓了一跳,抬眸看她。
辛乔:“哦,没什么,手机不好玩。”
辛木睨她一眼:“你本来也不爱玩手机啊,你要不拿点什么核心价值观的书来医院看,你们不是要考理论的吗?或者,你出去转转也行,天天这么守着我,好吓人呐。”
“有什么吓人?陪你不好吗?”
“也不是你这么个陪法……”辛木嘻嘻一笑:“主要吧我怕我做完手术身体好了之后,你一下子生活没寄托了,生出一种空巢老人的心态。”
辛乔佯瞪她一眼,辛木把练习册挡在脸前笑。
辛乔知道她什么意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的手术不会有问题。
倒是辛木来安慰她。
辛乔的心又揪了下,站起来:“我去花园转转。”
“赶紧去赶紧去。”辛木埋下头继续做题,像一切不耐烦应付长辈的孩子。
辛乔走出病房,走廊里听到两个病人家属压低声正议论:“造孽哦,才五岁,就那么没下手术台。”
“她妈妈每天在某书上发记录的,我天天看,都说要好了的嘛,突然就……”
她们在说的是,其他医院一个小女孩因心脏问题过世了。那小女孩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花蕊。
辛乔抿着唇线,沉默的从她们身边路过。
坐到花园里,掏出手机,打开她们说的那个app。
她手机用得很少,这些app还是辛木帮她下的。
坐在长椅上,搜索到花蕊妈妈的ID,滑到最底部,开始一篇篇日记从前往后看:
“我的天使,今天你住进医院了,带着你最心爱的玩具小熊,它和妈妈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照片上的小女孩,有双星星般的眼。
然后是大量的医院生活纪实,那些生动的描述看得住院的人心有戚戚焉,辛乔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很多小女孩的照片,睡着的,笑着的,张开手臂要抱的。直到最后一篇。
什么文字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日期记载:“2022年9月13日。”
一张照片上,小女孩消失了,她的病床只放着她的玩具熊。而那床对于小小一只玩具熊来说,真的显得太大了。
辛乔盯着那张照片。
原来真正极致的伤悲,是很安静的。
没有哭天抢地,没有愤怒指摘,就是大到像片海的病床上,静静躺着一只小得过分的玩具熊,它曾亲近的灵魂,再也靠不了岸。
近秋了,阳光还炽烈着,可已没了夏天的温度。
辛乔把手机锁屏,盯着眼前一道烈白的光,伸出手,看阳光从指缝间流水一般漏过。
好奇怪。
怎么不是暖的呢。
不知坐了多久,辛乔回到病房。
辛木问:“老姐,你今晚是不是要回家拿换洗衣服?”
“嗯。”
“你帮我把我的那只玩具熊带来,不然我总觉得睡不好。”
辛乔深吸一口气:“辛木。”
“你几岁了?谁十四岁还要抱着玩具熊睡觉的?”
辛木一下子抬起头:“这也有违你的原则?”
辛乔沉默,蜷一下垂在裤缝边的手。
辛木又折下颈项:“是,我知道我很幼稚,晚上还要抱着玩具熊睡觉。可我想抱什么人的时候,不抱玩具熊的话抱谁呢?抱你么?”
“我不能抱你。”辛木摇摇头。
“你身上压的东西太多了,我怕我再一抱,就把你给压垮了。”
辛乔一下子转过身,佯作倒水。
这么多年,辛木从来没对她倾诉过自己的情绪。只在这个将要手术的傍晚,辛木那一向开朗的笑脸面具上,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让辛乔得以一瞬窥见里面的幽暗。
辛乔总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可她是真的伪装得很好么?
辛木分明瞧出她像一个不堪重负的木架子,生怕自己的情绪哪怕是片轻飘飘的羽毛,往上一叠,也足以压垮了她。
良久,辛乔低声说:“我给你拿。”
她不知道除了这句话,她还能说什么:“你的玩具熊,我给你拿。”
******
辛乔每次都是白天守在医院,陪辛木做各种检查。偶尔需要办什么事,她都趁着晚上。
她坐公交回家,简单收拾了些换洗衣物,走进辛木的卧室,坐到床沿,拿起那只靠墙的玩具熊。
那是辛雷出事前给辛木买的。
辛乔记得很清楚,那天她陪辛雷一起去的,辛雷问她买小熊还是小兔子,她说小熊,辛雷问她为什么,她说眼睛像木木。
十多年了,这玩具熊本来也不贵,洗了好多次,绒毛就变得一绺一绺的,里面的填充棉也不再那么均匀,这只脚鼓出来一块,那只脚又有些空荡荡。
辛乔只开了一盏台灯,映亮她的一张脸。
她坐在床沿勾着腰,因为家里没人,所以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露出这么一点疲态。
她掏出手机。
解锁,又锁上。
又一次解锁。
主诊医生的名片发给了每一位患者,上面有周琨钰的手机号。这会儿辛乔手伸进裤子口袋,把周琨钰的名片掏出来。
又定睛看了看上面的十一位数。
拨过去,响三声,周琨钰清雅的声音传来:“喂?”
辛乔把台灯关了,将自己藏进一片黑暗里,好像连她自己也不能面对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她一只手肘撑在膝上,食指拇指张开,撑着自己的额:“周医生,我是辛乔,方便的话,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你找周医生,还是周琨钰?”
“找周医生。”
周琨钰轻轻的笑了。
她大概猜到辛乔要说什么了,辛乔隔着听筒,几乎都能想象她在电话那端的情形:
她说“喂”的时候笔尖有轻微的沙沙声,大概她握着笔在写字,也许在研究病案,也许在为某篇学术论文做准备。她在一个传统的家庭长大,留下了手写笔记的习惯,听到辛乔打来的电话时,发出轻轻的气音,那是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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