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钰轻轻笑道:“路上小心。”
她缩回手,电梯门缓缓闭合。
就像第一次缓缓上升的车窗、第二次缓缓闭阖的木扉一样,截断了周琨钰的那个笑。
她再没说过一声“再见”。
******
辛乔穿过香味昂贵的大堂,走出小区,站到路边打车。
她仰了一下头。
邶城灯火辉煌,不太能看到星光,只那么一两颗零星的缀在天幕上。
辛雷喜欢看星星,在辛乔小时候,辛雷偶尔会带她进山,指着天空让她瞧,那是小熊座,那是猎户座。
这会儿辛乔站在路边,仰头望着城市天幕里的星。
星还是那样的星。天还是那样的天。
可辛乔总觉得,在她对周琨钰说出那句话后,这世界变得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周琨钰从地库把保时捷开出来,路过辛乔身边。
她握着方向盘多看了眼。
年轻的女人身姿欣长,仰着头望着墨色的夜空,似有些迷茫的,摸了下自己的鼻尖。
灯光似星光,往她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掉。
周琨钰点一点油门,没停留的路过辛乔身边。
若有任何人能窥到那一瞬的周琨钰,会发现她是面无表情的,平素端庄柔雅的笑消失得不余痕迹,好似摘去了一张面具。
那时的她在心底发问:
为什么可以有人这么干净?
******
第二天周家的夜宵桌边,围坐的只有周承轩、周琨钰和代珉萱。
周承轩抱怨着燕窝太碎,叫阿姨明日去重新买过,便早早离席了。
于是桌边静得惊人,连瓷勺磕碰碗沿的声音都没有。
直到代珉萱开口:“躲我?”
她那句话太轻了,周琨钰好似多出了两秒的神,才笑道:“嗯?没有啊。”
“明早一起去晨跑么?”
周琨钰勾了勾唇:“盛宁儿约了我,上班前去她马术俱乐部看一看。”
代珉萱勾下颈去喝燕窝,没再说什么。
夜宵完,周承轩让阿姨给代珉萱拿了两箱以前学生寄的石榴:“理市的软籽石榴,现在市面上哪还买得到这种完全不打药的水果。”
刚准备让阿姨帮着搬出去,代珉萱搬起一件轻轻放到周琨钰怀里,因为站得近,两人的眼神触了触。
周琨钰没躲,迎着她笑了笑。
“我帮阿姐搬吧。”
“行,你俩去吧。”
深夜的老宅院落总是寂寂的,能听闻风拂竹林的声响,哪能想到附近就是邶城最喧嚷的景点之一。
为了依琴拜石的清幽氛围,院里的景观灯总是打得很暗。代珉萱的脸笼在一片昏黄里:“爷爷以前的那件事,我知道你跟我想法不一样。但……”
周琨钰很轻的摇了下头:“我明白你意思。还有。”
“别在这里说这些。”
两人走到代珉萱的车旁,她打开后备箱,先把自己怀里的那箱石榴放进去,又去接周琨钰怀里的那箱。
指尖轻轻擦过周琨钰的手指,周琨钰也说不上是躲,还是刚巧缩回了手。
她的笑容是看不出一丝破绽的:“阿姐,路上小心。”
******
第二天一早,辛乔轻手轻脚的起床。
先望一眼病床上的辛木,抱着她的玩具熊,睡得还算熟。
辛乔一般先不收折叠床,怕咯吱的细响会吵醒辛木。但其实辛木也睡不了太久,毕竟走廊里很快会有人开始走动,那时辛木便醒了。
一睁眼,瞬间抱紧怀里的玩具熊:“你瞪着我干嘛?”
辛乔:……
“我哪有瞪你,我就是很正常的看着你。”
辛木爬起来,冲着她摇摇手指:“你眼神一点都不温柔,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凶巴巴的,等你以后谈恋爱了,这样不行的。”
她大概太想手术以后放辛乔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所以最近老提谈不谈恋爱什么的。
其实辛乔有点走神,只是望着那只被她靠在床头的玩具熊。
脑子里又叠化出花蕊妈妈发在某书上的那张玩具熊照片,下面的文字就是一行光秃秃的日期:“2022年9月13日。”
那张照片甚至没有被处理成黑白。
悲伤苍凉意味太浓的照片,没有必要被处理成黑白。
“老姐。”
辛乔回神:“嗯?”
“梳子递我。”
辛乔把梳子送到她手里。
辛木不到三岁的时候她妈就跟人走了,辛乔怀疑辛木对她妈根本没什么记忆。
这句话说起来很短。
可折射到一个十四岁少女的天天年年里,当她唯一的姐姐为了她的治疗费疲于奔命,这意味着——
意味着她从小穿裤子多过穿裙子,穿耐脏的深色衣服多过不好洗的浅色衣服。
意味着她第一次来大姨妈的时候,没有惊慌没有失措,自己去买了人生的第一包卫生巾。
意味着从小没人教她梳过什么复杂的发型,她总是和辛乔一样一条简单的马尾。
这会儿辛乔看着她自己梳马尾,心里又有点不太好过。
辛木住进医院后对自己情绪料理的还算不错。
变得脆弱的是辛乔。
害怕一个人被留下的,才是最胆小的那个。
护士过来敲病房的门:“辛木姐姐。”
辛乔回眸,跟着她走出去。
“今天俞教授会抽空找你谈一次,你做好准备。”
辛乔空白了一瞬。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辛乔只是觉得,她是对“辛木马上要上手术台”这件事越来越有实感的。
辛木住进医院的时候是一次。
俞教授要找她谈话的时候又是一次。
好像撞钟,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而后意识到——这件事再怎么怕,也是躲不掉的。
俞教授下午抽空见了次辛乔。
辛乔对手术的各项事宜已经在网上查过不知多少次了,俞教授讲解得也清楚。
只是她坐在俞教授的办公桌前,指腹摩了下桌面。
“这个手术会成功的吧?”
“我们不能做这种绝对的保证。”俞教授把手术原理又对她简单解释一遍。
“是,是,我明白。”
就像人去求神拜佛。
道理她都懂,可她慌了、也怕了,就想有股更强大的力量来对她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站起来离开俞教授的办公室。
晚上她照顾辛木睡下,小女孩对待毛绒玩具的态度就似亲密玩伴,总喜欢给它盖上被子。
辛乔睡不着,悄悄起身,望一眼病床上的辛木。
辛木下巴抵着玩具熊的头,把它抱得紧紧的。
辛乔坐在折叠床上,很轻的把脸埋进掌心。
一片黑暗里年轻女人勾着背,那是一个很寥落的姿态。她没哭,她只是累,而且怕,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不止辛木不敢抱她。
她也不敢抱辛木,她怕辛木的开朗也是张易碎的面具,她轻轻一碰,就灰飞烟灭。
她下床,悄悄溜出病房。
走到花园,给自己点了支烟。心里乱七八糟的,甚至不想坐下,就对着根矮罗马柱曲颈站着。
淡黄的灯光洒下来,把她凸起的脊骨勾勒得倔强又分明。
“还没休息?”
当那把清润的嗓音响起时,大脑几乎已无需多加处理那会是谁。
辛乔指间夹着烟,停了两秒,回眸。
周琨钰站在夜晚的路灯下,白大褂脱了,衬衫柔软的丝带在胸口叠出一个结,平底鞋上方的伶仃脚腕,总让她看上去像葳蕤芳草里的一只鹤,或鸽子,或其他某种优雅的鸟类。
辛乔抿了一下唇。
周琨钰淡笑着,灯光落进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本来没想打扰你,可你的背影看上去,好像很想有人抱抱你的样子。”
第16章
辛乔夹着烟,先是看了周琨钰一阵。
忽地勾唇笑了笑。
“你好文艺啊。”她这样说道。
她的神情总是很淡漠,这体现在她即便勾着唇角,眼神里也没笑意。
“大概只有你们这种很有空的人,才会这么文艺。”她走到垃圾桶边,点了点指间的烟灰,再次回眸看向周琨钰:“说什么人的背影会说话,说什么我的名字是‘诗人赋有乔’。”
没那么文艺的,她转回头,盯着面前的垃圾桶。
慈睦即便花园里的垃圾桶也有好看雕花,淡银色的金属面被擦得闪闪发亮。她想起她和妹妹蜗居的旧屋,没有小区,一条窄街的尽头有两个绿到刺目的巨大垃圾桶。
没有人及时收理,夏天会发出一种腐坏水果和烂菜叶混合的气息。
“没有那么文艺的。”辛乔说:“我和辛木的名字,就是乔木,生命力旺,好养活。还有,我站在这里,就是想出来抽支烟而已。”
周琨钰静静听了一阵:“辛小姐好像很少跟我说这么多话。”
可是,她很会抓重点。
因为她剥除了辛乔这么多话的外壳,站在辛乔身后问:“所以你是说,你还好,对么?”
辛乔背对着周琨钰,所以她允许自己抿了抿唇。
指尖的烟雾升腾,随着也许是夏末最后一只小虫扑腾的翅膀,向着以温馨做假象的淡黄灯光缭绕而去。
她放松了唇瓣,调匀了呼吸,才开口:“我好得很。”
一秒,两秒,三秒。
身后寂寂的,周琨钰没说话也没动作。
辛乔的肩下意识绷起来,怕被周琨钰觉察,就在她刻意放松的一瞬,周琨钰踩着平底鞋走了。
很轻巧,几乎没什么声音,可一并消失的还有她即便在烟味中也能捕捉的淡香,提示着人,她的确是走了。
辛乔的肩塌下来。
说不上心里是松一口气的感觉更多,还是……
不,没有还是。
******
辛乔再没有去过花园。
手术日期定下来这事,好像没对辛木构成什么影响。
她每天看书,做卷子,偶尔很小声的哼歌,不吵着其他人的时候,也会把音量放出来一点读英语。
这会儿她写着张英语卷子,把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两道,又磕两磕。
“怎么?”辛乔从手机屏幕抬眸:“写不出来了?”
“不知怎么搞的。”辛木瞧一眼笔杆:“明明还有墨啊。我换支笔芯。”
她拉开笔袋:“惨了,笔芯没了,这款笔芯只有在我学校那边才买得到。”
辛乔瞥一眼她字迹的颜色:“蓝色的笔写不了,你用黑色的写嘛。”
“你不懂,这是手感。”辛木神秘的摇手指:“写英语必须用蓝色的笔,写语文数学必须用黑色的笔。”
辛乔笑了笑。
收了手机站起来:“我去医院超市给你新买一支。”
“老姐。”
“嗯?”辛乔回眸。
辛木靠坐在床头对她咧嘴,身边是她替辛木拿到医院来的玩具熊:“要好写一点的。”
“知道了。”
走廊里的阳光依然刺眼,辛乔在走廊窗边迈步,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是坚强还是怯懦?
她在心里问自己。
像这样把注意力放在一支蓝色的笔上,好像生活里没什么其他更大的事了。
这样的她与辛木,是坚强,还是一味只会逃避的怯懦?
踏进医院超市,她走到文具货架边。
先是扫了眼,的确没有辛木所用的那种蓝色的笔。
她挑了几支试写笔,在草稿纸上一一试过。
难写。
难写。
还是难写。
辛乔握着笔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笔尖在纸面划出一道尖锐的弧线。她听见自己破音的声线:“老板,你这笔为什么一点也不好写?!”
******
辛乔坐在超市外的长椅上。
灌木丛被修剪成饱满的形状,蓬勃的绿意上缀着点点小小的白花,阳光被那碧油油的叶片折射得更刺人眼睛。
辛乔却忘了把眼睛眯起来,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看。
她想,人的破防,真的是意想不到的瞬间。
去找周琨钰的时候,她控制住了。
把玩具熊递给辛木的时候,她控制住了。
在俞教授办公室里谈话的时候,她控制住了。
却在一个买笔的瞬间,她好似戴上了自己的排爆头盔,陷入了那种“整个世界只余自己”的境地,更远一点的声音被无限屏蔽,更近一点的声音却又被无限放大。
她听到笔芯在纸面划出的脆响,听到自己尖锐到破了一两个音节的声音。
她知道收银台后的老板向她看过来,也知道周围很多人的视线朝她投过来。
她瞧见很多人的嘴在一张一合,但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听到自己破音的那一声在耳畔不断回响。
她张了张嘴,想说声“抱歉”,却发现自己像条被抛上岸的鱼,发不出一点声响。
哪里是一支笔的事呢。
她掏出手机给辛木打了个电话:“医院超市的笔不好写,我去外面的文具店给你买。”
还好今天上午辛木没什么检查项目,她可以暂且走开一会儿。
“不用啦。”辛木听起来蜷了蜷脚,传来被子的窸窣声:“随便买支能用的就好了。”
“不能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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