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没有被生活逼到那境地的时候,谁又可以放大话说,自己一定不会异化成那样呢?”
周承轩继续观察她神色。
人生的积淀、商场的历练,让他这一双眼比周琨钰还要毒。他看人一向很准,辛乔就像这旧街里野蛮生长的衰草,看着颓,逢春却有一种张牙舞爪的旺盛生命力,这样的人,是真的倔。
“小时候,我不知道我爸是排爆手,以为他是普通民警,有一次他去配合审讯的时候,我去等他,看到了那犯人的样子,就问我爸,明明看着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为什么会变成坏人。”
“我爸说,他的确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会害怕,会内疚,会在被抓以后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痛哭流涕,但法律还是会给他应有的制裁,犯人这个身份将给他打上终身的烙印,就因为他忘了四个字。”
周承轩看着辛乔。
面前的年轻人红唇皓齿,看着有一种爽利的漂亮,阳光照在她身上融为一体,好像她就是那阳光的一部分似的。
唇齿间清楚坦荡的吐出那四个字:“有所不为。”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辛雷给辛乔留下最重要的一条教诲。
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异化成犯人,但有些人留在了光明的世界,有些人滑向了罪恶的深渊,就因为做决定的一瞬,他们忘了最朴素的那四个字——“有所不为。”
辛乔对周承轩说:“对我来说,我能做到、但不能做的事有两件。”
“第一,我的确可以想办法对尉迟动手脚,从技术层面上来说我可以做到,但我不能。”
“第二,我的确可以私下里跟周琨钰来往,因为我很爱她,但我不能。”
“老爷子,你好像没见过我穿警服的样子吧?”年轻人舒朗的眉目自带一股浩然:“你不知道,每个警察的警号都是六位数,但我是十二位。”
“我是带着我爸的警号,一起活着的。你觉得,我怎么可能去背叛那六位数呢?”
“还有老爷子,我真的想问问你,你这一生做到了很多事,可你做到了我爸告诉我的、这最简单的四个字么?”
周承轩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家算是南方望族,幼时按照旧规矩,他也读过不少古籍。“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记得是出自《孟子》吧,不算多振聋发聩的一句话,道理简单到甚至有些朴素,他小时候是背过的,后来,又忘了。
这会儿被一个他甚至没有看在眼里的年轻人说出来。
在朗朗晨风中。在昭昭暖阳中。在很多的尘埃早已蒙住了初心的生活中。
就算你救过很多很多条人命又如何呢?
在面对起初的那三条人命时,你忘了最重要的四个字——“有所不为”。
你越过了,你本不应越过的那条线。
第80章
周承轩盯着石桌上的棋局。
他的棋力, 自然不可能比不过辛乔,只是常年在幽竹掩映的老宅里坐着,陡然一暴露在这样直愣愣的阳光下, 晃了下神,便落错了一子。
张张嘴, 悔一步棋,还有盘活全局的可能。
可人生也如落子, 哪会给你毁棋的机会呢。
他笑一笑认输作罢, 站起来叫辛乔:“走吧, 上楼去找阿钰。”
旧筒子楼五楼, 周琨钰正陪辛木刷题,辛木有道数学不会,周琨钰这个学霸来给她解惑。
听见脚步声,很平静的起身来应门:“爷爷。”
“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 这周末能陪我去个地方么?”
周琨钰点头:“好的。”
周承轩离开后,周琨钰问辛乔:“爷爷找你说什么?”
那时她俩正在厨房里洗水果,辛乔弯了弯唇:“说我棋力不如他,可运气好, 赢了他一局。”
“其实我哪里是运气好呢?老爷子好面子,不承认罢了。”
说话间努努嘴, 示意辛木还在客厅。
周琨钰点点头。
两人收拾好厨房,一道下楼去买菜。
辛乔盯着自己脚下晃动的影子, 被秋末近午的阳光涂写得分明:“你爷爷跟我说, 其实当年害我爸出事的那富家子, 现在还常常回国。”
她把整件事说与周琨钰听。
周琨钰问:“拒绝了爷爷,后悔么?”
“后悔得要死。”辛乔:“你知道我们是那种很老式的家庭, 清明和忌日去扫墓都要下跪的,父仇不报……‘父仇’,这个词是不是很武侠电影?”
周琨钰知道她心里难受,所以顾左右而言他,不说话,默默陪着她。
“人都会有不那么光明的想法,我也有一瞬间想过,是不是求一求你爷爷,他就能帮我解决这件事?靠我自己去找当年的目击证人,不知找到什么年头。”
“可是。”周琨钰接话。
辛乔勾勾嘴角:“可是。”
是啊,阴暗的想法人人都有。
可是对辛乔这种好人来说,人生总有——“可是”。
有些线,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越过。
周琨钰挽住辛乔的胳膊:“你不是一个人找。”
“我会和你一起。”
“我不会用爷爷的那些方法,我们就踏踏实实的找,用你以后见到你爸,会很有底气的跟他说的方法找。”
辛乔笑了笑,捏了捏周琨钰挽在她肘弯处的手。
是日天晴,一列鸽子扑棱棱振翅划过头顶高远的天,带起一阵熟悉的鸽哨声。
辛乔抬头去看,一只鸽子不知迷途还是怎的,脱离了队伍。
是迷途,还是自由?
这个问题,在她身边的周琨钰有答案。
她问周琨钰:“你呢,你爷爷要带你去哪?”
“不知道。”周琨钰很平静:“事情到了这地步,无论他要带我去哪,我都会陪他走这一趟。”
看看他还有什么牌。
******
周承轩的秘书很快给周琨钰发来机票信息。
原来,周承轩是打算带周琨钰回一趟南方老家。
周六,周琨钰收拾行李准备出门。
辛乔多少有点不放心:“他找我说了我爸的事,找你又想说什么?还特意带你回老家。”
周琨钰问:“怎么,不放心我啊?”
“那要不,”她说话间眉尾挑着:“你跟我一起去?”
辛乔摇头:“我不去。”
我要你一次次为着自己的选择,向我奔赴而来。
你我之间,不要束缚,全凭一腔赤诚的爱和信赖。
周琨钰赶赴机场,与周承轩一同飞抵苏城。
周承轩安排了车来接,开往附近的水乡。
这便是她们的老家了,景色看在眼里都有熟悉之感。
车一路开,眼前出现的是一片低矮建筑,占地不大,但灰瓦灰砖自有一股专业严肃的气韵。
门口的木匾已随岁月而斑驳,黑漆上书“济之学院”几个隶书大字。
取自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在全国来说,这所医学院并不出名,却因有当地的几位名医坐镇,走出了好几位后来在全国都排得上名的行业领头人。
周承轩也是在这里完成了自己的医学启蒙。
周家本就是世代从医,父亲一早看出他是学医的好苗子。毕业后,他奔赴邶城继续深造。
几代家族的志向累积,落到他这里,终于着手创立了慈睦医疗集团。
他娶了对他最有帮助的女人,给儿子挑选伴侣时也是同样的思路。慈睦集团在他手里从默默无闻到全国领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放下手术刀,成了一个雷霆手腕的商人。
集团发展需要高度集权,他排除异己的时候,不是不心狠。
此刻,他和周琨钰一同坐在学院操场边的长椅上,望着球场上酣畅挥汗的少年人。
曾经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满满鸿鹄志,一腔医者情。
很是记得那日父亲来学校找他,一脸严肃的站在操场边:“阿轩。”
他心中一凛,把球丢给同伴,快速走过去。
“你还有空这样去玩?”父亲只是这样点了他一句,背手离开。
从小多少人夸他天纵奇才,他一早知道,几代家族的筹备积累,要由他完成开创慈睦集团的大业。
周承轩微眯着一双略有些昏花的眼,到底是上年纪了,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看着篮球投掷的轨迹似有光晕。
篮球只是一个象征。
他放弃了多少呢。
青春悸动过的紫丁香一般的女孩。陷朱敷
从小亲近无间的唯一的妹妹。
这时唯一的孙女坐在他身边,防备得隔着距离,问:“爷爷,来这里做什么?”
周承轩笑了声:“阿钰,我一早知道你有反心。”
“我本来还担心,你会带我来这座学院,让我看一看那早已经斑驳的牌匾,看一看上面的‘济之学院’四个字,跟我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可真是太失望了。”周承轩道:“那样的天真,哪里像我周承轩教出来的孙女。”
周琨钰唇角扬起的弧度,优柔的,与他仍是一眼能看出相像:“爷爷既然带我来这里,应该会告诉我,您接下来准备打什么牌吧?”
周济言想要拿到慈睦集团,哪有那么简单。
周承轩示意她打开自己的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
周琨钰低头翻阅,心惊,却不露声色。
周承轩竟把自己名下的股份尽数转给了周济言。
“我准备开一场新闻发布会,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失,而会为自己辩驳。”
周琨钰收起文件,望向周承轩。
到这时,她忽然明白了周承轩在做什么——
为着跟周承轩角力,她才开始深入了解集团的财务状况,慈睦作为老牌民营医疗集团,经营思路偏传统,宜美之类的后起之秀野心勃勃,慈睦的经营早已不如表面那样光鲜。
周承轩年岁不济,可在这时候宣布退位,把这艘旗舰交给更年轻的掌舵人,人人会质疑他没有经验,也许会动摇到慈睦的根基。
周琨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和周济言会顺利开了那场发布会。
那是周承轩放手让他们开的。
周承轩一手创立了慈睦,现在,他要用自己,完成对慈睦的最后献祭。
用他的声誉。他的名望。他奋斗了终生的医疗行业。
他不认账,人人骂他辱他,总会更愿意把期待投向新一代更年轻的掌权人。
周琨钰低头,嘲讽的挑起唇角。
也不知是对周承轩,还是对整个家族。
在那样幽暗的大宅里憋闷久了,她们个个都疯,可是谁又疯得过周承轩呢?
为了家族发展,他连自己都可以不要,纵身跃入火炉,把一己肉身也变作让火越烧越旺的柴。
再过不久之后,敏锐的周琨钰便会觉察,周承轩频频出现消化不良,同时日渐消瘦。
再然后,她便会发现,周承轩罹患了胰腺癌。周承轩自己作为医生最清楚,这种癌被称为“癌中之王”,根本无可治疗。
此时,他坐在青葱时的校园,望着洒落操场的阳光:“阿钰,记得小时候我教你写‘心’那个字吗?”
“人的心分了三个点,那是在提醒你,身前身后,都是眼睛,你都要留神,才能活得长、走得远。”
“对你大哥,你要记得提防。你是最像我的孙女,可不要被这环境,给吃掉了啊。”
周琨钰最后问了个问题:“爷爷,您卸任之后,会去看姑婆么?”
周承轩摇摇头:“落子无悔,人生哪里有回头路可走呢?”
失去了的,就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
两人当晚就飞回了邶城,周家派司机来接。
周琨钰在机场与周承轩告别,周承轩没再多说什么,冲她扬扬手:“去吧。记得,自私一点,心狠一点。”
周琨钰站在原地,目送着周承轩的车开远了。
她打车去了辛乔单位门口。
算着辛乔下班的时间,给辛乔打了个电话。
“喂?”
辛乔的声音在薄暮里也带点阳光残存的温度,让周琨钰像在一个暖意融融的午后般弯起眼睛:“喂。”
又吐槽她:“一个经常不看手机的人,这次接电话倒快。”
“想到你可能会打电话。”辛乔问:“回来了?”
“嗯。”周琨钰问:“你呢,下班没有?”
“等等啊,今天做了组恢复训练,我得先换衣服。”
“你做训练了?”
“放心,没牵连到左肩的伤。”辛乔又问:“老爷子的事解决了?”
“等你出来,我慢慢跟你说。”
一整日的奔波让她此时着实有些累了,站在树下,一只手背着,身子软软向后靠住树干。
本来她可以直接回旧筒子楼,辛乔下班后也是要回家的。
可她就是来了这里,想着早半小时见到辛乔也好。即便只是等在这里,在离辛乔更近的地方,空气里些微透出的寒意都令人更放松了些。
正值秋末向冬初过度的时间,冷暖空气悬浮在人四周相爱相杀,周琨钰指尖透着微微的凉意。
她不能说现在的心里丝毫不失落,和周承轩回家乡这一趟,的确带给了她一种震撼。
可同时,她也感到了一种由衷的轻松。
在这以前,她的肩上像始终压着什么东西,她看这世界始终戴着名为“应该”的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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